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熊山,是黑風(fēng)山一個(gè)剛點(diǎn)化成妖的小棕熊精。到今天,剛滿三十天。洞府里冷。
石縫滲的水結(jié)成冰溜子,跟狼牙似的倒掛在頭頂,時(shí)不時(shí)“啪嗒”一聲砸下來,碎成一灘。
空氣里永遠(yuǎn)飄著一股味兒,腥臊氣混著陳年血垢的銹味,鉆鼻子。熊瞎子洞里都沒這么埋汰。
我縮在角落一塊還算平整的石頭上,舔了舔昨天被狼先鋒踹裂的爪子縫,火辣辣地疼。
后悔像洞頂?shù)蜗碌谋?,一點(diǎn)點(diǎn)滲進(jìn)骨頭縫里。這妖當(dāng)?shù)模?/p>
真不如在林子里啃漿果、掏蜂蜜自在。當(dāng)妖第二十九天,后悔了二十九天。
外面突然炸開一片鬼哭狼嚎的喧鬧,夾雜著破鑼嗓子吼出的不成調(diào)的歌,
震得洞頂撲簌簌掉灰泥。我趕緊把身子縮得更緊些。不用看也知道,
準(zhǔn)是狼先鋒那伙巡山的回來了。他們每次回來都這副德行,
拖著不知道從哪個(gè)倒霉蛋身上撕下來的血糊糊的肉塊,一路滴答著粘稠的血點(diǎn)子,腥氣沖天。
沉重的腳步聲帶著回響,咚咚咚地砸過來。狼先鋒那張掛著幾道陳年疤的長臉伸到我面前,
一口尖利的黃牙幾乎戳到我鼻尖,腥臭的熱氣噴了我一臉?!靶茚套?!挺尸呢?滾起來!
大王有令,全洞集合!”他嗓子像砂紙磨石頭,“天大的喜事!”我被他拎著后頸皮,
像提溜一捆干柴火似的拽到了洞府中央那點(diǎn)著巨大篝火的空地上?;鸲燕枧咀黜?,
映得四周那些奇形怪狀、齜牙咧嘴的妖怪影子在洞壁上張牙舞爪地晃動。
一股混雜著汗臭、血腥和野獸膻味的濁熱空氣,頂?shù)梦夷X門發(fā)暈。
黑熊大王端坐在他那張鋪著整張虎皮的石椅上,塊頭大得像座移動的小山。
他披著件油膩發(fā)亮的黑毛大氅,一雙銅鈴大眼在火光下閃著兇悍的紅光,
掃視著底下擠成一堆、大氣不敢出的小妖們。他猛地一拍石椅扶手,轟隆一聲,
整個(gè)山洞都跟著晃了晃?!靶〉膫?!”他聲如洪鐘,震得我耳朵嗡嗡響,
洞頂?shù)谋镒佑謹(jǐn)嗔藥赘以诘厣纤榱验_來,“天大的機(jī)緣砸到咱黑風(fēng)山頭上了!
”底下的小妖們立刻騷動起來,交頭接耳,嗡嗡聲一片。
狼先鋒帶頭嚎了一嗓子:“大王洪福齊天!”黑熊大王很滿意這效果,咧開大嘴,
露出森白尖利的獠牙:“那東土大唐來的和尚,唐僧!就要路過咱的地界!”他故意頓住,
享受著小妖們瞬間屏住的呼吸和瞪大的眼睛,“他可是十世修行的金蟬子轉(zhuǎn)世!
他那一身細(xì)皮嫩肉,”大王伸出猩紅的長舌頭,舔了舔嘴角,“吃一口,就能長生不老!
與天地同壽!”“長生不老!”底下瞬間炸開了鍋,貪婪的嚎叫聲此起彼伏。
野豬精激動得直撞旁邊的山壁,獠牙刮得石頭火星四濺;蝙蝠精們興奮地倒掛在洞頂,
吱吱亂叫。我心里卻咯噔一下,像被塊冰坨子砸中了。唐僧?那個(gè)傳說中慈悲為懷的圣僧?
