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廊開幕那天,所有人都在問沈清畫里那位拉小提琴的女子是誰。七幅肖像,
每張人物的眼瞳卻被濃黑顏料刻意覆蓋。記者追問:“這是藝術(shù)處理還是創(chuàng)作失誤?
”沈清輕撫最中央那幅畫低聲說:“我畫的是真實存在的人。
”“一個怕被鏡頭捕捉、不敢與任何人對視的靈魂。”當(dāng)晚,
城市音樂廳首席小提琴手林晚沖到沈清家,琴盒摔在地上:“誰準(zhǔn)你畫我?誰準(zhǔn)你展出?
”沈清沉默看著這位被聚光燈追逐卻畏懼所有目光的天才。良久才開口:“你說過,
我永遠(yuǎn)看不見真實的你?!薄八赃@些畫,就是我要的答案。
”______展廳高闊如天穹,冰冷的聚光燈打在墻壁上,像一片片凝固的月光。
新漆的墻面散發(fā)著刺鼻的氣味,混合著未散的硝煙似的人造清潔劑味道,
無聲地宣告著這場展覽的初始。沈清立于中央,姿態(tài)筆挺,
深色簡雅的禮服與周遭環(huán)境微妙地疏離著。她面上那層無可挑剔的微笑,
更像一件精密儀器鑄就的面具??諝夂莒o,又很嘈雜。人們的腳步摩擦著光潔地板的窸窣聲,
低沉克制的談話聲浪高低涌動,香檳氣泡破碎釋放出細(xì)碎的聲響。
這些雜音圍繞著展廳中央那七幅巨大的肖像畫,圍繞著她——那個畫中人?;蛘哒f,那七個,
卻屬于同一個靈魂的分身?!吧蚶蠋?,”一個聲音刺破了周圍的薄紗,
屬于某個佩戴著夸張胸牌的記者,相機鏡頭幽冷如暗瞳,“這幅系列的主題……很特別。
”他指向懸掛在正中位置的那幅畫,手指直刺核心,“尤其這處理——人物的眼睛,
全都被黑色覆蓋了?您是刻意為之,還是一種……未完成的狀態(tài)?”畫布厚重而沉默。
占據(jù)了整面墻壁的,是那個女子拉琴的身影。她深凹在寬大的扶手椅里,小提琴抵在腮邊,
烏黑長發(fā)瀑布般傾瀉,遮住了小半邊臉。衣飾的質(zhì)感被油彩極盡描摹,
燈光在她肩頸流淌的褶皺上跳躍閃爍。只有她面孔本該存在眼瞳的地方,
兩灘純粹、陰翳、無光的濃墨如不祥的標(biāo)記,粗暴地截斷了觀者試圖探尋的眼神之路,
只余下一種被生生挖去的空洞感。其他六幅肖像圍繞著它,像是行星環(huán)繞恒星。
手持畫筆卻茫然失神的姿態(tài)、伏在窗邊側(cè)影融入了模糊水漬的巴黎街景……全都失去了眼睛。
無數(shù)的目光在沈清臉上游移、審視,充滿疑問。她緩步上前,
沒有理會那記者鏡頭焦灼的溫度,指尖輕輕撫過中央畫作未干的油彩邊緣,觸感微涼粘膩。
她的聲音在過分安靜的空氣里飄著,如同落下一片羽毛?!斑@些畫里的人,真實存在。
”沈清的聲音極輕,卻又奇異地穿透了整個展廳的底噪,“一個靈魂?!彼D了頓,
微揚起頭,視線空洞地掠過一張張迷惑又探究的臉龐,仿佛在看些漂浮不定的塵埃,
“一個……害怕被看見,害怕被鎖定,害怕與任何人的目光相撞的靈魂。
”記者飛快記錄的筆尖頓住了。周圍的低語再次嗡嗡作響,像一群突然被攪動的蜂群。
“恐懼視覺?”有人小聲嘟囔,帶著無法理解的困惑。
“藝術(shù)表達(dá)吧……”另一個聲音遲疑著回答。沈清嘴角略微繃緊。
面具下那根早已疲憊不堪的絲線,倏然又?jǐn)嗔岩唤z。真實的負(fù)荷比想象中更沉重。
