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漫過馬廄的銅鈴,露水在鈴鐺表面凝成細珠。管家側身立于馬車旁,左手馬鞭垂于膝側,右掌裹著亞麻帕子,帕子在皮革座椅上緩緩掠過,褶皺處的塵埃被拂得無影無蹤。待最后一粒塵屑落下,他抬頭望向站在西跨院與宅邸前院相連走道上的伊蓮娜,眼眸里浮起笑意:
“伊蓮娜小姐,請上車!”
西跨院里面養(yǎng)著十幾匹馬,伊蓮娜順著管家的呼聲進入了西跨院,別的馬都在低頭吃草,唯獨那匹銀合馬從草槽里抬起頭望向她,銀白色的鬢毛上還沾著幾根金黃的稻草。與此同時,伊蓮娜也瞧見了它,她興奮地沖進它的馬隔間,翻身上馬的動作很是利落。
“您確定要這樣做嗎,小姐?”管家的驚呼混著驟然急促的馬蹄聲刺破晨霧。
陽光斜斜地切過莊園的石階,伊蓮娜騎著那匹銀合馬如一陣疾風掠過管家目前,她的裙裾被馬蹄掀起的塵土染成模糊的霧色,馬匹脖頸上的鬢毛根根直立,仿佛燃燒的銀色火焰。
管家瞳孔驟縮,來不及呵斥。只見那馬已沖至西跨院與外界相通的側門處,而伊蓮娜卻在門外猛地勒韁,馬蹄在青石板上犁出兩道焦黑的痕跡。她俯下身子,用臉頰貼著馬頸那溫熱的皮毛,呼吸間盡是稻草與陽光曬過的汗水的氣息。
“嘿!”伊蓮娜低聲說,她的手指梳過它銀白色的鬢毛,“小白蘿卜,要不要去一個你沒去過的地方?!?/p>
馬耳輕輕抖動,像是捕捉到她語調里藏不住的雀躍。
“不是牧場,不是河邊,也不是你熟悉的任何一條路。”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幾乎成了風中的絮語,“而是更遠的地方——比丁坦頓學院,我上課的地方 ”
小白蘿卜打了個響鼻。
“我就當你答應了?!毙β曄裆綕拘∠翢o阻礙地奔涌流淌,帶著歡快和自由。
嘶鳴聲震得馬廄的鈴鐺狂癲,管家策馬追出,用蒼老的手掌精準地扣住小白蘿卜的轡頭,另一只手則穩(wěn)住自己坐騎的躁動。兩匹馬的鼻息此起彼伏,肌肉緊繃如弓弦。管家低喝一聲:
“夠了,小姐!”
“小姐,如果您執(zhí)意如此,請允許我陪您一起去吧,況且....”老管家的眉頭緊鎖,眉宇間刻出兩道深深的溝壑,仿佛承載著千斤重的憂慮,雙眼也跟隨著小姐,里面盛滿了無聲的懇求。
“我說了,我可以!我已經不是小娃娃了。我認得路!”剛滿10歲的伊蓮娜轉身就打斷了管家的話,“我要自己騎馬,像父親那樣!”