吃人?我胃里一陣翻騰,早上啃的那點(diǎn)硬邦邦的雜糧餅子直往上頂。
我只想巡山的時(shí)候能多撿幾個(gè)掉在地上的山核桃,或者運(yùn)氣好找到一窩野蜂巢,
偷點(diǎn)甜滋滋的蜜。長生不老?太嚇人了?!岸冀o老子打起精神!”黑熊大王猛地站起,
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來,“從今日起,巡山加倍!崗哨加倍!
一只蒼蠅也別想悄摸聲兒地飛過去!誰要是誤了老子的大事,”他眼中兇光畢露,
一拳砸在旁邊一塊半人高的巖石上,那巖石“咔嚓”一聲裂成幾瓣,“這就是下場!
”碎石塊崩飛,擦著我的頭皮飛過,嚇得我一哆嗦。周圍群妖的狂熱吼叫像潮水一樣涌過來,
要把我淹沒。我縮著脖子,只覺得后背涼颼颼的。這“天大的機(jī)緣”,
怎么看都像是催命的符咒。散會后,我被分到狼先鋒手下,專門負(fù)責(zé)巡后山那條隱秘的小路。
狼先鋒把一根粗糙的木矛塞到我手里,矛尖用石頭磨過,勉強(qiáng)算尖?!靶茚套?,
眼珠子放亮點(diǎn)!要是放跑了那唐僧,老子第一個(gè)扒了你的熊皮做墊子!”他惡狠狠地警告。
巡山的日子更苦了。披星戴月,踩著露水,深一腳淺一腳地在荊棘叢生的后山小道上轉(zhuǎn)悠。
狼先鋒自己經(jīng)常偷懶,找個(gè)背風(fēng)的山坳打盹,卻支使我跑東跑西??柿酥荒芎赛c(diǎn)山澗水,
餓了就胡亂扒拉些能塞進(jìn)嘴里的草根、酸澀的野果充饑。偶爾運(yùn)氣好,
能遇到一株熟透的野莓,那一點(diǎn)點(diǎn)酸甜的汁水,就成了唯一的慰藉。這天,
我餓得前胸貼后背,眼冒金星,正貓著腰在一片低矮的灌木叢里翻找,
希望能找到幾顆漏網(wǎng)的野果。手指被尖刺劃破了好幾道口子。突然,
一片紅彤彤的顏色撞進(jìn)眼里。是覆盆子!熟透的果子像一粒粒紅寶石,
沉甸甸地綴在綠葉底下。我心頭狂喜,口水立刻冒了出來,也顧不得刺了,伸手就去摘。
剛小心翼翼摘下一小捧,還沒來得及塞進(jìn)嘴里,身后猛地響起一聲炸雷般的怒喝:“熊崽子!
找死?。 蔽覈樀没觑w魄散,手里的覆盆子撒了一地?;仡^一看,
狼先鋒不知何時(shí)站在了身后,一臉猙獰,手里還拎著只剛逮到的肥兔子?!把采酵祽?!
還敢偷嘴?”他幾步?jīng)_上來,一腳狠狠踹在我肚子上。劇痛讓我瞬間蜷縮成一團(tuán),
五臟六腑都像移了位。緊接著,帶著倒刺的藤鞭像毒蛇一樣抽了下來?!芭荆∨?!啪!
”抽在背上、胳膊上,火辣辣地疼,皮開肉綻?!皬U物!沒用的東西!就知道吃!
”狼先鋒邊抽邊罵,唾沫星子噴了我一臉。我抱著頭在地上翻滾,求饒的話堵在喉嚨里,
只剩下壓抑的痛哼。血和汗混在一起,流進(jìn)眼睛,一片模糊。直到他打累了,才啐了一口,
拎著兔子揚(yáng)長而去:“再讓老子看見你偷懶,扒了你的皮點(diǎn)天燈!
