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發(fā)現(xiàn)，長安城的天空突然變的陰沉，仿佛要壓垮整座都城。
往日熙攘的街道此刻空無一人，只有偶爾從坊墻后探出的半張驚恐面孔，又迅速縮回陰影之中。
鐵甲碰撞聲從皇城方向傳來，由遠及近，像一把鈍刀在每個人的神經(jīng)上來回磨蹭。
"娘親，我害怕..."
秦王府后院的寢殿里，李承乾死死攥著長孫無垢的衣袖，孩童清澈的眼睛里盛滿恐懼，他能感覺到府中侍女們慌亂的腳步聲，能聽到遠處隱約傳來的喊殺聲，卻怎么也不明白為何一夜間天地變色。
長孫無垢將兒子摟在懷中，指尖撫過他微微顫抖的脊背，她今日特意穿了件杏黃色的襦裙，卻在聽到第一聲警鐘時就不慎打翻了茶盞，此刻前襟還留著深褐色的茶漬。
“乾兒莫怕?！?/p>
她的聲音輕柔得像四月柳絮，右手卻將兒子摟得更緊。
“不過是你父王在操練新兵?！?/p>
話未說完，遠處突然傳來一聲轟然巨響。長孫無垢渾身一顫，她知道那是府門被撞開的聲音。三日前李世民深夜歸來，鎧甲上沾著露水與血腥氣，他在燭光下緊握她的手說大事將起。
如今這聲響，怕是丈夫籌謀已久的玄武門之變已然開始。
“王妃！不好了！”
貼身侍女跌跌撞撞的沖了進來，發(fā)髻散亂。
“王妃，齊王的人馬殺進來了！”
長孫無垢猛地站起，案幾上的青瓷茶盞被衣袖帶翻，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早該想到的這場兄弟鬩墻再難避免，只是沒想到最終闖入秦王府的會是李元吉的兵馬。
“帶世子從后園密道走！”
她迅速解下腰間玉佩塞給丫鬟。
“快去洛陽?！?/p>
又是一陣雜沓腳步聲，這次近得仿佛就在廊下，長孫無垢還未來得及將兒子推給侍女，雕花木門就被人一腳踹開，陽光突然涌入昏暗的室內(nèi)，照亮了飛舞的塵埃，也照亮了門口那個鐵塔般的黑影，是個披甲執(zhí)銳的校尉，臉上濺著不知是誰的血。
“奉齊王令，秦王府上下?！?/p>
校尉的目光掃過瑟瑟發(fā)抖的孩童，嘴角扯出猙獰的弧度。
“除了女眷，雞犬不留。”
長孫無垢將李承乾死死護在身后，她認得這人，是李元吉麾下的趙大將。
“趙將軍！”
長孫無垢挺直脊背，聲音出乎意料地平穩(wěn)。
“世子乃皇孫，你敢？”
“王妃恕罪?！?/p>
面前的將士抱拳行禮，動作恭敬得近乎諷刺。
“齊王特意交代，要送秦王血脈去地下團聚?！?/p>
話音未落，一旁的丫鬟突然尖叫著撲上來，這個平日連螞蟻都不忍踩死的侍女，此刻竟像護崽的母獸般張開雙臂，面前的將士眉頭都不皺一下，長矛突刺，鋒利的矛尖從丫鬟后背穿出，帶出一蓬血霧。
溫熱的血濺在長孫無垢臉上，她看著丫鬟緩緩倒下，侍女最后的目光仍望向李承乾，孩童的尖叫刺破凝滯的空氣，卻被母親鐵鉗般的手死死抱住。
“乾兒別看！”
長孫無垢聲音發(fā)顫，卻將兒子腦袋按在自己懷中。她能感覺到孩童劇烈的顫抖，能聽到他悶在衣料里的嗚咽。更多士兵涌入房間，銅甲反射著冷光，像一群嗜血的狼圍住了獵物。
“母妃！父王呢？我要父王！”
李承乾突然掙脫出來，小臉上淚痕交錯，這個平日最重儀態(tài)的小世子，此刻發(fā)冠歪斜，錦袍皺得像塊抹布。
長孫無垢喉頭滾動，她今早親眼看著丈夫披甲離去，丈夫親吻她額頭時說日落前歸來。
如今日影西斜，闖入府的卻是他們。
“秦王殿下已經(jīng)先走一步了。”
