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的死寂并未持續(xù)太久。
結(jié)界光幕上污血蒸騰留下的焦黑蝕痕尚未冷卻,洞府深處,孩子們壓抑的啜泣聲就被另一種更加宏大的、來自現(xiàn)世的震動所覆蓋。
咚——咚——咚——
沉悶而富有韻律的巨響,并非源自受損的結(jié)界或詭異的天象,而是從山外傳來。像是無數(shù)巨獸同時踏動大地,又像是某種龐大的戰(zhàn)爭機器正在逼近。整座武陵山脈都在這有節(jié)奏的震動中微微顫抖,碎石從崖壁簌簌滾落。
瀕死的嫦娥被這震動激得咳出幾口淤血,黯淡的眸子艱難地轉(zhuǎn)向洞口方向。
承影猛地抬起頭,眉心血痕灼燙,他下意識地將顫抖的弟妹們護在身后,手中那支折斷的血桃花枝兀自滴著猩紅的汁液,散發(fā)出不合時宜的、帶著血腥味的生機。
“是……朝廷的夔牛戰(zhàn)鼓?”嫦娥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她曾是帝女,熟悉這種代表著帝王征伐與無上權(quán)威的古老鼓樂。但這鼓聲遠比她記憶中任何一次出征更加沉重,更加……不顧一切。
南山之外,黑云壓城。
帝嚳的儀仗早已拋棄了所有的華美與冗余。沒有象征王權(quán)的九旒冕旗,沒有香車寶蓋。只有黑壓壓一片望不到盡頭、甲胄染塵、眼神卻如餓狼般兇狠的精銳戰(zhàn)陣。
巨大的、以洪荒異種夔牛皮蒙制的戰(zhàn)鼓被架在青銅巨車上,十二名赤膊的力士以青銅巨槌奮力擂動。
每一記鼓聲都沉重如隕星撞擊大地,震得人五臟六腑都在翻騰,無形的聲波如同實質(zhì)的沖擊,狠狠撞向前方那片云霧繚繞、卻隱隱透著不祥裂痕的武陵群山。
帝嚳本人,并未端坐于鑾駕之上。
他身披玄色重甲,甲葉上刻滿了古老的避邪符文,手持一柄青銅鉞,站在戰(zhàn)陣的最前方。
三年來的煎熬、喪女之痛、以及對那股日益逼近的、吞噬星辰的毀滅氣息的恐懼,早已磨去了這位人間帝王所有的雍容與遲疑。他眼角深刻的皺紋里嵌著風(fēng)霜與血絲,眼神卻銳利如準(zhǔn)備搏命的蒼老鷹隼。
太祝令跟在他身側(cè),臉色比死人還要蒼白。他手中那面用來占卜吉兇的靈龜甲,此刻布滿了凌亂焦黑的裂紋,中央一道主裂幾乎將龜甲徹底劈開。
“陛下!”他聲音發(fā)顫,幾乎握不住龜甲,“星隕如雨,天狗蝕界!盤瓠絕非正神,其所引來的災(zāi)禍已非人間兵戈所能抵御!強攻其結(jié)界,恐招致更大……”
“更大災(zāi)禍?”帝嚳猛地打斷他,聲音沙啞如金鐵摩擦,他抬手指向武陵上空那片即使白日也依舊星辰錯亂、隱現(xiàn)猩紅的詭異天穹,“還有比這更大的災(zāi)禍嗎?那孽障若勝,吞噬周天,人間皆為齏粉!它若敗,其所引來的那些混沌遺毒,又豈會放過這片滋養(yǎng)它的血親之地?!”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武陵結(jié)界上一道剛剛被咒血腐蝕出的、尚未完全彌合的細微裂痕,眼中翻涌著極其復(fù)雜的情感——痛恨、恐懼,以及一絲被逼到絕境的、瘋狂的貪婪。
“盤瓤竊吾女,亂吾綱常,引來滅世災(zāi)星……但其身,其血,其子嗣……皆源于孤之王血!此乃斬不斷的孽緣!”帝嚳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決絕,“太祝!你不是說,至親之血,可破萬法,可溯本源嗎?!”
