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伯安斜倚在錦榻上,面前的紫檀小幾上擺著琥珀美酒,他卻心不在焉。
沈泠月那句話如同魔音般在他耳邊反復回響,攪得他心緒煩亂,一股無名業(yè)火在心中升騰。
他池伯安也是儀表堂堂,天之驕子,究竟哪里比不上那個謝晏青?
忽的,身旁一個身著華服的紈绔子弟,摟著個嬌俏的歌姬,嬉笑著打趣:
“伯安兄今日這是怎的了?”
“興致如此低落,這般水靈的小娘子獻舞,你竟是連眼皮也不抬一個?”
他擠眉弄眼,“莫不是……懼內?怕府上那位知曉了,回去不好交代?”
池伯安面上扯出一個慣常風流的笑,執(zhí)起酒盞啜飲一口,故作淡然。
“胡說什么,不過是今日偶遇故人,心下頗有感慨罷了?!?/p>
“哦?哪位故人能讓伯安兄如此掛懷?”
那人順口追問。
“我那妻妹。”
池伯安放下酒盞,語氣刻意展現(xiàn)地隨意。
“妻妹?”
問話之人一時沒反應過來。
池伯安補充道:“沈曉曉的妹妹?!?/p>
此言一出那人猛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
“噢——我想起來了,可是那個沈泠月?”
池伯安心中微動,面上卻不顯,不動聲色地回答。
“怎么?你倒還記得她?!?/p>
“記得!如何能不記得!”
那人眼中瞬間燃起光彩,帶著輕佻與回味。
“我對她那可是,嘖,聽聞沈泠月最是妖嬈嫵媚,專愛招惹有主的郎君?!?/p>
“當年我還納悶呢,我也定了親,怎的不見她來招惹招惹我?”
他咂摸著嘴,語氣滿是遺憾。
旁邊立刻有人哄笑著接話。
“怎么,聽你這意思,還挺盼著被她招惹?”
“那是自然!”那人毫不避諱,甚至帶著幾分炫耀。
“沈泠月那種女子,豈是尋常的庸脂俗粉可比的?那真是難得一遇的好顏色!”
“可惜了,我還未尋著機會親近一番,她便被家里打發(fā)去北境了,實在可惜?!?/p>
“如今她不是回來了?你的機會,可不就來了嗎?!?/p>
眾人繼續(xù)打趣。
“說的正是??!哈哈哈哈?!蹦侨说靡獾卮笮ζ饋?。
池伯安捏著手中溫潤的白玉酒盞,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原來,覬覦她的男人,遠不止他一個。
這認知讓他心頭的那股無名火燃得更旺了。
有人像是想起了什么,轉向雅間另一端。
對著那位慵懶的、正漫不經(jīng)心把玩著酒杯的俊美男子問道:
“誒,對了,謝公子,聽聞你未過門的夫人,論輩分還是沈泠月的親姑姑呢,那女子你可曾見過?”
謝晏青聞言,眼皮都未抬一下,依舊懶洋洋地晃動著杯中的殘酒。
薄唇輕啟,吐出幾個字,清冷又疏離:
“沈泠月是何人?無甚印象了?!?/p>
池伯安的目光銳利地掃過去。
謝晏青臉上掛著一抹似有若無的淺笑,沈泠月的名字于他而言,就像掠過耳畔的一縷無關緊要的風,未能激起半分漣漪。
他那副置身事外的模樣,倒真像是那么回事兒。
錦繡班袁海排的宮廷戲人選已定,妖妃角色已經(jīng)定下是沈泠月,只等排演過后靜待入宮旨意。
只是梨園林之棠那頭,足足等了一旬有余,卻遲遲未有回音。
這天夜里,沈泠月卸了釵環(huán),準備就寢。
徐嬤嬤卻腳步匆匆地趕來,臉上帶著急切。
“姑娘,快起身梳妝?!?/p>
徐嬤嬤語氣急促,“林班主、梨園的東家,還有幾位貴人老爺,此刻想見見姑娘?!?/p>
沈泠月披衣坐起,娥眉微蹙:
“此時?在何處相見?”