面前的將士咧嘴一笑，露出泛黃的牙齒。
“放心，在地獄等著你們呢?！?/p>
這句話像柄重錘擊中長孫無垢胸口，她踉蹌后退，撞翻了身后的屏風，精致的仕女圖摔在地上，琉璃屏骨碎成無數(shù)片，就像她此刻四分五裂的世界。
自己的丈夫死了，那個十四歲就帶兵征戰(zhàn)，二十三歲平定天下的秦王，就這么？
“不可能?！?/p>
她喃喃自語，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我大哥呢？太子殿下贏了?！?/p>
面前的將士笑容擴大，那是獵手欣賞獵物垂死掙扎的愉悅。
“秦王謀反，太子齊王鎮(zhèn)壓，秦王已經(jīng)被當場誅殺，太子殿下也戰(zhàn)死，如今齊王殿下正奉陛下手諭，全權(quán)處置叛黨?！?/p>
自己雖然是齊王的心腹，而且齊王跟太子交好，可是若是太子獲勝，自己終究也只是齊王的手下將士，如今太子，秦王戰(zhàn)死，齊王獲得最后的勝利，太子，帝王，他們?yōu)樾母挂矔w黃騰達。
長孫無垢雙腿一軟，跪坐在滿地碎瓷上，尖銳的琉璃碎片刺入肌膚，她卻感覺不到疼。
太子也死了？
李元吉，呵，她突然想起三日前丈夫眼中閃爍的寒光，想起他說不是他們死，就是我們亡時的決絕。
“帶走！”為首的將士一揮手，兩名士兵立刻上前拽起李承乾。
“母妃！救救我！”
孩童的尖叫撕心裂肺，他拼命掙扎，小小的手指在士兵鐵甲上抓出刺耳的聲響。
長孫無垢發(fā)瘋般撲上去，卻被另一名士兵一記肘擊打在腹部，她痛得蜷縮在地，眼睜睜看著兒子被拖向門外，李承乾回頭望來的那一眼，盛滿了這個年紀不該有的絕望與恐懼。
“乾兒！”
長孫無垢的慘叫不似人聲，她不知哪來的力氣，突然掙脫鉗制撲到門口，院中的景象讓她血液凝固。
秦王府的親衛(wèi)橫七豎八倒在血泊中，她最信任的老管家被長矛釘在廊柱上，眼睛還圓睜著。而她的兒子，她八歲的乾兒也被直接斬殺。
其他的那些尸體，她認出是丈夫其他的庶子們。
“你們是畜生?！?/p>
長孫無垢轉(zhuǎn)身揪住將領(lǐng)的衣襟，素來端莊的秦王妃此刻狀若瘋婦。
“孩子有什么錯？你也有兒女，你怎么下得去手！
如今都死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校尉冷漠地掰開她的手指。
“秦王妃應(yīng)當明白，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道理?！?/p>
他湊近她耳邊，呼吸噴在她頸側(cè)。
“不要想著自殺，秦王妃你也不想你的女兒也跟著死吧？”
話音戛然而止，長孫無垢袖中藏著的金簪落在了地上。
“哼，一起帶走?！?/p>
陸續(xù)的將士在長安巡查，沿街的閣樓窗戶紛紛開啟又迅速關(guān)閉，長安城的權(quán)貴們躲在窗后倒吸冷氣，他們看見秦王府的女眷像牲口般被驅(qū)趕，看見齊王的親兵提著血淋淋的首級游街，更看見玄武門方向沖天的火光。
“變天了。”
魏征府上，謀士興奮的手舞足蹈，太子獲勝了。
“秦王居然輸了?！?/p>
暮色四合，長安城飄起細雨，卻洗不凈石板縫里滲入的血色。
不知哪家孩童的紙鳶斷了線，孤零零掛在枯樹枝頭，在風中輕輕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