第一章
這是栗子第200次開啟輪回了。
她睜開眼睛，熟悉的鬧鐘聲刺入耳膜。窗外陽光透過米色窗簾的縫隙灑進來，在木地板上畫出一道金線。床頭的日歷顯示著2025年6月30日——碩士畢業(yè)典禮后的第三天。
"又回來了。"栗子喃喃自語，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的笑。她伸手按掉鬧鐘，動作熟練得令人心碎。
前199次輪回的記憶像老電影膠片一樣在她腦海中閃回。每一次，她都從這張床上醒來，面對同樣的人生起點：27歲，統(tǒng)計學碩士，待業(yè)在家，父母健康，爺爺奶奶有養(yǎng)老金，沒有經(jīng)濟壓力卻也沒有方向。
栗子翻身下床，赤腳踩在微涼的地板上。她不需要看鏡子就知道自己的模樣——及肩的黑發(fā)，略顯蒼白的皮膚，眼下淡淡的青色。這是她"初始設定"的樣子，在之后的輪回中，她曾染過金發(fā)，留過短發(fā)，甚至剃過光頭，但每次輪回重啟，一切都會恢復原狀。
"這次玩點什么呢？"她對著空蕩蕩的房間問道，聲音里帶著一種厭倦的興奮。
第一次輪回時，她恐慌過；第十次時，她嘗試過各種瘋狂的人生；第五十次時，她開始把這個世界當作游戲；到第一百次時，她已經(jīng)無所畏懼?，F(xiàn)在，第兩百次，她只想找點樂子。
栗子拉開衣柜，手指劃過一排衣服。這些衣服她穿過無數(shù)次，搭配過各種組合。她知道哪件T恤會在三個月后染上咖啡漬，哪條牛仔褲會在半年后磨破膝蓋。
"今天穿這個吧。"她隨意扯出一件灰色衛(wèi)衣和黑色休閑褲。穿衣時，她的動作機械而精準，仿佛在扮演一個已經(jīng)排練過無數(shù)次的角色。
樓下傳來母親的聲音："栗子，早餐好了！"
"來了！"她應道，聲音里刻意加入一絲朝氣。前五十次輪回中，她曾對父母的關心感到溫暖；中間五十次，她開始厭煩；現(xiàn)在，她只是配合演出。
廚房里，母親在用小平底鍋煎蛋，父親在滑動著手機。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
"今天有什么計劃？"父親頭也不抬地問道，和之前199次一模一樣。
栗子咬了口吐司，思考著這次要編什么新故事。她已經(jīng)嘗試過所有可能的回答——找工作、創(chuàng)業(yè)、繼續(xù)讀書、環(huán)球旅行、甚至說要出家。
"想去圖書館看看。"她最終說道，這是她很少選擇的答案。大多數(shù)時候，她會說"沒什么計劃"或者"再想想"。
父母交換了一個欣慰的眼神。這個反應很新鮮，栗子想。通常他們說"找工作要緊"或者"別整天待在家里"。
早餐后，栗子走出家門。六月的陽光溫暖而不灼熱，小區(qū)里的梧桐樹投下斑駁的影子。她深吸一口氣，聞到了槐花的香氣。這個細節(jié)她之前從未注意過。
"第兩百次了，該發(fā)現(xiàn)一些新東西了。"她自言自語道，決定改變一下日常路線。
往常，她會直接去市中心的咖啡廳，點一杯美式，假裝在找工作，實際上刷一整天手機。但今天，她拐進了小區(qū)后門那條很少走的小路。
小路盡頭是一家名為"時光"的小書店，栗子不記得以前見過它。櫥窗里擺著幾本復古封面的書和一臺老式留聲機。門把手上掛著"營業(yè)中"的木牌。
"奇怪。"栗子皺眉。在前199次輪回中，她確信這條路盡頭是一堵墻。要么是這次輪回有了變化，要么是她之前從未真正注意過周圍環(huán)境。
推門而入時，門口的鈴鐺清脆地響了一聲。書店內(nèi)部比外觀要大，書架高至天花板，上面擺滿了新舊不一的書籍。陽光透過彩色玻璃窗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五彩斑斕的光斑。
"需要幫忙嗎？"一個低沉的男聲從書架后傳來。
栗子循聲望去，看到一個高挑的男子站在梯子上整理書籍。他約莫三十出頭，穿著深藍色襯衫和黑色西褲，短發(fā)利落，輪廓分明。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深邃如井，仿佛能看透人心。
"只是隨便看看。"栗子說，突然感到一絲不自在。在這么多次輪回中，她很少遇到能讓她感到意外的人或事，或者說過去的閱歷已經(jīng)讓她見識過太多的人，面對過太多的場景。
男子從梯子上緩緩走下來，拍了拍手上的灰塵。"第一次來？"