”我像條死狗一樣癱在冰冷的地上,渾身疼得直抽抽。
看著地上被踩爛的、混著泥土和血跡的覆盆子,那點(diǎn)可憐的甜頭,終究是泡影。
眼淚混著血水淌下來,砸進(jìn)土里。這妖,當(dāng)?shù)谜娌蝗鐥l野狗。
就在黑風(fēng)洞上下被“唐僧肉”刺激得群魔亂舞、磨刀霍霍之際,
一股陰冷得如同三九寒冰的氣息,悄無聲息地潛入了喧鬧的洞府。那是一個(gè)傍晚,
篝火燒得正旺,群妖圍著火堆搶食著烤得半生不熟、滴著血水的獸肉,吵吵嚷嚷。
洞口的喧嘩聲浪毫無征兆地低了下去,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驟然扼住了喉嚨。所有的目光,
不由自主地投向洞口那片逐漸被陰影吞噬的光亮處。一個(gè)身影,裊裊娜娜地走了進(jìn)來。
她穿著一身素白如雪的衣裙,纖塵不染,在這臟污腥臭的妖洞里顯得格格不入,
刺眼得如同雪地里的一滴墨。身段是極好的,走路時(shí)腰肢款擺,像風(fēng)中柔韌的柳條,
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洞里的火光跳躍著,試圖舔舐她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
卻只映出一片冰冷的、玉石的質(zhì)感。那張臉,精致得不像話,眉眼如畫,唇色是淡淡的櫻粉,
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美,一種毫無生氣、讓人骨縫里發(fā)寒的美。
洞府里一下子安靜得可怕。咀嚼聲、吞咽聲、粗魯?shù)恼勑β暎枷Я恕?/p>
只剩下篝火燃燒的噼啪聲,和群妖粗重壓抑的呼吸。
黑熊大王原本正抓著一只烤得焦黑的羊腿大嚼,此刻也停下了動作,
銅鈴大眼里閃過一絲驚疑不定的光。他認(rèn)出了來人?!鞍坠欠蛉??
”大王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放下了羊腿,油膩的大手在虎皮墊子上蹭了蹭,
“哪陣香風(fēng),把您吹到我這窮山僻壤來了?”被稱作白骨夫人的女子蓮步輕移,
走到火光照耀的中央。她身上那股陰寒的氣息似乎驅(qū)散了篝火帶來的暖意,
離得近的幾個(gè)小妖忍不住打了個(gè)寒顫,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她抬起那雙秋水般的眸子,
眼波流轉(zhuǎn),掃過洞中一張張或猙獰、或驚懼的妖臉,最后落在黑熊大王身上。那眼神,
看似清澈,深處卻像藏著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黑風(fēng)大哥,”她的聲音也如她的外表一般,
柔柔的,涼涼的,像山澗流過的冰水,在這燥熱的洞里格外清晰,“聽聞您這兒,
來了天大的機(jī)緣?”她唇角那抹笑意加深了些,帶著洞悉一切的玩味,“那唐僧肉,
固然是天地奇珍??赡嬗X得,就憑咱這黑風(fēng)洞的陣仗,能從那齊天大圣的眼皮子底下,
硬搶過來?”她的話音不高,卻像帶著某種魔力,清晰地鉆進(jìn)每一個(gè)妖怪的耳朵里。
群妖面面相覷,剛剛被長生不老激起的狂熱,被這盆冰冷的“齊天大圣”瞬間澆下去不少,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茫然和恐懼。誰不知道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孫猴子?那根金箍棒,
沾了多少妖王的血?黑熊大王臉上的橫肉抽動了一下,
粗聲粗氣地哼道:“夫人這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fēng)?俺老黑也不是吃素的!