“在醉仙樓的暖閣里。”徐嬤嬤湊近了些,帶著一種過來人的無奈與提醒。
“今個夜里,定了梨園新戲的幾位角兒,此時正陪著貴人們用宴呢。”
“姑娘,此去需得萬分伶俐,眼明心亮?!?/p>
“這機緣能否落在姑娘頭上,今夜……至關重要。”
徐嬤嬤沒有明說,但話里的深意,沈泠月片刻就懂了。
深更半夜,貴人相召,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沈泠月眸光沉靜,并無驚惶,只微微頷首:“我知曉的?!?/p>
徐嬤嬤見她答應的干脆,反生出一絲不忍和愧疚。
“姑娘雖是初涉此道,但年歲見長,已非懵懂幼童?!?/p>
“若是這次的機會此番抓不住,只怕日后便再難碰上這般登天的梯子了?!?/p>
沈泠月已經(jīng)起身行至妝臺前,纖指掠過幾件衣裙,最終選中一套月白云錦披風。
她對著菱花鏡,聲音平靜無波,卻透著一種磐石般的堅定。
“嬤嬤不必多言,我既知我欲何為,亦知我需付出何物。”
“同為主子做事,我不會在這種事上亂了分寸?!?/p>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她要權勢,要力量,要為沉埋心底的舊恨討回公道。
蟄伏三載,她不急在一時。
但眼前,她必須抓住一切機會,在上京城攀上那足以俯瞰眾生的高處。
今夜,不過是其中一步罷了。
徐嬤嬤輕嘆一聲,指尖絞著帕子。
“你明白就好,這世上的路終究要姑娘自己去走,是福是禍,端看你的造化,未必就是絕路?!?/p>
沈泠月垂眸,長長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片陰影。
依著徐嬤嬤給的地址,沈泠月尋到了上京城最負盛名的青樓——醉仙樓。
紙醉金迷,藏污納垢。
銀子。
踏入這雕梁畫棟、熏香繚繞之地,沈泠月心頭只剩下這兩個沉甸甸的字。
來此尋歡作樂的,皆是揮金如土的豪客。
銀子在此,不過是隨手拋灑的玩物。
姿容秀麗的侍女引著沈泠月穿過回廊,走至一暖閣門前。
門扉輕啟,一陣喧囂的絲竹聲入耳。
看見暖閣內東倒西歪的人群,沈泠月唇角幾不可察地微微一抽。
里邊一位滿面油光的男人瞧見她,立時嚷道。
“沈姑娘可算來了,讓我們一番好等,既是來遲了,可得罰上一罰。”
沈泠月心知躲不過去,索性展顏一笑。
“您說的是,泠月認罰?!?/p>
她蓮步輕移,落落大方,執(zhí)起白玉杯,三杯醇烈的梨花白,仰頭便灌了下去,喉間灼燒一片。
飲罷,才朝著座上的林之棠福了福身子。
目光微轉,她瞧見另一位名角兒,此刻正半倚在一位腦滿腸肥的綢緞商賈懷中。
那人一只肥膩的手,已經(jīng)探入她輕薄的羅裙下擺,正肆意揉捏著她的大腿。
那角兒眼中分明淬著屈辱的怒火,面上卻強擠出媚笑應付著。
林之棠只與身旁人攀談,對眼前這不堪一幕,只作未見。
戲子本就低人一等,與這醉仙樓里的姑娘也沒差多少。
沈泠月心頭一刺,仿佛看見了自己的未來。
難道她沈泠月,日后也要走上這般任人狎玩的路?
不,她不愿。
宴上一位鹽商,生的是獐頭鼠目,一雙綠豆眼自沈泠月進門起就黏在了她身上。
此刻他更是放肆地上下打量,嘖嘖贊道。
“沈姑娘真是畫里走出來的仙子,老夫走南闖北這些年,還從未見過沈姑娘這般骨子里都透著風情的絕色佳人?!?/p>
沈泠月壓下心頭厭惡,面上掛著笑意。
“謬贊了,您喚我泠月便是?!?/p>
她這般溫順識趣的態(tài)度,顯然令那鹽商大為受用。
酒過三巡,沈泠月腹中已灌滿酒漿,起身斟酒時,還被鹽商借機摸了手。
趁著酒意尚未完全上頭,她手腕不經(jīng)意一抖,酒液傾灑,污了月白色的裙裾。
“哎呀,各位恕罪,泠月失儀,容我前去更衣?!?/p>
她面露惶恐,趁機告退離席。
方才鹽商的眼神,有如跗骨之蛆,鐵了心要她今夜委身相陪。
冷水沾面,酒氣稍散。
沈泠月看著銅鏡中自己那蒼白卻依舊明艷的臉,心中忽的涌起不甘。
她爹的!她沈泠月豈能如此這般委身于那又老又丑的胖鹽商。
她深知,一旦開了這口子,便永無回頭之日,只會淪為權貴的掌中玩物。
她不在乎身子是否清白,卻在乎這是她娘親留給她的血肉之軀。
恍惚間,娘親臨終前枯槁的面容浮現(xiàn)眼前。
她氣若游絲的話語猶在耳畔。
“月兒,你要……好好活著……要活得有個人樣兒。”
難道,這就是她想要的人樣兒嗎?
為了當上戲子,達到目標,便要將自己送至鹽商的床榻。
沈泠月眸光一厲,從織錦深處摸出一支不起眼的銀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