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次與白梟別后,已過了數(shù)日?;ㄔ防锏母魃ɑ苷鞘⒎胖畷r,簇錦堆繡般開得熱烈,風過處,落英繽紛,香氣襲人。
蘇枳柔一身素白衣裙,靜立于花海之間。她緩緩舒展衣袖,跳起了那支鴻燕舞——那是當年蘇雪蓮親手教給她與姐姐的舞。舞步輕盈如燕,裙擺隨動作漾開,似一朵含苞的白梅在花叢中輕輕搖曳,抬手投足間,皆是舊日習得的韻律。
旋轉間,她偶然低頭,目光落在一叢盛放的芍藥旁,猝然瞥見一雙黑色緞面靴履,鞋邊繡著細密的銀線暗紋。
蘇枳柔的動作驀地一頓,衣袖垂落身側。她緩緩抬眼,撞進一雙含笑的眼眸里——眼前立著個身著淺藍色長衫的少年,衣袂被風拂得微揚,正靜靜站在不遠處,似已看了許久。
“公主,這舞……是當年蘇貴妃親傳?”白梟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從素白裙裾到輕揚的袖角,細細打量著,語氣里帶著幾分不確定的探究。
蘇枳柔抬眼望他,唇角牽起一抹淺淡的弧度:“白將軍忘了?五年前,煙兒也曾給你跳過這段?!?/p>
“記得?!卑讞n的聲音沉了沉,垂眸看向腳邊的落英,“當年枳煙公主也是在這花苑里跳的鴻燕舞,只是那時誰也沒想到,那竟是最后一次見她跳了。”
“你那時,便喜歡上煙兒了,對嗎?”她輕聲問,目光落在他微蹙的眉峰上。
白梟抿唇,久久沒有言語,只有指尖無意識地收緊,捏皺了袖角。
“那絕對不是最后一次?!碧K枳柔忽然開口,語氣輕卻篤定。說罷,她轉過身,素白的裙擺在花叢中劃過一道淺弧,緩緩走遠,最終消失在花徑盡頭。
“煙兒……”白梟望著那抹背影消失的方向,喉間溢出低低的呢喃,帶著連自己都未察覺的悵惘與期盼。風卷著花瓣掠過他的衣袍,花苑里的寂靜,忽然變得有些沉甸甸的。
一月光陰倏忽而過。久陽宮內,蘇枳柔正對著菱花鏡細細梳妝。她從妝匣深處取出一件舞服——素白綢緞上,淺紫色花瓣繡得栩栩如生,正是五年前那件的模樣。指尖拂過冰涼的絲線,她緩緩換上舞服,又將頭上的珠釵理得妥帖,這才起身向外走去。
“柔兒,萬事小心?!蹦棠镒烦鰜砝∷囊滦?,眼中滿是擔憂。
“知道了。”蘇枳柔應著,雙手交疊于腹前,轉身朝大廳方向走去,背影挺得筆直。
剛行至回廊轉角,兩道嬌縱的身影便攔了去路?!斑?!這不是我們的枳柔妹妹嗎?”迎面走來的兩位女子,身著錦繡宮裝,珠翠滿頭,正是皇后所出的大公主蘇靈陽與二公主蘇靈月。
蘇靈陽上下打量著她,語氣尖刻如刀:“蘇枳柔,你跟你那上不得臺面的娘一個德行,就只會用些狐媚手段勾引人!說到底,不過是條被人唾棄的喪家之犬!”
蘇枳柔攥緊了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面上卻依舊平靜:“兩位姐姐,請讓開?!?/p>
她不愿在此刻多生事端,垂眸想從兩人身邊繞過去??蓜傋叩浇埃_踝突然被人狠狠一絆——“噗通”一聲,她重重摔在地上,裙擺散落開來,沾了些許塵土。
蘇靈月捂著嘴嬌笑,眼中滿是戲謔:“呦!這可是要去給祖母獻舞的人,怎么這么不小心?莫不是急著去丟人現(xiàn)眼?”