”白骨夫人輕輕掩口,發(fā)出一聲低低的、如同碎冰碰撞般的輕笑:“大哥勇武,自然不懼。
可那猴子,火眼金睛,七十二變,筋斗云十萬八千里……硬碰硬,就算能勝,
咱這洞府還能剩下幾塊好瓦?這長生肉,怕是要用兄弟們的命去堆呢。”她頓了頓,
眼波流轉(zhuǎn),那絲玩味變成了蠱惑:“智取,方為上策?!薄爸侨。俊焙谛艽笸醪[起眼睛,
身體微微前傾,顯然被勾起了興趣。“正是。”白骨夫人微微頷首,
素白的手指優(yōu)雅地拂過鬢角,“那唐僧肉眼凡胎,心腸最軟。對付他,何須動刀動槍?
只需略施小計(jì),讓他自己走進(jìn)咱們的圈套,師徒離心,猴子束手,豈不省力?”她的目光,
像無形的蛛絲,緩緩地在洞中眾多小妖身上纏繞、篩選。最后,毫無征兆地,
落在了蜷縮在角落里、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我身上。那目光冰錐一樣刺過來,
帶著一種審視貨物的冷漠。我渾身一僵,血液都像是凍住了?!斑@個(gè)小兄弟,
”白骨夫人唇角勾起一個(gè)完美的弧度,聲音依舊柔緩,卻讓我如墜冰窟,“看著就老實(shí)本分,
是個(gè)好材料。”黑熊大王順著她的目光看過來,粗大的眉毛一挑:“他?就這新來的熊崽子?
笨手笨腳的,能頂什么用?”“頂大用呢?!卑坠欠蛉诵σ飧睿切θ堇飬s一絲暖意也無,
“越是看著無害,才越不會引人戒備。猴子那雙眼睛,毒著呢?!彼D(zhuǎn)向我,聲音放得更柔,
卻像毒蛇的信子舔過耳膜,“小兄弟,你叫熊山,是吧?過來?!蔽翌^皮發(fā)麻,
四肢僵硬得不像自己的。在狼先鋒兇狠的瞪視下,我?guī)缀跏峭现阶樱?/p>
挪到了白骨夫人面前幾尺遠(yuǎn)的地方,不敢抬頭看她?!皠e怕?!彼鶝龅氖种?,像幾根冰棱,
輕輕抬起了我的下巴。我被迫對上她的眼睛。那眼睛真美,
瞳孔深處卻像蒙著一層永遠(yuǎn)化不開的寒霧,空洞得沒有一絲活氣。離得這么近,
我甚至聞不到任何活物的氣息,只有一股淡淡的、如同陳年棺木般的腐朽味道。
“交給你個(gè)緊要差事?!彼曇糨p柔得像情人低語,內(nèi)容卻讓我遍體生寒,“替我把這箭,
磨得鋒利些?!彼砷_手,一根通體漆黑、入手冰冷刺骨、仿佛連光線都能吸進(jìn)去的短箭,
落在我粗糙的掌心里。箭簇閃爍著幽藍(lán)的光澤,一看就淬了劇毒?!坝涀?,”她微微俯身,
湊近我的耳邊,冰冷的氣息噴在我的耳廓上,激起一片雞皮疙瘩,“要磨得發(fā)亮,吹毛斷發(fā)。
”她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淬毒的惡意和嘲弄,“這可是給那猴子準(zhǔn)備的‘見面禮’。
小傻子,他那雙火眼金睛……可不是擺設(shè)。到時(shí)候,總得有個(gè)‘忠心耿耿’的,用命去試試,
這箭夠不夠快,夠不夠毒,對吧?”那最后一句“用命去試”,像一把冰錐,
狠狠鑿進(jìn)了我的天靈蓋。我握著那根冰冷刺骨的毒箭,感覺它像條毒蛇,隨時(shí)要反噬。磨箭?