太祝令渾身一顫,似乎明白了帝嚳想做什么,臉色瞬間慘無人色:“陛下!不可!那是以王者精血為祭,強行共鳴血脈源頭,兇險萬分,稍有不慎便遭反噬,神魂俱滅??!”
“孤還有的選擇嗎?!”帝嚳咆哮,青銅鉞重重頓地,砸裂腳下山巖,“要么在此等死,等著天上那東西殺下來,或者等著盤瓠那孽畜的污血后代變成新的怪物!要么——孤就親手撕開這龜殼,看看里面到底變成了什么鬼樣子!清理門戶,奪其殘留之力,或可……為人間爭得一線喘息!”
他不再理會幾乎癱軟的太祝令,猛地轉(zhuǎn)身,面對黑壓壓的大軍和那轟鳴的夔牛戰(zhàn)鼓。玄甲在晦暗的天光下反射著幽冷的光。
“三軍聽令!”帝嚳的聲音灌注了人王之力,壓過了震天的鼓聲,清晰地傳入每一個士卒耳中,“結(jié)‘犁庭掃穴’大陣!以戰(zhàn)陣血氣,給孤——轟開這妖障!”
“吼!”數(shù)以萬計百戰(zhàn)老兵的咆哮匯成一股,沖散云霄!濃烈的氣血與殺伐之氣如同實質(zhì)的紅黑色狼煙,從軍陣中升騰而起,在半空交織,隱隱化作一柄巨大無比、鋒芒指向武陵結(jié)界的血色戰(zhàn)鉞虛影!
咚!咚!咚! 夔牛戰(zhàn)鼓的節(jié)奏陡然加快,聲波與那血色戰(zhàn)鉞虛影共振!
帝嚳深吸一口氣,猛地舉起手中青銅鉞,刃口對準(zhǔn)自己左掌,狠狠劃下!
深紅近黑、蘊含著磅礴人王精血的血液噴涌而出,并未滴落,而是如同活物般懸浮而起,盡數(shù)灌注到那巨大的血色戰(zhàn)鉞虛影之中!
“以吾帝血,破汝萬法!” 帝嚳須發(fā)戟張,發(fā)出一聲痛苦的怒吼,將青銅鉞狠狠向前一揮!
轟——?。?!
那凝聚了萬千軍士血氣殺意、灌注了人間帝王精血的巨大戰(zhàn)鉞虛影,如同開辟天地的巨神兵刃,帶著撕裂一切的慘烈氣勢,狠狠劈斬在武陵結(jié)界那道尚未彌合的裂痕之上!
咔嚓——?。?!
令人牙酸的破碎聲震耳欲聾!整個武陵山脈劇烈搖晃!結(jié)界光幕發(fā)出刺眼的慘白光芒,那一道裂痕被硬生生劈開、擴大,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向四周蔓延出無數(shù)新的裂痕!
透過破碎的結(jié)界,隱約可見內(nèi)部山崩地裂、桃花焚盡的慘狀,以及更深處那傳來微弱孩童哭聲的洞府!
“先鋒營!進!”帝嚳染血的手向前一指,聲音因脫力和痛苦而顫抖,眼神卻燃燒著駭人的光芒,“遇妖斬妖,遇怪誅怪!尋獲帝女……及妖孽子嗣者,封侯!”
鐵甲的洪流如同決堤的黑色潮水,嘶吼著沖向那被強行劈開的結(jié)界裂口!
洞府內(nèi)。
承影猛地將弟妹推向更深的黑暗,自己則轉(zhuǎn)身,抓起地上一根尖銳的鐘乳石,眉心血痕亮得如同燒紅的烙鐵,死死盯著洞口方向。那恐怖的撞擊聲和潮水般涌來的殺意,讓他幼小的身軀止不住地顫抖,卻一步未退。
奄奄一息的嫦娥,手指動了一下,似乎想抓住什么,卻只握住了空氣中彌漫的、來自她父王的、冰冷而決絕的血脈氣息。一滴渾濁的淚,從她眼角滑落,混入塵泥。
冰冷死寂的星穹塵埃中。
盤瓠焦黑破碎的神軀,如同被遺棄的古老礁石。
帝嚳以舉國兵煞與帝血強破結(jié)界的剎那,那源自同脈、卻充滿掠奪與殺意的狂暴力量,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盤瓠與嫦娥、與孩子們那僅存的、微弱的血脈羈絆之上!