“讓我跟在您身后......至少能替您盯著前方的路況。”他松開了扣住轡頭的手。
小白蘿卜似乎感覺到伊蓮娜的猶豫,轉過頭用鼻尖蹭了蹭她的手。
“......好吧?!彼穆曇魫瀽灥模瑤е唤z不易察覺的妥協(xié),但很快又試圖用強硬來掩飾,“但只能遠遠的!非常遠!而且不許說話!不許指手畫腳!就……就只是看看路就行?!?/p>
然而她心底那點小小的隱秘的依賴感還是悄悄冒了頭,偷偷咽了下口水。
“當然,小姐?!卑<犹毓芗易旖欠潘傻囊凰?,眼中露出一絲欣慰,“我保證,我只是您身后一個安靜的影子,也請您務必小心控制速度。”
伊蓮娜沒有回應,只是用力地點了點頭。她深呼一口氣,挺直小小的腰板,用雙腿輕輕一夾馬腹,小白蘿卜便溫順地邁開了步子,接著又用腳跟輕踢它的腹部,它就開始朝著通往林地的方向奔去。草甸被陽光鍍上金邊,低矮雜草的影子被拉得又細又長,在這片縱橫交錯的暗色線條中,兩道躍動的黑影尤為醒目,一前一后,在濕潤的泥土和掛滿露珠的青草上急速滑過。前面那道影子小巧而充滿活力,在這靈動跳躍的影子之后,隔幾步之遙,追隨著另一道更沉穩(wěn)、更龐大的影子。風掠過草尖,無數(shù)細草的剪影在天空這個更大的光影畫布中搖曳,如同涌動的暗色潮水,那兩道追逐的剪影也在這波動的“潮水”中漸行漸遠…
馬蹄叩碎林區(qū)的寂靜,伊蓮娜騎著小白蘿卜率先撞入濃蔭,細碎的光斑剛灑滿她的肩頭,又被緊隨其后的管家和他高大坐騎的身影吞沒,樹木的枝椏低垂,仿佛要拂過疾馳的騎者。轉瞬間,一個覆滿青藤的幽深隧道張開巨口,他們毫不猶豫地扎入這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只余蹄聲在空洞回響。再往前,翻涌至地平線的金黃麥浪令人豁然開朗,一座座巨大的風車吱呀轉動,扇葉的影子悠長地掃過田野。小白蘿卜輕快地踏過潺潺溪水,濺起的水珠在陽光下如碎鉆般晶瑩,管家勒馬溪邊,高大的身影被風車轉動的巨大投影拂過,目光緊隨前方那個躍動的小點。
郊外的深褐色淤泥緊緊裹著精鐵蹄掌,在比丁坦頓城門外飽經風霜的灰白石板路上印下一個個清晰、濕潤、邊緣微微綻開的印記。伊蓮娜輕輕勒住韁繩,小白蘿卜的步伐隨之變得遲疑而莊重,埃加特管家的驪馬踏著幾乎相同的節(jié)奏,在身后留下一串稍大、更深沉的印痕。兩串印記并行,深深淺淺,如同通向城內的奇異路標。
風裹挾著城內喧囂的氣息撲面而來,帶著烤面包的暖香、鮮花攤的甜膩,還有人群聚集處特有的,混著塵土和汗水的蓬勃生氣。高聳的城門拱頂掛滿了層層疊疊、色彩斑斕的布匹,深紅、靛藍、明黃、翠綠……各種濃烈飽滿的色塊毫無章法地拼接,覆蓋。穿過甬道,視野驟然開闊。
比丁坦頓城——傳說中的“無憂城”,當?shù)厝丝谥械摹氨死硎コ恰?,毫無保留地在他們面前呈現(xiàn)出來。街道狹窄彎曲,如同孩童信手畫下的線條,兩旁擠滿了房屋,但它們簡直像是用盡了世間所有的顏料,粉墻是那種蜜桃熟透般的粉,橙墻像蜂蜜般金燦溫潤,藍墻是深邃寧靜的湖藍,綠墻則如初春的嫩草。經過數(shù)年的風吹雨打,許多墻壁已經斑駁,露出底下的灰泥或磚石本色。窗戶大小各異,窗臺上擺滿陶盆,里面盛開著粉色的天竺葵。