她疲憊地閉了下眼睛,仿佛要把這個瞬間承載的所有噪音和重量都隔絕在沉重的眼簾之外。
畫廊的燈火輝煌,終究漸漸隱退于身后沉沉的都市夜色,被車窗分隔成流動的光斑。
沈清駕車,車燈的利刃切開濃稠的黑暗,朝著城市另一端熟悉的街角駛?cè)ァ?/p>
車內(nèi)暖氣打得很足,驅(qū)散了初冬夜風(fēng)滲入骨縫的寒意,
可那寒意似乎早已扎根在她的血液深處,在身體深處緩慢爬行,根本無力掙扎取暖。
她泊好車,推開那扇沉重的公寓樓道的門。老舊鑄鐵扶梯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
皮鞋跟敲擊水泥階梯的聲音孤寂地回響,在空曠的樓道間彈跳,一聲聲敲在她緊繃的神經(jīng)上。
掏出鑰匙,插進(jìn)鎖孔,輕微的金屬咬合聲響起。門開了一條縫隙。黑暗撲面而來,
公寓里沒有亮燈。那并非全然的黑暗,城市的光污染從百葉窗的葉片間擠入,
在地板上投下狹長、斷裂的慘白條紋??删驮谶@片深淺交織的暗影里,
一股緊繃的危險氣息凝滯著空氣。她手指摸索到墻上的開關(guān)?!芭尽钡囊宦暣囗?,
吊燈的慘白光芒瞬間撕裂了整片暗影,也刺破了黑暗深處那個沉默凝固的身影輪廓。
她站在那里,恰如畫中囚徒走出了二維的牢籠。林晚。她的臉毫無血色,
在燈光下顯現(xiàn)出一種石膏般僵硬的慘白。漆黑的長發(fā)有些凌亂地貼在頰邊、頸間,
裹著厚重圍巾,可那身體繃緊的姿態(tài),卻是一張引而待發(fā)的弓。她的目光死死盯住沈清,
不是火光迸裂的怒意,而是一種幾乎要將沈清碾碎的冷硬,像荒原上沉積萬載的凍土,
沉甸甸壓了過來。一聲悶鈍的重響驟然在沉寂中炸開。
是林晚手里那個黑色的、布滿熟悉印痕的琴盒。她用一種近乎狂暴的力道,
將這象征她至高榮耀的武器狠狠摜摔在沈清面前光潔的地板上,沉重的硬木撞擊,
悶響震蕩著狹小的玄關(guān)。鎖扣崩開,絲絨內(nèi)襯翻卷,隱約露出里面昂貴小提琴琴身的弧光。
“誰準(zhǔn)你畫我?”聲音嘶啞破碎,是從牙縫里硬生生擠出來的,
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豁開血肉的倒刺??諝鈴氐啄?。林晚往前逼近一步。
沈清被那股刺骨的冰冷氣場所迫,下意識后退,脊背卻重重撞在堅硬冰冷的門板上。
金屬把手的棱角硌進(jìn)后腰,帶來一絲銳痛。那距離瞬間消失殆盡,
林晚的氣息裹挾著初冬室外尚未散盡的冰冷寒意,撲面而來,
幾乎凍結(jié)了沈清鼻腔里的所有氧氣。
那雙終于可以直視的眼睛——在畫布上被反復(fù)遮蔽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暴露在沈清眼前,
里面有什么東西正在瘋狂地旋動、撕裂,幽深得如同醞釀著風(fēng)暴的黑洞,
要將眼前的一切光、一切聲音乃至一切存在都徹底吞沒、碾碎。
沈清甚至能看清她眼球上極其細(xì)微的震顫,那些失控的紋路里,
翻滾著赤裸裸的痛苦和無助的恐懼,
這種恐懼遠(yuǎn)比她畫布上捕捉到的任何一瞥都要濃烈千百倍?!罢l準(zhǔn)你展出?
”林晚每個字都像淬了冰凌的匕首,狠狠扎向沈清的臉頰,“誰給你的權(quán)力?
