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用社的十萬貸款,像一劑強心針,也像一道緊箍咒,牢牢地套在了“燭火工坊”的頭上。
貸款到賬的第二天,“諾帕”圣物便在縣文化館館長吳明遠(一個戴著白手套、動作小心翼翼的老學究)和信用社工作人員的見證下,被鄭重地請進了一個特制的恒溫恒濕保險柜,鎖進了文化館最深處、安保最嚴密的庫房。交接儀式簡單而肅穆。蘇晚親手將圣物交給吳館長時,指尖劃過那冰冷黝黑的獸角和古老神秘的刻痕,心頭仿佛被剜走了一塊。寨老帶著幾位族老也來了,他們對著保險柜的方向,低聲吟唱著古老的祝禱調(diào),祈求祖靈庇佑圣物平安,庇佑工坊渡過難關。
“晚囡,別擔心?!闭峡粗K晚緊抿的嘴唇和微微泛紅的眼眶,枯瘦的手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聲音沙啞卻帶著磐石般的堅定,“‘諾帕’的魂,不在那柜子里,在咱們的心里,在咱們的手上!用這十萬塊,把咱們的手藝亮出來,把咱們的根扎穩(wěn)了!到時候,風風光光地把它接回來!”
“嗯!”蘇晚重重點頭,將那份不舍和擔憂狠狠壓進心底,眼神重新變得銳利如刀。她明白,現(xiàn)在不是感傷的時候,每一分錢、每一分鐘,都必須用在刀刃上!
工坊的資金困境暫時緩解,但市場的冰霜并未消融。阿旺帶著兩位阿姐跑遍了縣里大大小小十幾家看起來有點格調(diào)的民宿、咖啡館、文創(chuàng)小店。結(jié)果喜憂參半。大部分店主對阿旺展示的精美小方巾和杯墊贊不絕口,但一聽到價格(蘇晚堅持精品定價,是那些劣質(zhì)傾銷品的五倍以上),再看到阿旺遞上的、蓋著“燭火工坊”印章、印著“諾帕”故事和鑒定證書的卡片,都面露難色地搖頭。
“東西是好東西,故事也感人,但…太貴了,我們這小店,客人消費不起啊?!?/p>
“手工的?那產(chǎn)量也跟不上啊,我們總不能只擺一兩件當擺設吧?”
“這‘諾帕’…聽起來有點玄乎,會不會…不太好賣?”
只有一家開在古街深處、名叫“聽雨”的民宿老板,一個穿著棉麻長衫、氣質(zhì)溫婉的中年女人,仔細看了方巾上寨老傳授的、最基礎的“火路標”紋樣,又認真聽阿旺講了“諾帕”的故事和工坊的困境后,沉吟片刻,決定先收下三塊方巾和兩個杯墊,放在民宿的前臺和茶室作為展示和試用。
“東西我先放這兒,有人喜歡問起,我就介紹你們工坊。賣出去的錢,我分文不取,全給你們?!迸习搴苷嬲\,“就當是我為咱們黎族的好東西出份力。不過,蘇晚妹子,”她看向阿旺,“你們得想想辦法,讓更多人知道‘諾帕’和你們手藝的真正價值,光靠我們這些小地方…杯水車薪啊?!?/p>
阿旺帶著這不算豐厚、卻意義重大的“第一筆訂單”和沉甸甸的反饋回到工坊?,F(xiàn)實的冷水再次潑下——靠零敲碎打的小訂單,半年內(nèi)根本不可能達到信用社要求的穩(wěn)定銷售流水!工坊里剛剛因資金到位而高漲的士氣,又蒙上了一層陰影。
“晚妹子,這樣下去不行??!”阿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那些老板說的也有道理,東西再好,沒人知道,賣不上價,量也上不去!咱們得弄點‘大動靜’!不然半年…半年怎么夠?!”
蘇晚坐在藤編區(qū)的矮凳上,手里無意識地捻著一根處理好的青藤,眉頭緊鎖。阿旺的焦慮她感同身受。十萬貸款看似解渴,卻只是吊住了命。想要真正活下來,必須打開局面,必須拿出能打響名號、能真正體現(xiàn)“燭火工坊”價值的產(chǎn)品!