而在這一切之上,在城邦鱗次櫛比的屋頂盡頭,圣威蘭大教堂的鐘樓在藍得沒有一絲雜質的天空的映襯下矗立著,它通體由淺黃色石材砌成,并非哥特式整體線條向上延伸的高聳尖塔,而是帶著一種敦厚、堅不可摧的力量感,優(yōu)雅地向上收束。最頂端,沉默的巨大銅鐘在日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看啊,小白蘿卜,那里就是圣威蘭大教堂,我的學院就在它附近喲!”伊蓮娜興奮地用手指向大教堂的鐘樓。
鐘樓就像一個慈祥的巨人,俯視著腳下那片絢麗多彩,生機勃勃的土地。
街道的喧囂在伊蓮娜和埃加特管家兩人的坐騎的蹄聲下漸漸淡去,那些擠擠挨挨、色彩濃烈的房屋開始變得疏朗,濕潤的空氣隱隱夾雜著水草和石頭的氣息。道路將他們引向鬧市邊緣,一條寬闊、沉靜的河流橫亙在前方,太陽慷慨地將光芒傾瀉在河面上,粼粼波光化作千萬片躍動的金鱗,隨著水流的韻律起伏翻飛,幾片銀葉失車菊的花瓣飄落,在水面打著旋兒,被水流送往未知的遠方。賽也維河之橋橫跨在河流之上,這是一座長約百米、結構堅固的多拱石橋,橋身的石縫間長滿了深綠色的苔蘚,寬闊的橋面足以容納數(shù)騎并行。一百米的距離在緩慢的馬蹄下顯得格外悠長,卻又轉瞬即逝。
當馬蹄踏下石橋的最后一塊條石,眼前的景象豁然開朗。一座凱旋門造型的大門聳立在正前方,它由象牙白的巨大石材構筑而成,門楣高懸,線條簡潔而有力。大門兩側,延伸著郁郁蔥蔥的低矮樹林,形成一道綠色屏障。
伊蓮娜勒住韁繩,小白蘿卜溫順地停在比丁坦頓學院的大門外,她輕盈利落地翻身下馬。
“埃加特叔叔。”她轉過身,說話的音調高而明亮,像一串被微風拂動的銀鈴,“請把小白蘿卜帶到納可夫馬廄去,您知道地方的。這是馬隔間的鑰匙,在出發(fā)前偷帶的?!?/p>
她瞇起眼睛,將鑰匙在管家目前晃出一道銀弧。那個馬隔間是伊蓮娜父母先前托人購置好的。管家沉默地點點頭,也順暢地下了馬。他高大的身軀在伊蓮娜面前投下一片陰影。他沒有立刻去牽小白蘿卜的韁繩,而是下意識地抬手,輕輕按了按自己頭頂那頂寬檐禮帽的邊緣,確保它穩(wěn)妥地遮蓋住且不該顯露的輪廓。伊蓮娜也幾乎同時用手飛快地整理頭上那頂綴著絲帶的軟帽,那是她今早出門精心挑選的“屏障”,巧妙地將她蓬松發(fā)絲中那對柔軟的耳朵隱藏起來??諝庵袕浡环N心照不宣的謹慎,在這個“無憂城”深處,某處矛盾在當?shù)厝诵闹性缫迅畹俟?,難以改變……
“我待會兒要在城里采購一些莊園內所需的物資,不過您放心,我不會在其他地方逗留,我會守住我倆的秘密的。”他接過小白蘿卜的韁繩,連同自己那匹驪馬的韁繩一起握在手中。“莊園的事務就不勞您費心了?!彼a充道,目光沉沉地注視著伊蓮娜,“日落前,我會準時回到這里。”
伊蓮娜臉上綻開一個安心的笑容,那笑容沖淡了方才片刻是凝重。她立刻轉向自己的小白蘿卜,那匹銀白色的小家伙似乎也感受到了離別的氣氛,不安地踏著蹄子,濕潤的鼻頭輕輕蹭著伊蓮娜伸過來的手。
“好啦,小白蘿卜。”伊蓮娜的聲音放得很輕,像哄小孩一樣安撫著它,她將額頭抵在它溫熱的額頭上,“乖乖待在馬廄那里,別鬧脾氣,要聽埃加特叔叔的話。只是分開一會兒,等我放學,我們就回家。”
她的小手一遍遍撫摸著小白蘿卜光滑的頸側鬢毛,像是在做無聲的約定。馬兒噴了個溫熱的鼻息,似乎聽懂了,安靜下來,用它那雙水靈的大眼睛看著小主人。伊蓮娜將手縮了回來,然后退開一步。她面向管家,小臉上努力擺出屬于莊園小主人的莊重:“那么,一切就拜托您嘍,日落見!”
