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承嗣將我送給九千歲沈決時,整個東宮都以為我完了。一個失了清白、被太子厭棄的女人,被送給一個權傾朝野的閹人做玩物,下場無非是死在某個陰暗的角落,無聲無息。他們等著看我的笑話,等著我被那個傳聞中性情乖戾、手段狠辣的宦官折磨至死。就連蕭承嗣自己,或許也帶著一絲高高在上的施舍與快感,認為這便是我癡心妄想,妄圖攀龍附鳳的代價。可他們都不知道,踏入沈決那座名為“靜思苑”的華美牢籠,不是我人生的終點,而是我真正命運的開端。后來,當蕭承嗣在傾盆大雨中跪紅了雙眼,聲嘶力竭地求我再看他一眼時,我只隔著轎簾,讓我身旁的沈決淡淡地告訴他:“九千歲的人,太子殿下也敢肖想?”
今日的熏香格外濃郁,是蕭承嗣最愛的龍涎香,可我聞著,卻只覺得一陣陣反胃。
銅鏡里映出的我,面色蒼白,發(fā)髻微亂,一身芙蓉色的軟綢寢衣松松垮垮地掛在身上,鎖骨處還殘留著昨夜瘋狂的痕跡。蕭承嗣從身后擁住我,下巴抵在我的肩窩,聲音帶著一絲繾綣后的慵懶。
“晚夕,委屈你了?!?/p>
我的心猛地一沉,握著梳子的手瞬間收緊,指節(jié)泛白。他從不用這種語氣同我說話,這種帶著憐憫與安撫的語氣,像是上位者對一件即將被犧牲的物品,做最后的告別。
我從鏡中看著他,那張曾令我魂牽夢繞的俊朗面容,此刻卻顯得無比陌生。他是大周朝最尊貴的太子,是未來的君王,也是我傾注了七年真心的男人。從我十三歲在將軍府的后花園第一次遇見他,到如今成為他東宮里最見不得光的枕邊人,我以為,我早已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殿下何出此言?”我強迫自己擠出一個笑容,聲音卻不受控制地帶上了一絲顫抖。
他嘆了口氣,將我的身子轉過來,強迫我與他對視。他的眼眸深邃,里面曾盛滿了能將我溺斃的溫柔,可現在,那溫柔之下,是深不見底的算計與冰冷。
“父皇近來對我頗有不滿,朝中幾位皇叔又蠢蠢欲動。尤其是司禮監(jiān)的沈決,他手握內廷衛(wèi),權勢滔天,卻始終不肯為我所用。他……是橫在我面前最大的一塊絆腳石。”
沈決。
那個名字如同一道驚雷在我耳邊炸響。九千歲沈決,一個僅僅提起名字就能讓小兒止啼的宦官。傳聞他以雷霆手段清掃朝堂,手段之酷烈,令人發(fā)指。凡是落在他手里的人,就沒有能囫圇出來的。更有人說他心理扭曲,最愛收集各色美人,然后在府中用最殘忍的方式折磨致死,以填補他身體的殘缺。
我渾身冰涼,一個可怕的念頭不受控制地涌上心頭,讓我?guī)缀鯚o法呼吸。
“殿下……您說這些做什么?”
蕭承嗣握住我的手,他的掌心溫暖干燥,卻像是烙鐵一般燙得我生疼。他終于不再掩飾,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沈決好美色,是朝野皆知的事。我尋了許多美人送去,他都看不上。晚夕,你是京城第一美人,只有你,才能讓他動心。”
轟的一聲,我腦中的弦徹底斷了。
我不敢置信地看著他,仿佛第一次認識這個男人?!八浴盐宜徒o他?”
我的聲音尖銳得像一聲悲鳴,刺破了這滿室的旖旎。
蕭承嗣的臉上閃過一絲不耐,但他還是耐著性子,柔聲哄勸:“晚夕,你一向最是懂事。這只是權宜之計。只要你幫我籠絡住沈決,待我將來登基,必定會風風光光地將你接回來,許你皇后之位。你不是一直想要這個嗎?”
皇后之位?
我看著他,忽然覺得無比可笑。我想要的,從來不是什么皇后之位,我想要的,只是他這個人,一顆完完整整的真心??尚ξ移吣陙盹w蛾撲火,在他眼中,我與那些可以拿來交易的古董、珍寶,又有什么區(qū)別?
“若我不愿意呢?”我盯著他的眼睛,用盡全身力氣問道。
他的臉色終于冷了下來,那僅存的一點溫柔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屬于儲君的威嚴與冷酷?!傲滞硐?,你沒有選擇。你父親林將軍在邊關的糧草軍餉,還需要東宮的批文。你也不想看到林家上下,因你一時任性而陷入萬劫不復之地吧?”