這是要把我架在火上烤,推到那孫悟空的棒子底下當(dāng)替死鬼!我低著頭,渾身僵硬,
聽著白骨夫人和黑熊大王又低聲商議了幾句什么“計(jì)策”、“時(shí)機(jī)”、“里應(yīng)外合”,
那些詞鉆進(jìn)耳朵里,像冰渣子刮著骨頭縫。末了,白骨夫人留下一句“三日后,靜候佳音”,
便又如同一縷沒有重量的白煙,裊裊地飄出了洞府,留下滿洞尚未散盡的陰寒。她一走,
那股無形的壓力驟然消失,洞府里的喧鬧像是被解除了封印,轟然又起。但氣氛明顯不同了。
群妖的眼中除了貪婪,更多了一層對白骨夫人那冰冷智計(jì)的畏懼和隱隱的興奮。“聽見沒?
熊崽子!”狼先鋒的大嗓門立刻在我耳邊炸響,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拍在我受傷未愈的后背上,
疼得我眼前一黑,“白骨夫人瞧得上你,是你八輩子修來的造化!給老子好好磨!磨不快,
老子剝了你的皮!”他唾沫橫飛,帶著濃重的酒氣和肉腥味。我被他一巴掌拍得踉蹌幾步,
撞在旁邊冰冷的石壁上。手里那根毒箭攥得更緊了,冰涼的金屬幾乎要嵌進(jìn)掌心的肉里。
周圍的小妖們投來各種目光,有嫉妒,有嘲弄,更多的是看死物般的麻木?!班?,
便宜這傻熊了?!薄澳ゼ课铱词悄ニ约旱拇呙 薄肮芩?,
反正最后能吃到肉就行……”我默默地拖著步子,
走到洞府邊緣一個(gè)相對僻靜、堆滿雜物的角落。這里光線昏暗,
只有遠(yuǎn)處篝火跳躍的光影勉強(qiáng)勾勒出輪廓??諝饫飶浡鴫m土、霉?fàn)€的草屑和鐵銹的味道。
我找到一塊相對平整、落滿灰的石墩坐下,又從旁邊的破筐里翻出一塊還算趁手的磨刀石。
角落里堆著不少廢棄的兵刃和雜物,影影綽綽。我把磨刀石用水囊里僅存的一點(diǎn)水打濕。
冰冷的毒箭握在手里,沉甸甸的,那股子陰寒仿佛能順著指尖往骨頭里鉆。
幽藍(lán)的箭簇在昏暗光線下,像毒蛇冰冷的眼睛。我拿起箭,在粗糙的磨刀石上,一下,一下,
用力地磨著?!班屠病屠病眴握{(diào)刺耳的聲音在角落響起,掩蓋了遠(yuǎn)處群妖的喧鬧。
每一下摩擦,都像是在磨我的心肝。冰涼的鐵腥味彌漫開來。
磨下的黑色粉末帶著幽藍(lán)的微光,沾在磨刀石和我的手上。汗水混著背上傷口滲出的血水,
沿著脊椎往下淌,又癢又痛。但我顧不上。腦子里全是白骨夫人湊近時(shí)那冰冷空洞的眼神,
和她那句輕飄飄的“用命去試”。恐懼像藤蔓一樣纏緊了心臟,越收越緊。磨了不知道多久,
胳膊酸得抬不起來。箭簇倒是被磨得雪亮,在昏暗中反射出一點(diǎn)瘆人的寒光,邊緣薄得像紙。
我停下動作,喘著粗氣,看著手里這催命的玩意兒。幽藍(lán)的毒光在鋒刃上流轉(zhuǎn),仿佛活物。
突然,一陣極其輕微、如同枯葉摩擦地面的窸窣聲,從雜物堆的陰影深處傳來。我猛地一驚,
渾身的毛都差點(diǎn)炸起來。誰?狼先鋒又來監(jiān)視了?我下意識地想把手里的毒箭藏起來。
那聲音又響了一下,更清晰了。不是腳步聲。像是什么東西在……蠕動?拖著地?