她揚起下巴,目光越過管家寬闊的肩膀,投向那象征著知識與未知的學院大門。
埃加特管家微微躬身,行了一個簡潔而標準的禮:“日落見,伊蓮娜小姐?!彼辉俣嘌?,牽起兩匹馬的韁繩,朝著與學院大門相反的方向走去,蹄鐵在石板路上敲擊出清脆而漸行漸遠的節(jié)奏,匯入通往市集和納可夫馬廄的人流。他沒有回頭,寬闊又直挺的脊背,守護著屬于他們的秘密,也守護著對小主人的承諾……
伊蓮娜站在原地,目送著那熟悉的背影和心愛的伙伴消失在街角,然后正了正頭上的軟帽,將裙擺上的褶皺撫平,帶著被知識殿堂召喚的雀躍,轉身,堅定地朝著校園走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位于學院中軸線盡頭的主樓,那是一座巍峨的半圓弧形古羅馬式四層建筑,通體由厚重的淺金色石料砌成,和與之對稱并連接主樓兩端的半圓弧形雙層連廊一起環(huán)抱著學院中心的西式園林,連廊下層是敦實的拱券,上層則是精致的列柱,陽光透過柱間的間隙,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光柵。她朝著左側與連廊走向垂直修建的三座呈前后關系排列的教學樓走去,它們的風格與主樓類似,但規(guī)模稍遜,樓宇的線條筆直、剛硬,連廊依次從它們的盡頭橫穿而過,將它們與主樓緊密聯(lián)系起來。
伊連娜找到自己的階梯教室走了進去,光線瞬間變得柔和,一排排深色的木質長椅呈扇形逐級升高。此刻已經坐了不少學生,交談聲像蜂群般嗡嗡作響。她的目光快速掃過,找到了那個屬于她的位置——在中間偏后的區(qū)域,靠近過道。木制座椅在她坐下時發(fā)出輕微的呻吟。
拱形高窗引入充沛的陽光,使階梯教室格外通透亮堂。伊蓮娜正埋頭將幾本厚重的典籍小心地堆放在腳邊,深色木椅與地板的間隙幾乎被書本填滿。就在她調整最后一本書的角度時,一片影子無聲地覆蓋了她眼前那堆剛碼放整齊的書塔。她下意識地抬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近在咫尺、帶著陽光般燦爛笑容的臉龐。那是她的同桌——提耶林,她一頭蓬松的、棕黃色的短發(fā)有些凌亂地翹著,有幾縷還調皮地貼在微汗的額角,一雙快活的板栗色眼睛正望著伊蓮娜,里面盛滿了純粹的、毫無保留的分享欲。
“嘿,伊蓮娜!”提耶林的聲音帶著一種能輕易將陰霾驅散的活力。
她根本沒等伊蓮娜完全反應過來,就獻寶似的將一直背在身后的手猛地舉到了兩人之間。她的動作帶著點夸張的戲劇感,卻又無比真誠。那是一只被精心包裹著的、比提耶林的手掌還要大一圈的比丁坦頓式黃金面包,它的邊緣已經被烤得微微焦黃、油潤發(fā)亮,一股無法抗拒的、混合著小麥、焦糖和濃郁黃油烘烤后的甜香,霸道地沖破了書籍的墨香味,瞬間充盈了伊蓮娜周圍的空氣。
“快看!”提耶林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面包,“這是我叔叔今早新鮮出爐的!他可是城東‘橡木爐’的老板,烤面包的手藝是這個!”
她空著的另一只手豎起了大拇指,眼睛里閃爍著對親人的崇拜。
“我特意讓他多放了一小勺蜂蜜!你看這顏色,金黃金黃的,表皮酥脆,里面軟得像云朵!我敢打賭,整個比丁坦頓,不,整個世界都找不到比這更香的面包了!”她帶著孩子氣的夸張語氣,充滿了讓人無法質疑的篤定和熱情。
她把面包又往伊蓮娜面前遞了遞,那誘人的面包幾乎要撞上伊蓮娜的鼻尖:“喏,給你的!我掰了一大塊!快嘗嘗,趁它還熱乎著。”她的眼眸里滿是期待,仿佛分享這塊面包是此刻世界上最重要、最快樂的事情。
伊蓮娜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弄得微微一怔,但和埃加特管家一起吃的、分量扎實的莊園早餐還在胃里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卮?。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擺擺手:“謝謝你,提耶林!聞起來真是……太棒了。不過我剛吃過早飯,肚子還飽飽的呢?!?/p>
她輕輕拍了拍自己的小腹以示真實。
“哎呀!”提耶林一聽,立刻撅起了嘴,但那不是生氣,更像是一種“你怎么能錯過如此美味”的惋惜和堅持,“飽了?那有什么關系!面包又不會跑掉!等你的肚子召喚它吧!”