她的目光落在墻上那張“涅槃系列”藤編燈罩的設計草圖上。那是她結(jié)合祖?zhèn)鲌D譜中“燭龍銜火”紋樣設計的構(gòu)想,線條流暢,充滿力量感和神秘感。但目前還只是草圖。要實現(xiàn)它,需要更精湛、更穩(wěn)定的基礎技藝作為支撐。而工坊里,包括她自己,對藤編的核心圖騰編織法,都還在摸索階段。尤其是基礎中的基礎——“火路標”!
寨老曾說過,“火路標”是所有黎族藤編圖騰的根基,是祖先在密林中指引方向、驅(qū)散黑暗的智慧結(jié)晶。它看似簡單的經(jīng)緯交叉,卻蘊含著力量傳導、結(jié)構(gòu)穩(wěn)固的古老秘密。只有真正掌握它,才能編織出承載更復雜圖騰、更堅固耐用的器物!
“阿旺哥,急不得?!碧K晚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焦躁,聲音沉穩(wěn)下來,“打鐵還需自身硬。我們現(xiàn)在最缺的不是訂單,是能拿得出手、真正鎮(zhèn)得住場子的‘硬貨’!‘涅槃’燈罩就是我們的目標!但做它之前,我們必須把‘火路標’吃透!這是根基!”
她站起身,走到寨老身邊。老人正對著織機上一塊半成的“火路標”紋樣黎錦發(fā)呆,手指在空中比劃著,渾濁的眼中充滿了努力回憶的掙扎和一絲挫敗。歲月和病痛蠶食了他的記憶,許多口訣和細節(jié)都變得模糊不清。
“寨老,”蘇晚蹲下身,輕聲問,“‘火路標’的藤編法,您還記得起多少?”
寨老回過神,看著蘇晚,眼中帶著愧疚和焦慮:“晚囡…老啦…這腦子…不中用了。只記得…起頭要‘三緊一松’,收尾要‘回環(huán)扣’…中間…中間那‘火苗跳’的轉(zhuǎn)折…怎么也想不起來了…”他痛苦地捶了捶自己的額頭,“都怪我!當年沒好好跟著阿爹學全乎…”
“寨老,別急?!碧K晚握住老人枯瘦顫抖的手,眼神堅定,“我們一起想!一點一點試!您把記得的都告訴我,剩下的,我們用藤條去試!一根藤不行,就試十根!十根不行,就試一百根!總能試出來!”
她轉(zhuǎn)頭看向阿旺:“阿旺哥,你帶幾個手腳麻利的兄弟,立刻上山!找最好的老藤!要韌性強、纖維長的青皮藤!越多越好!我們工坊接下來一段時間的任務,就是攻關‘火路標’藤編法!不把它拿下,‘涅槃’燈罩就是空談!”
“攻關?”阿旺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蘇晚的意思。雖然心急訂單,但他也清楚根基的重要性。“好!我這就去!”他二話不說,抄起開山刀就沖了出去。
攻關的日子開始了。工坊暫時停止了黎錦的大規(guī)模織造,只保留少量精品訂單的緩慢生產(chǎn)(主要是供應“聽雨”民宿)。所有的重心都壓在了藤編區(qū)。
寨老將他記得的零碎片段——起頭的“三緊一松”、收尾的“回環(huán)扣”、以及“火路標”大致的三角形骨架結(jié)構(gòu)——用炭筆畫在粗糙的草紙上。蘇晚則帶著工坊里僅有的兩個稍微懂點藤編基礎的半大孩子(寨里輟學在家?guī)兔Φ模?,開始了枯燥而艱苦的試驗。
第一步,處理藤條。采回來的青皮藤需要經(jīng)過剝皮、浸泡、煮曬、分篾(將藤條劈成更細的篾片)等繁瑣工序。蘇晚親自動手,嚴格把關每一道工序。她發(fā)現(xiàn),祖?zhèn)魈俚对谔幚硖贄l時異常順手,刀刃劃過藤皮,能精準地剝離外層粗糙的表皮,露出里面柔韌光潔的纖維,仿佛這刀天生就懂得藤條的紋理。