蘇枳柔趴在地上,脊梁骨都在發(fā)疼,耳邊是兩人越發(fā)刺耳的嘲笑。待她掙扎著想爬起來時,那兩位公主早已揚著下巴,傲慢地轉身離去,留下一串輕蔑的腳步聲,漸漸遠了。
蘇枳柔咬著牙,一點點撐著廊柱站起身。左腳剛一沾地,便傳來鉆心的疼,讓她險些再次跌坐下去。她蹙緊眉頭,只能將重心全落在右腿上,一瘸一拐地往前挪。
“公主!”
熟悉的聲音自身后響起,帶著幾分急切。蘇枳柔渾身一僵,緩緩轉過身來。
白梟幾步上前,目光牢牢鎖在她微腫的左腳上,眉頭擰成了疙瘩:“你的腳……”
“沒、沒事,”她慌忙低下頭,耳尖因疼痛與窘迫泛起薄紅,聲音細若蚊蚋,“剛才不小心絆了一下?!?/p>
“我都看見了!”白梟的聲音沉了幾分,伸手便要去扶她,“走,跟我去找皇上評理!”
“不!”蘇枳柔猛地甩開他的手,心跳如擂鼓,情急之下竟拔高了聲音,“我在這宮里本就礙眼,若是因為這點小事驚動皇上,皇后只會更厭棄我,說不定……說不定皇后會直接將我趕出去!”
白梟看著她泛紅的眼眶,喉間動了動,終是換了句話:“那便不去宴會了!”他明知這話她不會聽,卻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
蘇枳柔別過臉,聲音冷了幾分:“我的事情,就不勞白將軍費心了?!?/p>
話落,她不再看他,咬緊下唇,拖著傷腳,一步一頓地朝長樂宮方向挪去。素白的舞服沾了灰,背影卻依舊挺得筆直,像一株在寒風里倔強生長的白梅。
白梟立在原地,望著那抹漸漸遠去的身影,眸光忽明忽暗。他想起方才兩位公主揚長而去的傲慢,想起她方才那句“沒人喜歡”,心頭猛地一沉——那雙眼眸里的倔強與隱忍,分明和多年前那個在花苑里跳舞的少女,重疊在了一起。
吉時一到,大殿內早已座無虛席。文武百官按品級分列兩側,后宮妃嬪們亦妝容精致,靜候壽宴開場。
就在此時,殿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蘇枳柔一身淺紫舞服,緩步而入,裙擺拂過金磚地面,悄無聲息。她將傷腳藏在裙擺深處,步態(tài)瞧不出半分異樣。目光掃過滿堂人影,第一瞬便落在了角落里的白梟身上,四目相對的剎那,她飛快移開視線,斂衽向御座上的皇上,皇后與太后盈盈行禮。
起身時,她走到殿中央,樂曲恰在此時響起。廣袖一揚,她如折翼的紫蝶般旋身起舞,時而輕盈如流螢點水,時而舒展如紫霞映空。那舞姿里藏著舊年的功底,更添了幾分歷經(jīng)風霜的柔韌,看得滿朝文武目瞪口呆,低聲贊嘆不絕——誰也沒想到,這位出身民間的公主,竟有如此風華。太后捻著佛珠的手微微一頓,眼中也漾起贊許的笑意。
正舞到酣處,蘇枳柔足尖輕點,旋身欲轉之際,左腳突然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她心神一慌,舞步驟然凌亂,身子不受控制地向旁傾倒——“噗通”一聲,她重重摔在地上,鬢邊的珠釵散落,淺紫裙擺凌亂鋪開。
“枳柔!”