她說著自己都忍不住咯咯笑起來,眼睛彎成了月牙兒。
“而且,學習很費腦子的!費腦子就餓得快!拿著拿著!就當……就當是替我嘗嘗味道嘛!”她不由分說,直接將那一大塊掰下的面包用一塊干凈的布料包裹好塞進了伊蓮娜的手中。
伊蓮娜看著手中這份帶著溫熱的禮物,再看看提耶林那寫滿“快收下快收下”的、毫無陰霾的笑臉,拒絕的話再也說不出口。她用指尖感受著面包外皮的酥脆,真誠地笑道:“好吧……謝謝你,提耶林。你叔叔的面包,聞著就贏了?!?/p>
“這才對嘛!”提耶林心滿意足地拍了拍手,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她身體微微前傾,壓低聲音,“等會我再告訴你我叔叔烤面包的秘訣,雖然他總說那是“橡木爐”的傳家寶,不能外傳,但我偷偷記下來了!噓……”
伊蓮娜會心一笑,小心翼翼地將面包放進自己的皮革書袋里,她心里想著,等稍微有點餓意,一定要好好品嘗這份來自朋友的心意。她完全不知道,此刻彌漫在兩人之間、如同新鮮面包香氣般純粹溫暖的友誼,以及提耶林那雙盛滿陽光和分享快樂的栗色眼眸,在未來,將成為她記憶中永遠無法填補的、帶著麥香和淚水的空洞……
午后的陽光慵懶地斜射進階梯教室高聳的拱窗,在學生們低垂的腦袋上鍍上了一層暖融融的金邊。空氣里書香依舊,但此刻卻悄然混入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甜香。伊蓮娜小心地剝開那層布料,掰開一小塊,那柔軟如絮的內瓤在陽光下能看到細膩的紋理。她小口咬著,焦糖的微苦、蜂蜜的清甜、濃郁扎實的麥香瞬間在口中彌漫開來,提耶林沒有吹牛,這確實是她吃過最棒的面包之一。不知不覺,半個面包已經進了肚子。
就在這時,一陣刻意壓低的、帶著點神秘和不安的嗡嗡聲,像水底的暗流,從她座位下方幾排的位置隱隱傳來。伊蓮娜咀嚼的動作慢了下來,耳朵不由自主地捕捉著那些細碎的交談聲。
“……是真的,我舅舅在治安隊當差;他親口說的,最近幾個月,每周日都這樣!”一個刻意放輕,卻因緊張而略顯尖銳的男聲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圣威蘭大教堂,主日崇拜結束,人群一散,準保少兩三個人!全是女人!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樣,隨即,幾個圍攏的身影立刻騷動起來。
“卡里斯!你瘋了嗎?”一個男生驚懼的聲音響起,帶著嚴厲的斥責,“在學院說這種話,還牽扯到圣威蘭大教堂!”
“就是!你這是褻瀆!”另一個聲音立刻附和,語氣里充滿了對教會權威的本能維護,“失蹤?肯定是那些女人自己亂跑,或者……或者就是編出來的故事!治安隊每天那么多事,你舅舅說不定聽岔了!”