第二步,嘗試編織。按照寨老畫的骨架,蘇晚和孩子們嘗試著用篾片交叉編織。但問題層出不窮。
起頭的“三緊一松”力道把握不好,要么起頭松散易散架,要么勒得太緊篾片直接崩斷。
好不容易起了頭,中間的“火苗跳”轉(zhuǎn)折處,篾片總是無法形成流暢自然的弧度,要么生硬扭曲,要么直接塌陷。
收尾的“回環(huán)扣”更是難上加難,要么扣不緊,一拉就開,要么扣死了成了死結(jié),無法形成完美的閉環(huán)。
廢掉的篾片和不成形的藤編殘骸,在藤編區(qū)的角落越堆越高。工坊里彌漫著藤條特有的植物氣息和一股焦躁的挫敗感。兩個半大孩子手上被鋒利的篾片邊緣割出了不少口子,眼神也從開始的興奮變得麻木疲憊。
“晚姐…這…這太難了…要不,我們換個簡單的花樣先做著?”一個孩子小聲嘀咕,帶著哭腔。
阿旺看著那一堆廢料,心疼得直抽抽,那可都是錢??!他忍不住抱怨:“寨老,您再想想?是不是記錯了?這‘火路標’看著也不復雜啊,怎么編起來這么邪門?”
寨老枯坐在矮凳上,看著那些失敗的嘗試,本就蒼老的面容更顯灰敗,嘴唇哆嗦著,渾濁的眼里充滿了自責和絕望:“怪我…都怪我…是我沒用…把祖宗的東西弄丟了…”
工坊里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資金的壓力、時間的緊迫、技藝復原的艱難,像三座大山,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剛剛?cè)计鸬南M?,在冰冷的現(xiàn)實和不斷的失敗面前,搖曳欲熄。
就在這時,黎教授抱著一大摞資料風塵仆仆地趕來了。他這段時間一直在省城和寨子兩頭跑,忙著整理“諾帕”的3D數(shù)據(jù)和早期祭祀舞蹈圖譜的關聯(lián)研究。
一進工坊,他就被角落里那堆小山般的失敗品和壓抑的氣氛驚住了。聽完蘇晚簡短的說明,黎教授沒有立刻發(fā)表意見,而是蹲下身,仔細翻看那些編織失敗的“火路標”殘骸,又拿起寨老畫的那張簡陋骨架圖,眉頭緊鎖。
“力量傳導…結(jié)構(gòu)力學…”他喃喃自語,仿佛在思考著什么。
突然,他的目光被蘇晚隨手放在工作臺一角的祖?zhèn)魈俚段5侗侠p繞的藤條,似乎比常見的藤條更細密、更柔韌,呈現(xiàn)出一種奇特的、仿佛有生命律動般的紋理。
“蘇晚,這藤刀柄上的藤…”黎教授指著刀柄,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是你們寨子附近采的嗎?”
蘇晚一愣,拿起藤刀:“不是。這把刀是祖?zhèn)鞯?,聽阿婆說,刀柄的藤是當年太爺爺從五指山深處一個叫‘藤魂谷’的地方采來的,據(jù)說那里的藤不一樣,特別有韌性,能通靈…不過那地方早就沒人知道了?!?/p>
“藤魂谷…”黎教授若有所思,隨即猛地拍了一下大腿,“我明白了!問題可能出在藤條上!”
他快步走到那堆阿旺他們采回來的青皮藤前,拿起一根處理好的篾片,用力掰了掰,又仔細看了看斷口的纖維結(jié)構(gòu)。
“你們現(xiàn)在用的藤,是寨子附近常見的青皮藤,纖維相對粗短,韌性雖然不錯,但延展性和對細微力量的反饋不夠!”黎教授語速很快,帶著學者的興奮,“‘火路標’的編織,尤其是‘火苗跳’這種需要展現(xiàn)力量瞬間爆發(fā)和流暢轉(zhuǎn)折的結(jié)構(gòu),對藤條本身的柔韌度、彈性和纖維長度要求極高!普通的青皮藤,承受不了這種精密的力道變化!”