"是的。"栗子猶豫了一下，"這家店開多久了？"
"比你想象的要久。"男子微笑道，那笑容里藏著某種栗子無法解讀的東西，"我叫林一。"
"栗子。"她下意識回答，然后驚訝于自己的坦誠。通常在新輪回中，她會給陌生人編造假名。
林一點點頭，仿佛早就知道她的名字。"統(tǒng)計學碩士，待業(yè)在家，喜歡喝美式咖啡，討厭芹菜，最害怕的是蜘蛛。"他頓了頓，"還有，你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199次輪回。"
栗子的血液瞬間凝固。"你...你怎么會知道？"
林一走向柜臺，從抽屜里取出一個牛皮紙筆記本。"因為我見過你很多次了，栗子。在第187次輪回中，你在這條路上走了99遍，卻從未注意到這家書店。在第156次，你差點推開門，但被一個電話叫走了。在第103次，你確實進來了，但當時我不在。"
栗子感到雙腿發(fā)軟，不得不扶住書架才能站穩(wěn)。"這不可能...我是唯一能記住輪回的人..."
"不，你不是。"林一的聲音出奇地溫柔，"只是大多數(shù)人選擇忘記，或者假裝輪回不存在。"
他翻開筆記本，里面密密麻麻記錄著日期和事件。栗子湊近看，發(fā)現(xiàn)那全是她的輪回歷史——每一次的選擇，每一次的結局。
"第48次，你嘗試炒股，虧光了積蓄。第82次，你和一個叫李遠的男人結婚，三年后離婚。第132次，你去了西藏，在雪山腳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林一平靜地敘述著，"上一次，第199次，你在父母車禍后陷入抑郁，服藥過量。"
栗子的手開始顫抖。"你到底是誰？"
林一合上筆記本。"和你一樣，曾經(jīng)是個輪回者。不同的是，我找到了出口。"
"出口？"
"離開這個無限循環(huán)的方法。"林一的眼神變得銳利，"但首先，你必須回答自己一個問題——為什么是你？為什么只有你能記住每一次輪回？"
栗子曾無數(shù)次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在前幾次輪回中，她以為自己瘋了；后來，她自詡為神；到最后，她不再思考，只是接受。
"我不知道。"她誠實地說。
林一嘆了口氣。"因為你有未完成的事，栗子。輪回不是詛咒，也不是恩賜，它是一個機會——讓你面對自己不敢面對的東西。"
栗子突然感到一陣憤怒。"少在這裝深沉！你知道被困在同一天里200次是什么感覺嗎？我試過所有可能的人生！工作、戀愛、旅行、甚至犯罪！最后都一樣，一切歸零重來！"
"不，你沒有試過所有可能。"林一的聲音依然平靜，"你只是重復了200次逃避。"
這句話像一把刀刺進栗子的心臟。她張嘴想反駁，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話可說。
林一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遞給栗子。"《西西弗斯神話》，加繆。也許你該讀讀。"
栗子沒有接。"你以為我沒讀過嗎？在第87次輪回中，我?guī)缀踝x遍了所有存在主義著作。"
"但你理解了嗎？"林一反問，"西西弗斯被諸神懲罰，永遠推石上山，石頭永遠滾落。加繆說，我們必須想象西西弗斯是幸福的。"
"那只是文人的浪漫幻想。"栗子冷笑。
林一搖搖頭。"不，這是真相。幸福不在于結果，而在于過程；不在于目的地，而在于攀登本身。"他停頓了一下，"你之所以困在輪回中，是因為你從未真正活在當下。每一次，你不是在后悔過去，就是在焦慮未來。"
栗子感到一陣眩暈。這些話太過熟悉——在第43次輪回中，她的心理咨詢師說過幾乎同樣的話；在第121次，一個寺廟的老和尚也給了她類似的忠告。當時她都嗤之以鼻。
"所以呢？你有什么神奇的解決方案？"她挑釁地問。
林一笑了。"沒有。只有你自己能找到答案。但我可以告訴你，這是你第200次輪回了，機會不多了。"
"什么意思？"
"輪回不是無限的。"林一的聲音突然變得遙遠，"每個人都有一個極限數(shù)字。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是200到300次之間。超過這個數(shù)字還找不到出口的人..."