一股比白骨夫人身上更濃郁、更純粹的腐朽氣息,毫無征兆地彌漫開來,
濃烈得幾乎讓人窒息。那是一種沉積了千百年的、混合著尸土和某種奇異腥氣的味道。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擂鼓一樣。我屏住呼吸,身體僵硬得如同一塊石頭,
眼睛死死盯住雜物堆后那片最濃的黑暗。那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動。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
緩緩地、無聲地涌動了一下。緊接著,一個(gè)輪廓,
極其緩慢地從那墨汁般的陰影里“滑”了出來。那絕不是人!月光不知何時(shí),
從洞頂一道狹窄的裂縫吝嗇地漏下幾縷慘白的光,正好落在那東西身上。一副白森森的骨架!
每一根骨頭都慘白得刺眼,在月光下泛著冷硬的、非人的光澤。頭骨空洞的眼窩,深不見底,
直勾勾地“望”著我所在的方向。下頜骨微微開合,發(fā)出極輕微的“咔噠”聲,
仿佛在無聲地嘲笑。脊柱扭曲著,以一種活物絕不可能做到的、違反常理的姿態(tài)支撐著身體。
它沒有腿,只有兩根粗大的臂骨支撐著地面,像某種巨大而畸形的蜘蛛,
無聲地向前“爬行”。剛才那窸窣聲,正是臂骨末端摩擦地面發(fā)出的。它爬得很慢,很僵硬,
卻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專注,
明確地朝著雜物堆另一側(cè)、靠近洞壁的一個(gè)不起眼的角落移動——那里堆著些破草席和干草,
是我平時(shí)睡覺的地方!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齒深深咬進(jìn)下唇,嘗到了濃重的血腥味,
才勉強(qiáng)壓住那聲幾乎沖破喉嚨的尖叫。全身的血液都沖到了頭頂,又在瞬間凍成了冰坨。
恐懼像無數(shù)冰冷的針,扎進(jìn)四肢百骸。白骨夫人!這副骨架!是她!她不是走了嗎?
怎么會……以這副模樣出現(xiàn)在這里?她要干什么?那白骨架子全然沒有察覺,
或者說根本不在意角落里幾乎嚇癱的我。它爬到我睡覺的那堆干草旁,停了下來。
一只白骨嶙峋的手爪,探入它那空蕩蕩的胸腔肋骨之間,摸索著。
咔噠…咔噠…骨頭摩擦的聲音在死寂的角落里異常清晰。它從胸腔里,掏出了一串東西。
月光下,那東西反射出溫潤的、與白骨截然不同的光澤。小巧,精致,像是某種……項(xiàng)鏈?
由許多小小的、圓潤的白色珠子串成,中間似乎還墜著個(gè)小小的、造型奇特的掛件。人骨!
那絕不是普通的珠子!那圓潤的弧度,那大小……我腦子里轟的一聲,瞬間明白了。
那是人的指骨!一節(jié)節(jié)小小的、被精心打磨拋光過的人指骨串成的項(xiàng)鏈!中間那個(gè)掛件,
分明是一顆小巧的、被掏空了的人牙!冰冷的惡心感瞬間攫住了我的胃,翻江倒海。
白骨夫人,她身上那股揮之不去的陳腐尸氣……原來根源在此!她披著那身美麗的皮囊,
內(nèi)里竟是這般可怖的魔物!她用人骨做裝飾!
白骨骨架小心翼翼地將那串人骨項(xiàng)鏈塞進(jìn)我草鋪?zhàn)钌钐?、最蓬松的一團(tuán)干草下面,
還用枯骨手指仔細(xì)地?fù)芘藥紫虏菪?,將其徹底掩蓋好。做完這一切,它似乎“滿意”了。
空洞的眼窩轉(zhuǎn)向洞口的方向,下頜骨無聲地開合了一下,像是在笑。然后,它支撐著臂骨,
極其緩慢地、無聲無息地,又退回了那片濃稠得化不開的陰影之中,如同從未出現(xiàn)過。
只留下角落里彌漫不散的濃郁尸臭,和月光下草鋪里那個(gè)致命的秘密。時(shí)間仿佛被凍住了。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那令人窒息的尸臭味被洞內(nèi)渾濁的空氣稍稍沖淡,我才猛地吸進(jìn)一口氣,
肺部火辣辣地疼,心臟還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月光冷冷地照在那堆干草上,像鋪了一層慘白的霜。那下面,
埋著那串用人的指骨和牙齒做成的項(xiàng)鏈!恐懼像冰冷的潮水退去,
留下的是更深的、刺骨的寒意和一種被毒蛇盯上的粘稠惡心。白骨夫人,
她把這東西藏在我的鋪里……她想干什么?“妖就是妖……”她那冰冷嘲弄的聲音,
仿佛又在我耳邊響起。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栽贓!這是赤裸裸的栽贓!
