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憶寒直視著她，眼神里沒有任何鄙夷或厭惡。
“謝謝你愿意告訴我?！背虘浐恼Z氣真誠而鄭重，“這需要很大的勇氣。我……很抱歉，讓你獨自承受了這么大的壓力，讓你覺得害怕，甚至不敢靠近我。”
夏矜愣住了，眼淚都忘了流。程憶寒的反應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程憶寒看著她呆滯的表情，繼續(xù)用清晰而溫和的語調(diào)說道：“喜歡誰，是你的自由，這沒什么不對，” 她頓了頓，眼神變得更加柔軟，“在我這里，你永遠都是夏矜，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妹妹?！?/p>
“妹妹”這個詞，像一根細小的針，精準地刺入了夏矜心底最隱秘的角落。是了，這才是她們之間應有的定位。
程憶寒沒有錯過夏矜眼中細微的變化，心中微澀，但語氣依舊溫和堅定：“我尊重你的取向，也理解你現(xiàn)在的顧慮。之前是我疏忽了，沒有察覺到你的困擾，那些過于親近的舉動可能讓你感到不適了，我很抱歉。”
她微微坐直了一些，身體自然地拉開了一點距離，動作十分的體貼：“放心，矜矜。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以后，我會注意保持更合適的社交距離，不會再讓你感到困擾。你不需要躲著我，在我面前，你永遠可以做你自己，不需要有壓力?！?/p>
程憶寒的聲音平靜而包容，像一片寧靜的港灣，為夏矜這艘在驚濤駭浪中飄搖的小船提供了安全的錨點。
這本該是夏矜此刻最需要的答案。它解決了她背德感的恐懼，給了她一個臺階下，甚至承諾了未來會保持距離。
可為什么？聽到“妹妹”這個詞，聽到“保持距離”的承諾，她的心口，卻像被挖走了一塊，空落落的。
她看著程憶寒溫和卻帶著清晰界限的眼神，張了張嘴，最終卻只能發(fā)出一個干澀的單音：
“……嗯。”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程憶寒得到了回應，看著夏矜失魂落魄的樣子，心中那份沉重和困惑卻并未減輕。她總覺得，事情似乎并沒有這么簡單。
但此刻，她只能選擇尊重夏矜用盡勇氣劃下的這條線。
“那……”程憶寒站起身，看了看窗外滂沱的大雨，“雨太大了，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她拿起自己的東西，走向門口，每一步都像踩在夏矜的心上。
門被輕輕關(guān)上。
房間里只剩下夏矜一個人，以及窗外無休無止的雨聲。
夏矜緩緩蜷縮進沙發(fā)里，將臉深深埋進膝蓋。程憶寒溫和的話語還在耳邊回響：“妹妹”、“尊重”、“保持距離”……
她終于安全了，再也不用擔心那些心思被發(fā)現(xiàn)，再也不用害怕靠近時的心跳失控。
這明明是她想要的結(jié)局，為什么心里會這么難受。
冰冷的雨水順著發(fā)梢滴落，砸在公寓光潔的地板上。
明明兩個單元樓近在咫尺，程憶寒卻覺得剛才那段路走得如履薄冰。
她疲憊地脫下濕透的外套，走進浴室。熱水沖刷而下，身體上的不適緩解了不少，卻無法帶走她心頭的憂思。
夏矜那句“我喜歡女生”如同驚雷，在她腦中反復炸響，連帶浮現(xiàn)的是夏矜最后那仿佛被抽空了靈魂的樣子。
“喜歡女生……”程憶寒喃喃自語，溫熱的水流滑過緊蹙的眉心。她從未想過，困擾夏矜，讓她如此躲避自己的根源，竟是這個。
震驚過后，是鋪天蓋地的茫然和無措——自己該怎么做才能真正幫到她？
