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沐坐起身,微微前傾著身體,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只白瓷小碗,里面是母親清晨親自燉煮的雞湯。
幾粒飽滿的枸杞沉浮其間,紅得耀眼。
母親親自為他舀起一勺,輕輕吹散騰起的熱氣,送入口中。
“這滋味,是權勢傾軋的冰冷朝堂里,唯有母親才能給予的、無可替代的慰藉?!?/p>
“娘,我都長大了,自己來?!?/p>
“殿下?!?/p>
內侍總管輕聲的呼喚,在門口響起,打破了這份難得的寧靜。
“吏部侍郎崔明遠,言有要事,求見殿下。
他說,此次是代表博陵崔氏,還有其他六家?!?/p>
“崔氏?”
李沐握著湯匙的手微微一頓,那勺溫熱的湯懸停在半空。
他緩緩放下瓷碗,聲音沉靜的得聽不出波瀾。
“吏部侍郎,崔明遠?博陵崔氏的人?”
這幾個字在他舌尖滾過,帶著一種預料之中與更深警惕的分量。
“好了,傳。
娘,我先去處理一些政事?!?/p>
偏殿,腳步聲由遠及近,沉穩(wěn),規(guī)律,帶著一種久居上位者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節(jié)奏感。
片刻,一個身著三品官袍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身形清癯,面容保養(yǎng)得宜,須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
來人正是吏部侍郎崔明遠,他步履從容地踏入偏殿,目光銳利如鷹隼,瞬間便捕捉到端坐于主位之上的皇太孫李沐。
他并未因對方年輕而有絲毫怠慢,面上堆起恰到好處的恭敬笑容趨步上前,在距離書案五步之遙處站定,動作流暢而標準地躬身,長揖及地。
“臣,吏部侍郎崔明遠,參見皇太孫殿下,殿下千歲!”
聲音洪亮清晰,在偏殿內回蕩。
李沐并未立刻叫起,只是平靜地看著他,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才淡淡開口。
“崔侍郎免禮,如此急切求見,所為何事?”
崔明遠依言直起身,臉上笑容不變,甚至更添了幾分懇切。
“殿下明鑒,秦王謀逆,太子戰(zhàn)死,殿下監(jiān)國,此乃天佑大唐之象。
然,百廢待興,朝堂各部院空懸之位甚多?!?/p>
他微微一頓,目光直視李沐,仿佛在觀察這位年輕監(jiān)國的反應。
“殿下,人才乃國之根本,殿下憂心國事,臣等看在眼中,亦是心急如焚。
值此用人之際,為國舉賢,乃臣子本分,不敢有絲毫懈怠!”
他話語懇切,句句不離為國分憂,姿態(tài)放得極低,然而那話語背后的力量,卻沉甸甸地壓了過來。
李沐指尖輕輕叩擊著桌子,發(fā)出幾不可聞的篤篤聲。
他當然明白崔明遠口中的舉賢意味著什么,那日與心腹幕僚密議的情景猶在眼前。
偌大的三省六部,兵、刑、工、戶、禮、吏,連同其下二十四司,經(jīng)歷了一番清洗,空缺很多。
尤其吏部,掌天下文官之選授、勛封、考課,權柄之重。
隋朝曇花一現(xiàn)的科舉之光早已熄滅在戰(zhàn)亂的塵埃里。
如今的大唐,雖立國不久,但舉薦制,依舊是那根深蒂固。
他心中掠過一絲冷峭,重用寒門以制衡士族,是他深植于心的方略,但眼下,拔劍四顧,朝堂之上,真正能為他所用的寒門俊杰,寥若晨星。
而士族,尤其是根深葉茂的五姓七望,他們才是真正左右著朝局走向的龐然巨物。
哪怕正史上,強大如斯的太宗皇帝,都無法撼動七大家族的位置,奪得了帝位的武后武則天,斬殺其李家之人絲毫不心慈手軟,依舊無法動得了七大家族,甚至到了后期,朝堂中的達官顯貴更是以娶了七大家族女子為榮耀。
他們的門生故吏遍布天下,他們的意志,往往能輕易穿透看似堅固的宮墻。
李牧的目光落在崔明遠那張看似謙恭的臉上,心中冷笑。
自己尚未騰出手來與這些盤踞千年的老狐貍周旋,他們倒好,嗅著權力的味道主動將爪子伸了過來,迫不及待地要控制朝堂?
