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社日這天,村塾翻修好了,新?lián)Q的柏木梁散發(fā)著清冽的香氣,混著雨后泥土的芬芳,是新生。
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圍在塾外,嘰嘰喳喳地商量著怎么慶祝。
德高望重的趙阿婆清了清嗓子,提議道:「咱們青溪村能有今天,多虧了那些捐資修學(xué)的好心人。不如立一塊功德碑,把他們的名字都刻上去,讓后世子孫永遠(yuǎn)記著這份恩情?!?/p>
大家紛紛叫好。
我站在人群后,正低頭盤算著該用什么藥材給新屋熏一熏去濕氣,一道略顯沙啞的男聲卻讓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是韓九叔。
他常年守著村口的渡船,沉默寡言,此刻卻定定地看著那塊剛運(yùn)來的青石板,一字一句道:「若允,我想加一個(gè)人名——柳氏映蘭?!?/p>
周遭瞬間安靜下來。
村民們面面相覷,這個(gè)名字對他們來說,陌生得就像山谷里從未聽過的鳥鳴。
可我手里的藥鋤差點(diǎn)掉在地上。
柳氏,映蘭。
我娘的閨名。
一個(gè)自我記事起,就只能在父親鎖死的密檔和一方被我藏在枕下的舊絲帕上才能窺見的禁忌。
趙阿婆疑惑地問:「韓九,這柳氏是哪家的夫人?我們怎么從沒聽過?」
韓九叔沒有回答,只是走到石碑前,粗糙的指尖輕輕拂過冰涼的石面,像是撫摸一件稀世珍寶。
他的目光穿過人群,落在我身上,聲音里帶著遙遠(yuǎn)的追憶:「許多年前,我還沒瘸腿,在京城給貴人當(dāng)過護(hù)衛(wèi)。那位夫人臨終前,曾托我畫一幅《梅下教子圖》,畫里的孩子,就是如今的阿寧?!?/p>
他口中的阿寧,就是我。
「她說,『韓九,我怕是等不到寧兒長大了。你把這畫帶出去,若有機(jī)會,告訴她,她娘不是個(gè)只會躲在深宅里哭的女人,她也曾想讓天下的孩子,都能有書讀。』」
韓九叔頓了頓,聲音更沉了,「這青溪村學(xué),最初的那筆奠基銀兩,就是夫人變賣了所有嫁妝換來的?!?/p>
我的眼眶瞬間滾燙。
原來,我所以為的軟弱和眼淚背后,藏著這樣一份滾燙的希冀。
我撥開人群,走到石碑前,從石匠手里接過刻刀和木槌。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我一字一頓,親手將那八個(gè)字鑿進(jìn)碑心——柳氏映蘭,青溪村學(xué)奠基者。
那天夜里,我回到藥廬,取出了那方珍藏多年的絲帕。
繡著「映蘭」二字的帕角早已被我摩挲得起了毛邊。
我將它置于火盆中,看著火苗舔舐著絲線,將那段被塵封的過往,連同我的眼淚,一同燒成了灰燼。
風(fēng)一吹,散了。
我以為,埋葬了過往,就能迎來真正的新生。
可我忘了,盛夏的風(fēng),不只會帶來花香,有時(shí),還會帶來別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