匆匆擦干頭發(fā)，換上舒適的居家服，程憶寒卻毫無睡意。她走到書桌前，打開了筆記本電腦。屏幕的光映在她帶著水汽卻略顯蒼白的臉上。
她握著鼠標，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仿佛即將點開的是一個潘多拉魔盒。
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程憶寒在瀏覽器空白的搜索欄里，極其緩慢地敲下：
“妹妹是女同性戀怎么辦？”
按下回車鍵的瞬間，她的心跳莫名加速。
搜索結(jié)果跳出來，排在前列的刺眼標題瞬間讓程憶寒的眉頭鎖得更緊：
澄洲市專業(yè)戒同所，幫助迷途少年回歸正軌！
父母必看：女兒出柜了？如何矯正她！
權(quán)威專家來了！青少年同性傾向治療指南！
這些充滿偏見和所謂治療字眼的鏈接，像冰冷的針扎進程憶寒的眼里。
她握著鼠標的手猛地收緊，指尖泛白，一種強烈的反感和憤怒涌上心頭。她毫不猶豫地將頁面往下拉，幾乎是帶著一種迫切想要逃離這些污穢的心情。
忽然，一個來自某個小眾論壇的帖子標題，像一束微弱的光，吸引了她的注意：
《【求助】聽說這里是全網(wǎng)最懂姬崽的地方？我妹妹（親的）今天突然和家里出柜了，全家都炸了！怎么辦??？在線等挺急的！》
樓主ID：真的是親妹妹
發(fā)帖時間：5小時前
內(nèi)容：
＞ 如題！救命啊家人們！我妹今年剛上大學，平時看著挺乖的，今天晚飯的時候突然就宣布她喜歡女生！爸媽當場就懵了，我爸氣得差點掀桌子，我媽一直在哭！我夾在中間人都傻了！
說實話，我到現(xiàn)在腦子都是亂的！我妹哭得稀里嘩啦，說憋了好久，實在受不了了。我看著心疼死了，但又不知道該怎么辦！爸媽那關(guān)肯定難過，而且她以后怎么辦??？會不會被人歧視？會不會很辛苦？我這個當姐姐的，該怎么幫她？怎么跟爸媽溝通啊？求有經(jīng)驗的姐妹們支支招！[大哭][大哭][大哭]
程憶寒不自覺地屏住呼吸，操控鼠標點了進去。
熱門回復（按點贊排序）：
【1L】姬圈觀察員：
抱抱樓主！首先，穩(wěn)??！妹妹能鼓起勇氣向家人出柜，說明她非常信任你們，也承受了巨大的壓力！這時候家人的態(tài)度至關(guān)重要！千萬不要試圖‘糾正’她！性取向不是病，不需要治療！你現(xiàn)在的首要任務是站在妹妹這邊，給她支持和安全感！讓她知道無論發(fā)生什么，姐姐都在！
【2L】彩虹小馬：
樓上+1！樓主姐姐先別慌！妹妹肯說出來是好事！爸媽那邊需要時間消化，老一輩觀念比較傳統(tǒng)很正常。你可以先私下和妹妹好好聊聊，了解她的想法和感受（注意不是盤問！是關(guān)心！）。然后，循序漸進地在父母面前科普，給他們看一些權(quán)威的科普文章（比如APA美國心理學會的聲明），慢慢轉(zhuǎn)變他們的觀念。記住，愛和理解是唯一的解藥！暴力溝通只會把妹妹越推越遠！
【3L】資深御姐控：
作為過來人提醒樓主：警惕那些戒同所！全是騙錢害人的！千萬別讓你妹去！家人的接納需要一個過程，急不來。你現(xiàn)在能做的就是：1. 明確告訴妹妹你愛她、支持她，她的取向不影響她是你的妹妹。2. 在她和父母之間充當緩沖帶，保護她免受過激傷害。
【4L】今天也想談戀愛：
歪個樓，樓主妹妹剛上大學？年輕真好（不是）……咳咳，說正事！樓主姐姐好樣的！妹妹有你這樣的姐姐是福氣！記住，她的幸福比所謂的正常重要一萬倍！幫她一起面對吧！加油！
看著這些充滿溫度、理性和支持的回復，程憶寒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一些，心里那塊沉甸甸的石頭仿佛被挪開了一角。
