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機械廠門口啃煎餅。一輛破自行車吱呀停在面前。車上男人拎著相機,鏡頭蓋都沒關(guān)。
“小姑娘,能幫我看會兒東西嗎?”我嚼著煎餅點頭,他轉(zhuǎn)身進了傳達室。
自行車筐里放著本相冊,封皮磨得發(fā)白。我手賤翻了兩頁,全是山和云。
每張照片角落都標著日期,跨度十年。男人出來時,我正盯著張落日?!斑@是在哪兒拍的”。
他把相機背到肩上,說后山。我舔了舔嘴角的芝麻,問他是廠里的嗎。他點頭,
說機電車間的老周。我哦了一聲,沒再說話。他卻沒走,盯著我手里的煎餅看。
我被他看得不自在,問他要吃嗎。他擺手,說不用,就是好久沒見人這么吃了。
我咬下一大口,含糊說這煎餅攤的醬特香。他笑了笑,眼角有細紋?!澳阍谶@兒等誰”。
我搖頭,說不等誰,就是沒地方去。他哦了一聲,沉默幾秒。“要不,你跟我去車間坐坐”。
我愣了一下,問他為什么。他說看我像餓了好幾天的樣子。我摸了摸肚子,確實空得慌。
跟著他往車間走,路上沒人。廠房舊得掉皮,鐺鐺聲老遠能聽見一丁點。他的車間在最里面,
門虛掩著。推開門,一股機油味撲面而來。他指了指角落的椅子,讓我坐。
然后從抽屜里翻出包餅干,扔給我。我拆開包裝,狼吞虎咽吃起來。他坐在對面的工作臺前,
擦相機。陽光從窗戶照進來,落在他頭發(fā)上。我看清他頭發(fā)白了不少,大概四十多。
“你怎么不上班”。他擦鏡頭的手頓了頓,說早就下崗了。我哦了一聲,沒敢多問。
吃完餅干,我把包裝紙疊好攥在手里。他忽然開口,問我叫什么?!傲置募选??!岸啻罅恕薄?/p>
“十九”。他點點頭,沒再說話。我坐了會兒,覺得無聊,起身要走。他叫住我,
問我晚上住哪兒。我愣了愣,說不知道。他沉默幾秒,說車間后面有間小倉庫。
“要是不嫌棄,你可以先住那兒”。我眼睛亮了亮,問他真的可以嗎。他點頭,
說就是有點潮。我連忙說不嫌棄,有地方住就好了。他帶我去倉庫,打開門,一股霉味。
里面堆著些舊零件,角落有張木板床?!氨蛔釉诠褡永?,你自己拿”。我嗯了一聲,
開始收拾。他站在門口,說有事就去前面車間找他。我點頭,他轉(zhuǎn)身走了。我鋪好被子,
躺在上面,居然覺得踏實。這是我離開家后,第一次有安穩(wěn)的地方。晚上,
他給我?guī)Я送朊鏃l。我吃得精光,連湯都喝了。他坐在門口抽煙,看著外面的天。我問他,
為什么對我這么好。他吐了口煙,說看我像他以前認識的一個人。我問是誰,他卻沒說。
接下來幾天,我都待在倉庫。他白天出去拍照,晚上回來給我?guī)С缘摹?/p>
我偶爾會跟他一起去后山。他拍照的時候,我就坐在旁邊看。他拍的都是些普通的東西。
一朵花,一塊石頭,一片云。但他拍得很認真,蹲在那兒半天不動。有次我問他,
拍這些有什么用呢。他盯著相機屏幕,說能留住點東西。我沒懂,但沒再問。這天,
他回來的時候,臉色不太好。我問他怎么了,他沒說。晚上,他喝了點酒,話多了起來。
他說他以前有個徒弟,特別能干。后來徒弟跟他老婆好了,他就離婚了。徒弟走了,
老婆也走了。他一個人,就開始到處拍照。我聽著,沒敢插話。他又說,
后來在一個山村遇到個姑娘。姑娘從山村獨個來了,非要嫁給他。那時候計劃生育嚴,
姑娘上了環(huán)。后來姑娘在廠附近開發(fā)區(qū)買戶口,進了廠。我哦了一聲,問那姑娘呢。