她披著人皮,行妖魔之事,卻要把這罪證塞給我!等到事發(fā),
那孫悟空追查起來……誰會相信一個(gè)剛成妖三十天、連巡山都能被揍得半死的熊精是無辜的?
那串人骨項(xiàng)鏈,就是鐵證!我就是那個(gè)被推出去頂罪、被金箍棒砸得稀巴爛的替死鬼!
“你猜那猴子打死的下一個(gè)是誰?”她最后那句帶著惡毒笑意的低語,像淬了冰的針,
反復(fù)扎著我的神經(jīng)。不行!不能坐以待斃!我猛地從石墩上彈起來,像被火燎了屁股。
沖過去!把那鬼東西掏出來,扔掉!扔得越遠(yuǎn)越好!扔進(jìn)萬丈懸崖!讓誰也找不到!
我剛沖到草鋪邊,手指顫抖著就要伸向那團(tuán)蓬松的干草——“熊山!死哪去了?
”狼先鋒粗嘎兇暴的吼叫聲,如同炸雷,猛地從洞府中央傳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催促,
“箭磨好了沒有?磨好了就滾過來!有要緊事!”我的手僵在半空,
離那藏著催命符的干草只有一寸之遙。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狼先鋒的聲音就在不遠(yuǎn)處,
而且正朝著這邊過來!沉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不能動!現(xiàn)在掏出來,
萬一被他撞見……我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白骨夫人剛走,我窩藏人骨項(xiàng)鏈?
狼先鋒會立刻把我撕碎!電光火石間,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沖動。我猛地縮回手,
胡亂地將旁邊的破筐和幾塊臟兮兮的獸皮往草鋪上踢了踢,稍微遮掩了一下。
然后迅速抓起地上那根磨得锃亮的毒箭,弓著腰,裝作剛從磨石邊站起來的模樣。
“來……來了!”我啞著嗓子應(yīng)了一聲,聲音干澀得厲害。
狼先鋒高大的身影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視線里,他狐疑地掃了一眼我這凌亂的角落,
鼻子抽動了兩下:“磨蹭什么?一股子什么怪味?”他皺著眉,
似乎也聞到了那股尚未散盡的尸臭。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幾乎要跳出來?!皼]……沒啥,
剛……剛磨箭的鐵銹味?!蔽业椭^,把毒箭遞過去,努力控制著不讓手抖得太厲害。
狼先鋒一把奪過毒箭,借著遠(yuǎn)處篝火的光看了看鋒刃,又屈指彈了一下,發(fā)出清脆的顫音。
“嗯,還行,算你小子沒白吃干飯?!彼麧M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順手把箭插在自己后腰的皮帶上,
然后一把揪住我的后領(lǐng),“走!大王傳令,有‘貴客’要到了!都給老子打起精神,埋伏好!
準(zhǔn)備動手!”他不由分說,像拖麻袋一樣把我往外拽。我踉踉蹌蹌地被他拖著走,
最后一眼瞥向那堆被破爛遮蓋的草鋪,心沉到了谷底。完了。那催命符,扔不掉了。
它像個(gè)毒瘤,死死地釘在了我睡覺的地方。黑熊大王和白骨夫人所謂的“智取”,
很快拉開了序幕。整個(gè)黑風(fēng)洞像一架被上緊了發(fā)條的殺戮機(jī)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