他用我的家人威脅我。
我所有的掙扎、不甘、憤怒,在這一刻,都化為了徹骨的絕望。原來,他早已為我鋪好了這條路,一條通往地獄的路,而我,只能走下去。
我緩緩地、緩緩地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眼中已是一片死寂?!俺寂?,遵命?!?/p>
蕭承嗣似乎松了口氣,他滿意地笑了,伸手想來撫摸我的臉頰,卻被我側頭避開。他的手僵在半空,有些尷尬,隨即又恢復了那副悲天憫人的儲君模樣。
“我知道你心里難受,但你要相信我,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們的將來。沈決雖是個閹人,但不會真的對你如何。你只需在他府里……博取他的信任便好?!?/p>
不會真的對我如何?一個身體殘缺、心理扭曲的權宦,面對一個太子親自送上門的美人,會做什么?蕭承嗣是真不懂,還是在自欺欺人?或許,他根本不在乎。他只在乎我這顆棋子,能否為他換來他想要的利益。
我的心,在那一刻,徹底死了。
一個時辰后,沈決派來接我的人到了。不是什么華麗的轎子,只是一頂青布小轎,停在東宮的偏門,仿佛在接一個無足輕重的奴婢。
我換上了一身素凈的白衣,臉上未施粉黛。東宮的宮人們遠遠地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同情、鄙夷,還有一絲幸災樂禍。那個曾經被太子殿下捧在手心里的林晚夕,終究還是失了寵,被當成一件禮物,送給了那個最可怕的人。
蕭承嗣沒有來送我,他派了貼身太監(jiān)小路子,遞給我一個錦盒。
“林姑娘,這是殿下的一點心意,您收好?!毙÷纷拥穆曇魩е鴰追旨饧毜膽z憫。
我打開錦盒,里面是一支成色極好的羊脂玉簪。簪頭雕著一朵并蒂蓮,是我及笄那年,蕭承嗣親手為我戴上的。他說,愿如此簪,永結同心。
如今,他卻親手將我推開,用這支簪子,來了結我們之間的一切。
我拿起那支玉簪,當著小路子的面,毫不猶豫地將它狠狠摔在地上。清脆的斷裂聲響起,玉簪碎成了幾瓣,就像我那顆支離破碎的心。
“告訴太子殿下,他送的東西,我林晚夕……不稀罕。”
說完,我頭也不回地鉆進了那頂青布小轎。轎簾落下,隔絕了東宮的一切,也隔絕了我所有的過去。
轎子一路搖搖晃晃,穿過繁華的朱雀大街,最終停在了一座氣派非凡的府邸前。府門上懸掛著黑底金字的牌匾,上書兩個龍飛鳳舞的大字——靜思苑。
這里,就是九千歲沈決的府邸。與其說是一座府邸,不如說是一座城中之城。這里沒有尋常府院的喧囂,只有死一般的寂靜,連風吹過樹葉的聲音都顯得格外清晰,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引路的太監(jiān)將我?guī)У揭惶幟麊尽巴√m水榭”的院落,便躬身退下了。院中種滿了名貴的蘭花,在晚風中散發(fā)著幽幽的冷香。我獨自一人站在水榭中央,四周空無一人,只有冰冷的月光灑在身上。
我就這樣站著,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雙腿都有些麻木,身后才終于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我僵硬地轉過身,看到了那個傳說中的九千歲。
他比我想象中要年輕許多,看起來不過二十七八的年紀。一身緋色的常服,襯得他膚色愈發(fā)蒼白,近乎透明。他的五官生得極其俊美,丹鳳眼,薄嘴唇,鼻梁高挺,是一種帶著侵略性的、雌雄莫辨的美。若非他身上那股陰冷狠戾的氣場,任誰也無法將他與一個宦官聯系在一起。
他就是沈決。
他一步步向我走來,悄無聲息,像一只優(yōu)雅而危險的野獸。我下意識地后退,后背卻抵上了冰冷的廊柱,退無可退。
他停在我面前,相隔不過三步之遙。那雙深不見底的鳳眸靜靜地打量著我,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將我從里到外看得通透。我被他看得渾身發(fā)毛,只能垂下眼簾,不敢與他對視。
空氣死一般沉寂。
我以為,他會像傳聞中那樣,說些羞辱我的話,或者直接對我動手動腳??伤麤]有。他就那樣靜靜地站著,看了我許久許久。
就在我快要被這無形的壓力逼瘋時,他終于開口了。
他的聲音,和我預想中太監(jiān)的尖細完全不同,反而是一種低沉的、略帶沙啞的磁性,如同上好的古琴在暗夜中撥動,卻帶著刺骨的寒意。
“太子殿下說,你名晚夕,琴棋書畫,無一不精,是這京城最負盛名的解語花。”
我攥緊了衣袖,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低聲回道:“殿下謬贊?!?/p>
沈決忽然發(fā)出一聲極輕的嗤笑,那笑聲里充滿了不加掩飾的嘲弄。他緩緩上前一步,離我更近了。一股清冽的冷香鉆入我的鼻息,不知是他身上的熏香,還是這滿院蘭花的味道。
他伸出手,我嚇得渾身一顫,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
然而,預想中的觸碰并未落下。他的手指,只是輕輕挑起了我的一縷發(fā)絲。
“他把你的一切都告訴了咱家,唯獨漏了一件最重要的事?!?/p>
我不明所以地睜開眼,對上他那雙探究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眸子。
只聽他用那冰冷而玩味的語調,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他沒說,你的右手食指與虎口處,有常年握劍才能留下的薄繭。林家槍法聞名天下,你這手繭,使的不是筆,是劍吧?林家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