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
新海市的雨,是酸的。落在地上,騰起一陣微不可察的白煙,和著街邊食物攤子冒出的熱氣、劣質(zhì)霓虹燈管的輝光,混成一團。分不清是夢,還是現(xiàn)實。
凌矢的住處在“夾縫區(qū)”十八層。這里沒有門牌號,只有坐標。一個金屬集裝箱,水電都是偷接的。箱子的一面墻是透明的,正對著外面永不停歇的雨和廣告牌。一個巨大的藝伎影像在對面樓體上緩慢開合著嘴,無聲地推銷著什么。
箱子里很亂。泡面盒子堆在角落,數(shù)據(jù)線像黑色的藤蔓一樣,從服務器機箱里爬出來,纏滿地面。凌矢就坐在這堆藤蔓中間,看著光幕上的信息。信息很簡單,一個地址,一張照片,一行字:查他。
委托人是匿名的。錢已經(jīng)打過來了,不多,但夠他活半個月。
凌矢關掉光幕,從旁邊的藥瓶里倒出兩粒白色藥片,干咽下去。藥片順著喉嚨滑下去,帶著一股苦味。他右眼的刺痛感稍微緩解了一些。那只眼睛不是他自己的。瞳孔的顏色是淡藍色的,一圈數(shù)據(jù)流在里面緩緩轉動。
他站起來,從墻上掛著的幾件衣服里,扯下那件黑色的風衣。風衣很舊,邊角都磨破了。他穿上衣服,拉起兜帽,遮住半張臉,只露出蒼白的下巴。然后他打開了集裝-箱的門。
風和雨一下子灌了進來。
“操。”他低聲罵了一句,不是因為天氣。是因為他看到了那個男人。
男人就站在目標公寓的樓下。雨水打濕了他的頭發(fā)和西裝,他就那么站著,一動不動,抬頭望著樓上。照片上的人就是他。叫張什么來著,凌矢忘了。一個公司的中層,委托人懷疑他出軌。
凌矢靠在對面的小巷陰影里,點了根煙。煙是劣質(zhì)的,吸一口,滿嘴都是辛辣味。他瞇起左眼,右眼的視野開始變化。
世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由代碼和數(shù)據(jù)構成的海洋。灰色的雨絲,是城市環(huán)境監(jiān)測系統(tǒng)灑落的凈化液;閃爍的霓虹,是商業(yè)數(shù)據(jù)流的具象化。每個人,每件物品,都拖著一長串信息標簽。
他看向那個男人。
【姓名:張嶼】 【年齡:42】 【職業(yè):天穹集團市場部副主管】 【義體化率:18%(左臂,心肺輔助系統(tǒng))】 【當前生理狀態(tài):心率過速,腎上腺素水平升高……】 【……】
一串串數(shù)據(jù)在凌矢的視野里瀑布般刷過。很正常。一個準備和情人幽會的男人,該有的生理反應。凌矢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踩滅?;顑涸摳赏炅?。拍幾張照片,收工。
他剛準備抬起手腕上的微型相機,右眼突然一陣劇烈的刺痛。
那感覺,像是有一根燒紅的針,直接扎進了他的視神經(jīng)。他悶哼一聲,捂住眼睛,蹲了下去。視野里的數(shù)據(jù)流瞬間變成了混亂的紅色亂碼。警報聲在他腦子里尖叫。
“過載了……”
他咬著牙,想從兜里掏藥。但就在他視野恢復的那么一瞬間,他看到了。
在張嶼身上,那些正常的、屬于天穹集團制式義體的藍色代碼之間,攀附著一絲極其微弱的、扭曲的黑色線條。那不是代碼。不,它是,但它不屬于這個世界。它像病毒,又像一種寄生生物,蠕動著,散發(fā)著一種讓凌矢靈魂都感到戰(zhàn)栗的氣息。
那東西……是活的。
凌矢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見過黑客植入的后門程序,見過最惡毒的數(shù)據(jù)病毒,但沒有一樣東西是這樣的。那東西在“呼吸”。
就在這時,張嶼動了。他沒有上樓,而是緩緩地轉過身,面朝凌矢所在的小巷。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睛里也沒有焦距。他就那么“看”著凌矢。不,不是用眼睛看。凌矢能感覺到,是那段黑色的代碼,“看”到了他。
一股寒意從凌矢的脊椎骨竄上來。
他暴露了。
那段代碼發(fā)現(xiàn)了他這個窺視者。
凌矢想跑。他的身體卻僵住了。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他看到張嶼的身體正在發(fā)生變化。張嶼的脖子以一個不正常的角度扭曲著,發(fā)出“咔吧”一聲。他的嘴角裂開,一直咧到耳根,露出一口白牙。他身上的藍色數(shù)據(jù)流開始劇烈閃爍,然后,像是被墨汁污染一樣,迅速被那絲黑色侵蝕、同化。
“……救……我……”
凌矢的耳邊,響起一個微弱的、混合著電流雜音的聲音。不是從空氣中傳來,是直接在他的腦子里響起。
然后,張嶼的腦袋,炸了。
像一個被摔碎的西瓜。紅的、白的,混著金屬和塑料的義體碎片,濺得到處都是。
凌矢呆呆地看著那具無頭的尸體直挺挺地倒在雨水中。他的右眼還在瘋狂地跳動,視野里,那絲黑色的代碼在尸體上空盤旋了一圈,然后憑空消失了。
他什么都沒想,轉身就跑。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他只知道,那東西看見他了。而且,他也看見了那東西。
這就夠了。這足夠讓他死一百次。
雨還在下。酸雨沖刷著地上的血跡,發(fā)出“滋滋”的聲響。一切痕*跡,很快就會被這座城市吞噬干凈。
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