把我的臉……變成整個城市的笑話?!”尾音驟然拔高,失控地顫抖,
在逼仄的玄關(guān)里刺耳地回蕩。燈光落在兩人之間,像劃出了一道無法逾越的慘白鴻溝。
空氣仿佛被抽干,只剩下琴盒木殼摔裂后逸出的微弱松香氣息,
固執(zhí)地在焦灼的對峙里彌漫開一縷蒼白的哀愁。沈清的目光掠過大提琴盒翻開的木殼裂縫,
再回到對面那雙瀕臨徹底崩潰的眼眸深處。心臟被無形的手攥緊,微微塌陷了一小塊,
泛著綿延不斷的疼痛。
那些在畫室里經(jīng)年累月沉淀下的無聲的思念、小心翼翼的試探、被反復(fù)拒斥的失落,
都化作此刻沉重的沙礫,沉淀在每一次艱難的心跳里。她微微仰起頭,
迎向那道能刺穿一切偽裝的視線,臉上因撞擊而產(chǎn)生的最后一點血色也褪盡了,
只剩下一種近乎透明的疲憊。嘴唇動了動,氣息在喉嚨里窒澀地流轉(zhuǎn),
出口的聲音卻出奇的平靜,如同一層薄冰覆蓋在暗潮洶涌的湖面之上。
“你說過……”沈清輕輕吐出這句話,字與字之間仿佛隔著漫長的空白,“沈清,
你永遠(yuǎn)看不見……真實的我?!蹦蔷渚眠h(yuǎn)的宣判,在此刻狹小的空間里被重新翻檢出來,
帶著比過去沉重百倍的宿命感。林晚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下,
像被無形的鋼針刺了一下。眼瞳深處那場瘋狂的風(fēng)暴,突兀地凝滯了一瞬,
旋渦的邊緣似乎被這句話里的某個尖銳的鉤子扯得生生鈍痛。她臉上的肌肉僵硬地抽搐著,
沒有反駁,也沒有爆發(fā),只有那深黑眼底翻涌的痛楚,被撕開了一個鮮血淋漓的傷口。
沈清的視線越過林晚因為憤怒而微微發(fā)顫的肩膀,投向玄關(guān)盡頭幽暗的走道,聲音低沉下去,
每一個音節(jié)都清晰無比,如同投入深井的石子,在死寂的空氣里緩慢沉落,
激蕩起無形的漣漪:“所以,林晚……”她再次將目光聚焦回那雙寫滿痛苦與不解的眼睛,
平靜之下的某種堅韌力量無聲地破冰而出,“這些畫……就是我給你的答案?!彼锨耙徊剑?/p>
不再閃避那利刃般的注視。兩人之間最后那點稀薄的空氣也被壓榨殆盡,
沈清身上那股混合著畫室的松節(jié)油、清漆和林晚自己熟悉到骨子里的干凈皂角味的氣息,
猝不及防地圍攏上來。沈清清晰的聲音在林晚耳邊再次強調(diào):“這就是我能‘看見’的你。
”帶著某種決心,也帶著一絲微不可聞的懇求,仿佛在風(fēng)暴的邊緣伸出了一只手,
“也是我……想要的答案?!绷滞砩眢w猛地一抖,像被電流灼痛。
喉嚨里驟然發(fā)出一聲極其短促的、類似嗆咳又像被勒住脖頸的抽氣聲。那張慘白如紙的臉上,
所有因憤怒而繃緊的線條在一瞬間被某種更龐大、更無形的東西狠狠砸中,寸寸皸裂開來。
那雙被憤怒和痛苦染得濃黑的眼眸里,有什么堅硬的東西驟然碎裂了,
風(fēng)暴的邊緣塌陷了一角。林晚猛地閉緊雙眼,仿佛被沈清話語里的重量撞得失去平衡,
身體向后搖晃了一小步,腳下一滑,鞋跟踩在松垮的圍巾末端上,整個人眼看就要向后栽倒。
所有的動作只發(fā)生在電光石火之間。一只微涼的手掌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
精準(zhǔn)而迅疾地握住了林晚的手腕,穩(wěn)穩(wěn)托住了她下墜的身體。林晚冰涼的手腕內(nèi)側(c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