白梟幾乎是瞬間起身,三兩步跨到殿中,不顧禮節(jié)地將她扶起,掌心觸到她冰涼的手臂,只覺她身子都在發(fā)顫。
“這是怎么回事?”御座上的太后已沉下臉,皇上亦皺著眉起身,兩人并肩走下臺階,目光落在蘇枳柔蒼白的臉上,帶著明顯的疑問與不悅。
白梟扶著蘇枳柔的手臂,目光先落在她微微顫抖的肩頭,又轉向緩步走來的太后與皇上,喉間動了動,聲音放得極低,卻帶著不容忽視的懇切:
“回太后、皇上,方才……臣在回廊見著大公主、二公主與公主同行,似有言語爭執(zhí)?!彼桃饴匀チ四切┛瘫〉娜枇R,只揀要緊處說,“后來臣遠遠望見,公主行至轉角時,似是被什么絆了一下,摔在地上……想來是那時傷了腳,偏生要強撐著為太后獻舞,才……才沒能撐住?!?/p>
話未說透,卻已將前因后果隱然托出。他垂著眼,不去看兩位公主瞬間僵硬的臉色,只輕輕將蘇枳柔往身后護了護,指尖能清晰感受到她抑制不住的輕顫。
殿內霎時靜了下來,空氣里彌漫著微妙的凝滯。太后捻著佛珠的手指停住,目光掃過蘇枳柔泛白的唇色,又落在那兩位垂首斂目的孫女身上,眸色沉沉,看不出情緒。
白梟的話剛落,殿內便起了一陣低低的議論聲。文武百官交頭接耳,目光若有似無地瞟向站在角落的蘇靈陽與蘇靈月,雖不敢明言,那神色里的鄙夷卻藏不住——誰都聽出了白梟話里的深意,知曉這兩位公主定是在背后動了手腳。
“白將軍也是將門出身,何故誣陷于我和長姐?”蘇靈月趾高氣昂的反問道。
“兩位公主若覺得是臣的話有誤,可隨便提審一位經(jīng)過回廊的婢女,臣在此靜候公主的裁決,若需進一步的證據(jù),臣亦可提供。"白梟話音剛落,蘇靈月臉上的傲氣便僵了一瞬。她原以為對方會在皇家威儀前露怯,沒料到白梟竟坦蕩至此,連人證都敢讓她隨意提審。
“傳太醫(yī)!”皇上沉聲吩咐,語氣里帶著顯而易見的慍怒。
話音未落,白梟已俯身將蘇枳柔打橫抱起。她輕呼一聲,下意識攥住他的衣襟,臉頰貼在他微涼的衣袖上,鼻尖縈繞著淡淡的松墨香,方才強撐的力氣瞬間卸了大半,只剩下抑制不住的輕顫。
“憑什么……”蘇靈月咬著唇,小聲嘟囔,“不過是個來路不明的野種,白將軍竟對她這般上心……”
“住口!”皇上猛地轉頭,凌厲的目光掃過去,帶著雷霆之怒,“你們兩個在宮中驕縱跋扈,屢教不改,今日竟敢在太后壽宴上做出這等陰損之事!”
他頓了頓,厲聲下令:“蘇靈陽、蘇靈月,杖責三十,罰禁足三個月,抄寫《女誡》百遍!若再敢生事,定不饒你們!”
皇后膝下一軟,跪在皇帝面前:“陛下,是臣妾教女無方??伤齻兘K究是孩子,靈陽前幾日才染了風寒,受不住這三十杖啊,請陛下從輕發(fā)落吧?!彼f著,眼角余光瞥見蘇靈陽姐妹悄悄交換眼神,心頭微沉,卻還是硬著頭皮道,“臣妾愿罰俸半年,替她們領這過失,只求陛下別傷了父女情分。”
皇帝看在皇后的面子上沉聲道:“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那便禁足三月,抄寫《女誡》百遍,去佛堂誦經(jīng)十日,好好反省。若再犯,定不饒?。 ?/p>
兩位公主嚇得渾身一顫,再不敢有半句怨言,慌忙跪下領罰,臉上的驕縱早已被恐懼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