"會怎樣？"
"會永遠困在輪回的夾縫中，既不能前進，也不能后退。就像一張被反復擦寫的光盤，最終會失去所有數(shù)據(jù)。"
栗子的心跳加速。她從未想過輪回可能有終點，而且是如此可怕的終點。
"你騙人！"她厲聲道，"如果這是真的，為什么前199次沒人告訴我？"
"因為前199次你還沒準備好聽。"柯醒平靜地說，"現(xiàn)在，第200次，也許是最后一次機會，你終于走進了這家書店。"
栗子突然意識到書店里安靜得出奇。沒有其他顧客，沒有街道的噪音，甚至沒有時鐘的滴答聲。只有她和林一，以及滿墻的書籍，仿佛整個世界都暫停了。
"我需要...我需要時間思考。"她后退幾步，感到呼吸困難。
林一沒有阻攔。"當然。但記住，栗子，答案不在遠方，不在下一次輪回中。它就在你現(xiàn)在拒絕面對的那個地方。"
栗子幾乎是逃出了書店。推開門時，鈴鐺再次響起，但這次聲音刺耳得像警報。
外面的世界依然如常。陽光明媚，行人匆匆，一只黑白相間的貓從她腳邊溜過。一切看起來那么真實，又那么虛幻。
栗子漫無目的地走著，林一的話在她腦海中回蕩。200次的輪回，200次的重來，她到底在逃避什么？
父母期待的眼神？社會對"成功"的定義？還是...她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恐懼？
她停下腳步，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市中心的廣場上。噴泉旁，一個小女孩正在喂鴿子，她的笑聲清脆悅耳。栗子突然想起，在第87次輪回中，她曾是一名小學老師，班上有過一個聲音很像的女孩。
那個女孩后來怎樣了？栗子記不清了。在之后的輪回中，她再沒當過老師。
也許林一是對的。她從未真正投入過任何一段人生，總是在不如意時就期待"下一次"。她把整個世界當作游戲，卻忘了自己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栗子掏出手機，翻看通訊錄。名單上有她200次輪回中認識的所有人——朋友、戀人、同事、敵人。她曾無數(shù)次刪除又重建這個名單。
她的手指停在一個名字上：李遠。第82次輪回中的丈夫。在所有她遇到的人中，李遠是最了解她的，也是傷她最深的。在那次輪回的最后，她因為害怕親密關系而主動破壞了婚姻。
"也許..."栗子猶豫著，手指懸在撥號鍵上方。
但最終，她鎖上了屏幕。還不是時候。她需要更多證據(jù)，需要確認林一說的不是謊言。
栗子轉(zhuǎn)身，決定回到那家神秘的書店。但當她沿著原路返回時，小路盡頭只有一堵灰白的墻，墻上爬滿了常春藤，仿佛那家書店從未存在過。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不可能..."
栗子瘋狂地摸索著墻壁，尋找任何隱藏的門或機關，但只有粗糙的磚石觸感。書店消失了，就像它出現(xiàn)時一樣突然。
只有一件事證明那不是幻覺——她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本書?！段魑鞲ニ股裨挕罚饷嫔嫌勉U筆寫著一行小字："當你想明白時，我們會再見面?！忠?
栗子翻開書，一張照片從中滑落。那是她在第82次輪回中的結婚照，她和李遠站在海邊，笑容燦爛。照片背面寫著日期：2028年8月19日。
兩年后。這個日期在之前的輪回中從未出現(xiàn)過重大事件。但這次，也許一切都會不同。
栗子深吸一口氣，將照片和書塞進包里。第200次輪回才剛剛開始，而她已經(jīng)看到了前199次都未曾見過的風景。
也許，這就是改變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