“哦?”
李沐臉上終于浮現(xiàn)一絲極淡的、近乎于無的笑意,身體微微前傾,似乎被崔明遠的話勾起了興趣。
“崔侍郎憂國之心,本王甚感欣慰,只是不知,侍郎心中有何等賢才,可解這燃眉之急?”
崔明遠等的就是這句話,他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得色,面上卻越發(fā)顯得恭謹而鄭重。
再次躬身,雙手從寬大的袍袖中捧出一份早已備好的素絹名冊,恭敬地高舉過頂。
“殿下請看,此乃臣與幾位同僚,殫精竭慮,多方察訪,為國薦才之心血所聚!
名錄中人,皆出身清貴,家學淵源深厚,自幼飽讀詩書,深諳圣人之道,更兼品行端方,才干卓著!
皆為一時之俊彥,足可擔當重任,為陛下分憂,為殿下效力!”
李沐緩緩抬手,示意在側的內官。
“呈上來?!?/p>
內官趨步上前,雙手接過那份沉甸甸的名冊,小心翼翼地放在李沐面前寬大的紫檀木書案上。
“崔侍郎有心了?!?/p>
李沐的語氣聽不出喜怒,帶著一種上位者特有的疏離。
“只是,國之官職,非私相授受之物,關乎社稷黎民,不可不慎。”
崔明遠微微欠身,語氣更加懇切。
“殿下所言極是,臣等豈敢以私廢公?舉薦之人,才德俱備,實乃為國為民計!”
隨即開始如數(shù)家珍一般,將名冊上幾個分量最重的人介紹了一番。
隨著聲音告一段落,偏殿內陷入一種微妙的寂靜。
崔明遠微微喘息,帶著一種完成重大使命般的釋然,目光灼灼地望向李沐,等待著皇太孫的最終決斷。
那姿態(tài),恭敬中透著一絲志在必得。
李沐的目光,終于從那卷素絹名冊上抬起,緩緩掃過崔明遠那張寫滿為國舉賢的臉,最終落在他那雙深藏期待的眼眸深處。
李沐緩緩綻開一個笑容,這笑容溫和、得體,甚至帶著幾分對老臣辛勞的體恤與贊賞。
“好?!?/p>
李沐的聲音清晰地在偏殿中響起,帶著一種一錘定音的意味。
“崔侍郎與諸位老臣為國求賢之心,忠心可見。
名錄上所列賢才,皆為士族英才,家學淵源,名望卓著。
值此朝廷用人之際,本王豈能拒賢才于門外,寒了忠臣的心?”
“不過。”
李沐臉上的笑容依舊溫和,話語卻陡然轉折。
“正如崔侍郎方才所言,官職非兒戲,關乎社稷黎民,不可不慎。
名冊中人,才學品性,本王信得過諸位老臣。
然而治國理政,非坐而論道,需真才實干,經(jīng)得起實務的磨礪與萬民的審視。
凡此名錄所薦之士,皆可量才授職,允其入朝為官,填補空缺。
但所有新進官員,皆需經(jīng)政績考驗,以半年為期。
半年之后,本王帶著吏部、御史臺,將親察其政績,詳考其德行。
凡能恪盡職守,勤政愛民,政績斐然者,自當留任原職,依其才能功績,或擢升,或嘉獎,前程不可限量。
若尸位素餐,庸碌無為,甚或貪瀆枉法,有負圣恩、有負萬民者。
無論其身負何等顯赫門第,無論其背后有何等倚仗,一律降職查辦。
崔侍郎,可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