他喝酒的手頓了頓,說她又走了?!案粋€溫州賣鞋的走了”。我愣了一下,問為什么。
他說那賣鞋的答應(yīng)給姑娘取環(huán),讓她生孩子?!八@輩子,就想當回媽”。我沉默了,
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又喝了口酒,說后來他又娶了個老婆。是食堂的,為了他,凈身出戶。
“結(jié)果呢,還不是散了”。他把酒瓶放在地上,自嘲地笑了笑。“我這一輩子,就會拆家”。
我看著他,心里有點酸。那天之后,他話少了很多。有時候出去拍照,一整天都不回來。
我開始幫他打掃車間,收拾倉庫。他回來看到,會愣一下,然后說謝謝。這天,
我在他的工作臺抽屜里,發(fā)現(xiàn)個鐵盒子。打開一看,里面全是照片。有他和第一個老婆的,
笑得很開心。有他和山村姑娘的,在廠區(qū)門口拍的。還有他和食堂阿姨的,在公園拍的。
每張照片后面,都寫著日期和名字。我翻到最后,有張沒洗出來的底片。
我拿著底片對著光看,是個女孩。十七八歲的樣子,扎著馬尾,笑得很燦爛。
我心里咯噔一下,這女孩,跟我有點像。晚上他回來,我把鐵盒子放回去。他沒發(fā)現(xiàn),
像往常一樣給我?guī)Я孙?。吃飯的時候,我問他,以前是不是認識個女孩。他夾菜的手頓了頓,
問我怎么知道。我說猜的,看他相冊里有張類似的底片。他沉默幾秒,說那是他女兒。
我愣了一下,問他女兒呢。“跟她媽走了,再也沒見過”。他聲音很低,我?guī)缀趼牪磺濉?/p>
“她跟你一樣大的時候,最喜歡吃門口的煎餅”。我心里一緊,難怪他那天盯著我的煎餅看。
“她叫什么”。“周曉曉”。我愣住了,跟我就差一個字。他沒注意我的表情,繼續(xù)說。
“要是她還在,應(yīng)該也像你這么大了”。我沒說話,低頭扒飯。從那天起,
我總覺得跟他親近了些。他也開始跟我講更多以前的事。講他年輕時怎么當師傅,
怎么帶徒弟。講山村姑娘剛來的時候,什么都不會。講食堂阿姨做的紅燒肉有多香。
我就坐在旁邊聽,偶爾插句話。日子一天天過,轉(zhuǎn)眼到了冬天。倉庫里越來越冷,
他給我加了床被子。有天晚上,我發(fā)燒了,渾身燙。他發(fā)現(xiàn)后,連夜背著我去醫(yī)院。
路上風很大,他把外套脫下來裹在我身上。到了醫(yī)院,他跑前跑后,掛號拿藥。
我躺在床上輸液,他坐在旁邊守著。我看著他疲憊的臉,心里暖暖的?!爸苁澹x謝你”。
他笑了笑,說舉手之勞。“你要是不嫌棄,以后就叫我爸吧”。我愣了一下,
眼淚突然就掉下來了。我點點頭,哽咽著叫了聲爸。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頭,眼眶也紅了。
出院后,我們的關(guān)系更近了。他不再出去拍照,開始找工作。
我也在附近的小超市找了個收銀員的活。每天下班,我們一起做飯,聊天。
我以為日子會一直這樣過下去。直到那天,廠里來了個女人。女人穿著時髦,手里拎著包,
直奔車間。我剛好送飯過來,撞見他們說話。女人看到我,愣了一下,問我是誰。
周叔把我拉到身后,說我是他女兒。女人笑了笑,說老周,你什么時候有女兒了。
“我這次來,是想跟你復(fù)婚的”。我愣了一下,看向周叔。周叔臉色變了,說不可能。
“當年是你要走的,現(xiàn)在回來干什么”。女人說她跟那個溫州人過不下去了。