他指著藤刀柄上那纏繞的、仿佛有生命律動的藤條:“你們祖上用的,很可能是五指山深處某種特殊環(huán)境下生長的稀有藤種!它的纖維更長、更細密、延展性更好,能完美承載‘火路標’那種剛?cè)岵牧α總鬟f!”
工坊里的人都愣住了。問題竟然出在最基礎的原材料上?
“那…那怎么辦?”阿旺傻眼了,“藤魂谷在哪都不知道,難道…難道這‘火路標’就編不成了?”
蘇晚的心也沉了下去。如果真是藤種的問題,那幾乎是死局!
“不!有辦法!”黎教授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藤種我們暫時找不到,但我們可以通過優(yōu)化處理工藝,盡可能提升現(xiàn)有藤條的柔韌性和可塑性!我記得…黎族古法處理藤條,有一道非常重要的工序——‘火煉’!”
“火煉?”蘇晚和寨老同時出聲。
“對!”黎教授肯定地點頭,“不是簡單的用火烤!是用特定的、帶有植物油脂的木材(比如松木)燃燒產(chǎn)生的煙氣,在特定的溫度和時間下熏烤藤條!煙霧中的油脂成分能滲透藤條纖維,增加其柔韌性和光澤度,同時高溫能進一步激發(fā)藤條的活性!這個工藝,在你們祖?zhèn)鲌D譜里很可能有記載!只是…失傳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蘇晚貼身收藏的那本祖?zhèn)鲌D譜上!那本被層層布包裹、視若珍寶的古老冊子!
蘇晚的心猛地一跳!她立刻掏出圖譜,在眾人緊張的注視下,小心翼翼地翻開。泛黃的紙張上,除了那些神秘的圖騰紋樣,還有一些看似隨意勾勒的符號和簡筆畫。她以前只關注圖騰,從未仔細研究過這些邊角的“涂鴉”。
黎教授湊過來,指著圖譜邊緣幾處不起眼的符號:一個類似篝火的圖形,旁邊畫著幾根彎曲的線條,線條上點綴著一些點狀物。
“看!這很可能就是‘火煉’的示意!”黎教授激動地說,“這些點狀物,代表的就是松木燃燒時產(chǎn)生的油脂煙氣!彎曲的線條代表藤條!篝火圖形代表特定的溫度環(huán)境!”
寨老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那符號,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撫摸上去,嘴唇翕動,一段塵封的記憶碎片仿佛被強行撬開!
“火…火…松煙…繞藤三匝…火不滅…煙不散…藤魂…醒…”他斷斷續(xù)續(xù)地念著,聲音沙啞而古老,像從地底傳來,“是了…是了!‘火煉藤’!要用‘活火’的‘溫煙’…不能烤焦…要熏透…讓煙油吃進去…藤條才會聽話…才會有‘魂’!”
“活火溫煙!”蘇晚眼中爆發(fā)出驚人的光芒!困擾多日的瓶頸,竟然在祖?zhèn)鲌D譜的邊緣符號和寨老破碎的記憶中被找到了突破口!
“阿旺哥!”蘇晚立刻下令,聲音帶著破開迷霧的興奮,“立刻去準備松木!要油脂多的老松木!再搭一個能控制煙氣的熏烤架!黎教授,麻煩您根據(jù)圖譜符號和寨老的記憶,幫我們確定熏烤的溫度和時間參數(shù)!孩子們,重新分篾!這次要更細、更均勻!我們…再試一次!”
希望之火,在古老的智慧與現(xiàn)代研究的碰撞下,重新熊熊燃起!這一次,目標直指黎族藤編失傳的“火煉”古法!這是復原“火路標”的關鍵,更是點亮“涅槃”燈罩,乃至叩開未來神話密碼大門的第一塊基石!
工坊里瞬間忙碌起來,充滿了新的斗志。蘇晚握緊了手中的祖?zhèn)魈俚叮惺苤侗夏莵碜浴疤倩旯取钡纳衩靥贄l傳來的溫潤觸感。她仿佛看到,一縷松煙正裊裊升起,纏繞在新鮮的藤條上,喚醒沉睡的藤魂,指引著一條通往傳承深處的、燃燒的“火路標”。而這條路的起點,就在這彌漫著松香和汗水的工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