“可……可是……”那個叫卡里斯的銀發(fā)男孩似乎想爭辯,聲音卻明顯弱了下去,桃紅色的眼睛在同伴們集體的質疑聲和恐懼中顫動。
“沒有可是!快別說了!”又一個聲音加入,“萬一被教授聽見……”
伊蓮娜的心跳莫明快了一拍。圣威蘭大教堂?每周日的主日崇拜……婦女失蹤?她下意識地看向窗外,目光仿佛能穿透厚重的石墻,投向城中那座沉默的圣殿。一絲寒意,像冰冷的蛇,悄然爬上了她的脊背。
就在這時,一陣溫熱的氣息突然拂過她的耳廓。
“伊蓮娜?!碧嵋植恢螘r已經湊到了她身邊,那雙栗色的眼睛里的快活被一種少見的、混雜著憂慮的認真取代,“……我也聽說了。”
伊蓮娜對上提耶林近在咫尺的視線,提耶林此刻眉頭微蹙,蓬松的頭發(fā)有幾縷垂到了額前。
“我媽媽的一個朋友,就是上個月……在圣威蘭大教堂的主日崇拜結束后,再也沒回家。”提耶林的聲音輕得如同嘆息,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沒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伊蓮娜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翻涌的不安,她又看了一眼窗外。
“提耶林?!彼穆曇舨淮?,卻帶著一種堅定,她迅速將剩下的面包重新包好,塞進書袋,然后站起身,“時間到了,該去種植園上實踐課了。”
她伸出手,輕輕拉了一下還有些愣神的提耶林的衣袖,目光直視著她,帶著一種無聲的催促——離開這里,離開這令人窒息的低語和陰影,去陽光下,去泥土和植物中間。
提耶林眨了眨眼,似乎從剛才低沉的情緒中被伊蓮娜的動作和語氣拽了出來,那屬于她的活力又一點點回到了臉上。
“哦!對!差點忘了!”提耶林恢復精神后,臉上重新?lián)P起笑容,雖然那笑容比早晨少了幾分無憂無慮,卻多了幾分釋然,“走!我們去拿小鏟子!”
伊蓮娜點點頭,率先沿著臺階向下走去,提耶林緊隨其后,兩人的身影穿過高窗投下的斑駁光影,朝著階梯教室的出口走去,將那份神秘事件暫時留在身后的寂靜中,前方,是種植園泥土的芬芳和等待她們照料的、生機勃勃的綠色生命。
此時此刻另一邊,在一片虛空中的飄渺之地的一處深淵內,一位皮膚淡黃,體態(tài)沉穩(wěn)壯碩的男子蘇醒過來。他緩緩睜開雙目,從一座石洞內跳出,只見此人舒筋動骨,活動手腳,宛如一只沉睡已久的雄獅一般蘇醒。也正是在此刻,一位面戴羊角面具。渾身纏繞著詭異之氣的劍客撕裂虛空降臨于此,那幕布般的虛空如同被撕裂成碎片的薄紙,又被此人喝水一般復原,像是從未發(fā)生過一樣。隨后此人又甩了幾下他那布滿灰塵的披風,走到體格壯碩的男子面前,并當著他面念了一些術語,羊頭人的意念直接在這名男子的意識深處響起,他忽然回過神來,一臉和善地看著眼前這名羊頭人。
“狀態(tài)如何,何意汝之驍勇,竟亦重傷如此!經過這段時間的恢復,身體也漸緩許多了罷?”羊頭人對著已經恢復意識的他發(fā)話。
“朽燭次使,十分抱歉。此次行動是我疏忽大意,否則我是不會經受如此重傷的。但還是要感嘆一句,幻麟的確是一位值得敬佩的對手。對了次使大人,此人貌似還遺留下了“火種”。”壯碩的男子立即回答,“在毀滅圣樹的過程中,還有一位亞人男孩沒有死?!?/p>
“不可能,神樹周圍都被黑炎所吞沒,不可能有人存活下來!”
“此事不簡單,朽燭大人,那位亞人男孩可能與那幻麟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我親眼目睹他被幻麟所庇佑,之后就再也沒有見到他的身影?!?/p>
蚩融此話剛落,朽燭深思了一會兒后,迅速答道:“那個亞人小鬼可能受到了幻麟的囑托,幻麟他自爆肉身后甚至連元嬰氣息都無法察覺,看來要派人去圣樹遺骸那里調查一下了,還有讓你安插在比丁坦頓城的暗線,都安排妥善了吧?”
“已經辦成了,朽燭大人?!?/p>
“時間不等人,走吧,蚩融。”此刻朽燭開始動用“虛空法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