原來可以這樣？原來支持、理解和愛才是最重要的？她之前那些“保持距離”、“當妹妹”的想法，是不是過于冰冷了？
她像是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帶著一種復雜難言的心情，不自覺地又點開了論壇的其他分區(qū)和熱門帖子。
《救命！我?guī)啄瓴灰姷泥従咏憬懔魧W回來，怎么突然長成姬圈天菜了??？想追！求支招！》
＞ 【樓主】姐姐我可以：嗚嗚嗚她真的好絕！長發(fā)御姐，氣質(zhì)清冷，看垃圾的眼神都像在放電！小時候只覺得她兇，現(xiàn)在……斯哈斯哈！她今天還摸我頭了！家人們！她是不是對我也有意思？我該怎么試探？！
＞ 熱門回復：
“摸頭殺？！姐妹，這還不沖？等啥呢！”
“必須試探！從眼神入手！她看你的眼神要是拉絲了，絕對有戲！”
“直接點！約她看電影，選個愛情片，看她反應！”
“樓主冷靜！先搞清楚姐姐的取向啊！別拋媚眼給瞎子看！”
《我去！家人們誰懂??！我那個從小跟我爭年級第一的死對頭今天居然跟我表白了？！我是直女?。【让?！》
＞【樓主】 不愿透露姓名的直女：如題！我現(xiàn)在整個人都是懵的！她……她居然說喜歡我？！從高中就開始了？！還說我每次跟她吵架她都心跳加速？！這什么邏輯?。∥以撛趺崔k？拒絕她會不會太傷人了？畢竟……畢竟她好像真的很難過……
＞ 熱門回復：
“噗！又一個絕望的拉子出現(xiàn)了！喜聞樂見！”
“感覺另一位像是被氣瘋了，分不清心動和激動了，吵架的時候心跳加速，真的不是被氣壞了嘛？”
“如果真的不喜歡，拒絕要干脆但溫柔！表明立場，感謝喜歡，強調(diào)友誼。別拖泥帶水給她幻想！”
“哈哈哈，樓主這描述，我怎么覺得你倆有戲？死對頭變情人，愛看愛看！”
程憶寒逐字逐句地閱讀著，論壇里鮮活的語言、直白的情感、或是苦惱或是甜蜜的求助，都讓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沖擊。
“姬圈天菜”、“拉絲的眼神”、“絕望的拉子”、“死對頭變情人”這些陌生又生動的詞匯，也看到了屬于這個群體的喜怒哀樂、掙扎和勇氣。
喜歡同性，不是洪水猛獸，不是需要被矯正的錯誤，它只是一種自然的情感，會帶來和所有愛情一樣的悸動、暗戀的酸澀、表白的忐忑……
所以，夏矜那些躲閃、臉紅、抗拒她靠近的反應，似乎在這些帖子里，找到了另一種可能的，讓她心跳加速的解釋。
她靠在椅背上，屏幕的光映在她深邃的眼眸里，里面翻涌著復雜的情緒：最初的震驚和茫然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重的思考，以及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對夏矜內(nèi)心世界更深的探究欲。
論壇里那些故事，像一根根細線，纏繞在她心頭，讓她不由自主地將夏矜最近所有的反常行為，都套入這個全新的視角去重新審視。
她關(guān)掉電腦，房間陷入黑暗。但那些紛亂的思緒卻如同夏夜里的螢火蟲，在她閉上的眼瞼后明明滅滅，揮之不去。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夜色深沉。
程憶寒卻毫無睡意，大腦異常清醒，甚至有些亢奮。
最后的結(jié)果就是，一向作息規(guī)律、自律到近乎嚴苛的程憶寒，罕見地失眠了。
而這一夜，注定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