“呃——!”
本已意識沉淪的盤瓠,殘破的神軀猛地抽搐了一下!
僅存的那只碎金瞳孔驟然收縮,倒映出武陵結(jié)界破碎、黑甲洪流涌入的恐怖景象!感受到承影那孩子決絕的恐懼、嫦娥瀕死的哀傷,以及……帝嚳那混合著恐懼、貪婪與毀滅欲的冰冷血脈咆哮!
“帝——嚳——!”
一股遠比噬界之臊帶來的毀滅更加冰冷、更加刺骨的暴怒,混合著被背叛的劇痛,如同毒液般瞬間灌滿盤瓠殘存的神識!
他一直知道帝嚳的忌憚與冷酷,卻未曾想,在這天地傾覆、他死戰(zhàn)不休的時刻,對方選擇的不是固守人間,而是率先撕開他拼死也要護住的最后凈土!
是為了所謂的清理門戶?還是為了……奪取他子嗣身上那點微薄的神血孽種,試圖窺探超越凡塵的力量?!
凡人的貪婪與恐懼,有時比星空深處的怪物更加可怖!
這股極致的情感沖擊,如同最后的催化劑,將他體內(nèi)那原本因自爆而陷入死寂、卻又因血桃生機與嫦娥決絕而未曾徹底熄滅的殘燼,猛地點燃!
不是之前燃燒神軀道炁的猩紅烈焰,而是一種……更加原始、更加狂暴、更加黑暗的火焰!源自天狗噬月的本源兇性!源自被至親背叛的滔天怨怒!源自護佑幼崽的瘋狂母獸般的猙獰!
滋滋…… 他焦黑龜裂的神軀表面,那些殘留的五色毛發(fā)根根倒豎,瞬間變得漆黑如墨,卻又從內(nèi)部透出一種極度不祥的、吞噬光線的幽暗血芒!
心口那恐怖的詛咒傷口再次裂開,流出的不再是暗金神血,而是粘稠的、仿佛融合了吳將軍怨咒與自身暴怒的漆黑污血!
“吼……!”
一聲完全不似神祇、更像是從九幽地獄最深處傳來的低沉咆哮,從盤瓠破碎的喉骨中擠壓出來。
他那龐大的、本該無法動彈的殘軀,被一股純粹的、黑暗的意志強行驅(qū)動,竟從那片冰冷的星辰塵埃中,搖搖晃晃地……重新站了起來!
焦黑的骨渣和破碎的神甲殘片從他身上簌簌落下。一只眼睛是徹底死寂的黑暗,另一只眼睛,那點碎金的光芒已被無盡的漆黑與血色吞沒,只剩下最純粹、最暴戾的毀滅與守護交織的瘋狂。
他感受著武陵方向傳來的血脈悲鳴,感受著帝嚳那令人作嘔的帝血氣息。
星穹的戰(zhàn)場?噬界之臊?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來自背后的尖刀所帶來的暴怒暫時壓下。
他的頭顱緩緩轉(zhuǎn)動,扭曲的脖頸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最終“望”向了那片遙遠的下界,那片被他遺棄、此刻正遭屠戮的桃花源。
然后,他邁開了腳步。
一步踏出,腳下冰冷的星辰塵埃瞬間被染成污黑,如同被劇毒腐蝕。
不再是神祇的跨越虛空,而是一種……笨拙、殘破、卻帶著驚人執(zhí)念的、朝著武陵方向的……墜落。
如同一顆被怨怒與絕望染黑的復(fù)仇之星,拖著污穢的血焰尾跡,撞向那片生養(yǎng)了他、也背叛了他的大地。
而在他身后,那片能量死寂的星穹廢墟中,被盤瓠自爆炸得支離破碎、沉寂許久的噬界之臊殘骸,其最核心處那一點極致的黑暗,似乎微微蠕動了一下。
仿佛某種更古老、更冰冷、僅僅只是“存在”本身就能凍結(jié)時空的意志,隔著無盡廢墟,第一次真正地……投來了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