“他就是個騙子,根本沒給我取環(huán)”。“老周,我知道錯了,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周叔搖頭,說晚了。女人不死心,拉著他的胳膊。我看著這一幕,心里很不舒服?!鞍⒁?,
周叔現(xiàn)在不想跟你復(fù)婚”。女人瞪了我一眼,說這里沒我的事。“你算什么東西,
也敢管我們的事”。我還想說話,周叔把我拉開了。“你先回去,我跟她談?wù)劇薄N尹c點頭,
轉(zhuǎn)身走了?;氐郊?,我坐立不安。不知道他們談得怎么樣了。晚上,周叔回來了,
臉色很難看。我問他怎么了,他沒說。接下來幾天,又有個女人總來。每次都跟周叔吵,
有時候還哭。我看著心煩,卻不知道該怎么辦。這天,女人又來了,手里拿著個東西。
是張照片,我湊過去看。是周叔和女人的合照,還有個小孩?!袄现?,你看,
這是我們女兒小時候”?!澳阃藛?,她小時候最喜歡跟你玩”。周叔看著照片,眼圈紅了。
“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案乙黄疬^,在老家上學”?!袄现埽覀儚?fù)婚吧,
給女兒一個完整的家”。周叔沉默了,半天沒說話。我站在旁邊,心里像被堵住一樣。
我不知道自己該站在哪里。晚上,周叔找我談話。他說那個女人是他第一個老婆,叫王秀蘭。
“她這次回來,是想帶我去老家,跟女兒團聚”。我看著他,問他想走嗎。他點頭,
說想看看女兒。“曉曉,對不起,我可能要走了”。我心里一酸,眼淚掉了下來。“爸,
你走吧,我沒事”。他伸手抱了抱我,說以后會來看我。我點點頭,沒說話。第二天,
周叔收拾東西,準備走。王秀蘭來接他,看到我,笑了笑?!皶詴?,以后有空來老家玩”。
我點點頭,看著他們走了。他們走后,我一個人留在倉庫。心里空蕩蕩的,不知道該怎么辦。
過了幾天,我辭了超市的工作,準備離開。這里已經(jīng)沒有我留戀的人了。我收拾好東西,
剛要走,有人敲門。是個女孩,跟我差不多大?!罢垎枺阏J識周建國嗎?”我愣了一下,
周建國是周叔的大名?!罢J識,他是我爸”。女孩眼睛亮了亮,說我是周曉曉。我愣住了,
她就是周叔的女兒。“我媽說,我爸在這兒,還有個妹妹”。我看著她,不知道該說什么。
“你是林媚佳吧,我媽跟我說了”。她拉著我的手,笑得很開心。“以后我們就是姐妹了”。
我點點頭,心里五味雜陳。她跟我講了很多她小時候的事。講她怎么跟周叔玩,怎么想他。
我聽著,心里暖暖的?!拔覌屨f,我爸去老家接我,然后就回來”?!八f要跟我們一起過,
還要帶你去”。我愣了一下,問她真的嗎。她點頭,說我媽都跟我說了。“我媽說,
以前是她不對,以后會好好跟我爸過日子”。我看著她,眼淚掉了下來。原來,周叔沒走,
他是去接女兒了。沒過多久,周叔和王秀蘭回來了。還帶著周曉曉。看到我,周叔笑了笑。
“我回來了,以后我們一家人一起過”。我看著他們,心里踏實了。王秀蘭走過來,
拉著我的手。“媚佳,以前是阿姨不好,以后阿姨會對你好”。我點點頭,笑了。后來,
我們一起租了個房子。周叔找了個修理的活,王秀蘭在附近的飯店打工。
我和周曉曉一起找了個電子廠的工作。日子雖然不富裕,卻很踏實。我以為,
我們會一直這樣過下去。直到那天,廠里來了個男人。男人穿著西裝,看著很有錢。
他找到我,說他是我親生父親。我愣了一下,問他是誰?!拔医辛种緩?,你小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