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云層沉沉壓向整個長安,幾道慘白的電光驟然撕裂昏沉,短暫照亮了山腰那座孤零零的寺廟。
風陡然轉(zhuǎn)急,帶著山雨欲來的潮腥氣,粗暴地穿過寺中稀疏的竹林,發(fā)出嗚嗚咽咽的悲鳴,卷起幾片早凋的枯葉,撲打在緊閉的禪房紙窗上,啪嗒作響。
禪房內(nèi)光線幽暗,唯有佛龕前一盞小小的長明燈,掙扎著跳動豆大的火苗,在四壁投下?lián)u曳不定、巨大而扭曲的影子。
楊氏跪在冰冷的蒲團上,單薄的身影像一片即將被風吹散的落葉,她枯瘦的手指緊緊攥著一串深褐色的檀木佛珠,指尖因為過度用力而泛著青白。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p>
低微而急促的誦念從她干裂的唇間溢出。
“菩薩,大慈大悲的菩薩。
信女不敢有別的奢望,只求您保佑我兒平安無事。”
櫻桃,一直默默侍立在角落、見狀連忙上前,想將一件衣服披在楊氏的肩上。
“夫人,要下雨了,寒氣重,您當心身子?!?/p>
楊氏卻恍若未聞,她猛地抬起頭,聽著外面奚落的雨點,死死望向長安城的方向。
“長安,沐兒?!?/p>
母子連心。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到近乎慌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直沖向這間小小的禪房,輕輕的敲了敲門,喊了一聲夫人。
門被推開,護衛(wèi)走了進來。
“夫人!夫人!宮里傳信,殿下派人來接您了,馬車正在路上?!?/p>
“殿下?回宮?”
楊氏腦中一片空白,如同被重錘擊中,這兩個詞像燒紅的烙鐵,燙得她靈魂都在顫抖。
她下意識地想到的,只有自己的丈夫齊王李元吉,難道自己離開長安這幾日,沐兒又被他們針對了?
“是齊王殿下派人來了?”
“櫻桃,快扶我起來,我要回長安,我要去見她們,給她們磕頭,求她們放過我兒?!?/p>
淚水洶涌而出,在她憔悴不堪的臉上留下凄厲的痕跡。
“夫人,瞧我這張嘴,是喜事,您別急,不是齊王殿下,是沐公子。
其實前兩日公子就已經(jīng)將消息傳來了,但是怕您擔心就沒有讓我們告訴您。
公子如今已經(jīng)是執(zhí)掌乾坤的皇太孫,整個長安城,乃至整個天下,都在公子的掌握之中了。
殿下這是專門派人來接您回宮享福的?!?/p>
“皇太孫,執(zhí)掌天下?”
楊氏整個人僵住了,如同被一道更強的天雷直直劈中,她茫然地重復(fù)著這幾個字眼,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砸得她暈頭轉(zhuǎn)向。
她渾濁的淚眼死死盯著櫻桃因激動而漲紅的臉。
櫻桃眼中露出了錯愕之情,那護衛(wèi)也在一旁拼命點頭,臉上混雜著雨水與狂喜的笑容。
“夫人,千真萬確,玄武門兵變,秦王李世民被殺,太子李建成也被斬殺,只剩下齊王李元吉,公子說他還有點價值便留下了他的性命。
如今齊王已被封為太子,而夫人您則是被封為太子妃。
公子是皇太孫監(jiān)國,公子飛鴿傳書,要風風光光接您回宮!”
“玄武門兵變,沐兒,我的沐兒?!?/p>
這聲哭喊是身為母親在得知這件事情之后,所有無法言說的心情。
櫻桃也跟著落下淚來,一邊流淚一邊卻是歡喜地笑著,手忙腳亂地攙扶著幾乎虛脫的楊氏。櫻桃抹著眼淚,哽咽著說。
“夫人,這是天大的喜事!快別哭了,我去收拾,我就知道公子天下無雙,從此以后再也沒有人敢欺負我們了?!?/p>
楊氏在櫻桃的攙扶下,努力平復(fù)著幾乎失控的情緒,身體卻仍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她抬起淚痕斑駁的臉,急切地問。
“沐兒可安好?有沒有受傷?”
此時此刻,什么天下至尊,什么執(zhí)掌乾坤,在她心里都比不上兒子的一根頭發(fā)絲,她只想立刻見到他,親眼確認他完好無損,親耳聽到他的聲音。
“夫人放心,殿下洪福齊天,一切都好?!?/p>
“好,我們這就走!這就走!”
她心急如焚,恨不能插翅飛回長安。
不知道多久,一輛規(guī)制極高,卻難掩其風塵仆仆的寬大馬車,在上百名禁衛(wèi)騎兵嚴密拱衛(wèi)下,朝著長安城的方向疾馳。
車輪碾過水洼,濺起高高的泥漿,車廂內(nèi),卻彌漫著一種奇異的溫暖和寧靜,與外界的濕冷截然不同。
楊氏裹著一件櫻桃臨時找出的厚實披風,身體陷在柔軟舒適的錦墊里,雙手卻依舊無意識地緊緊交握著,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的心,如同外面顛簸的車輪,一刻也不得安寧。
“沐兒他現(xiàn)在在做什么?是否安全?那些人真的都伏誅了嗎?
會不會還有漏網(wǎng)之魚?他身邊護衛(wèi)可還周全?”
無數(shù)個念頭在她腦海中瘋狂翻涌,也是那個雨夜,大隋的軍隊攻破了她陳國所在的城池,整個楊家上百口人,除了自己幸免于難逃了出來。
幾十年前楊家何嘗不也是當?shù)氐拿T望族。
家破人亡,成為了奴隸,丫鬟,那種親人失去的痛苦,如今有了自己的兒子,他實在不想自己的兒子受到任何傷害。
櫻桃坐在一旁,小心地觀察著楊氏的神色,輕聲勸慰。
“夫人,您放寬心,公子十分厲害,整個長安都在他掌控之中,定然是萬無一失的?!?/p>
馬車在禁衛(wèi)的護衛(wèi)下一路疾馳,暢通無阻地穿過長安城,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被雨水稀釋卻無法徹底滌凈的血腥氣。
高大的坊墻沉默矗立,如同巨大的墓碑,無言地訴說著不久前發(fā)生在這座城池心臟地帶的慘烈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