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件夾打開的瞬間,沒有彈出任何窗口。我的電腦屏幕上,只是出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幾乎可以忽略的進度條,顯示正在解壓一個名為“記憶拼圖”的文件。我知道,這是陳雪設置的另一道保險。這個解壓包被加了殼,一旦偵測到非授權環(huán)境的暴力破解,會立刻觸發(fā)自毀,并將所有數(shù)據(jù)徹底覆寫成無意義的亂碼。
但我的“鑰匙”是正確的。我不是強盜,而是她“邀請”來的客人。
幾秒鐘后,一個虛擬桌面呈現(xiàn)在我面前。那是一個女孩用五年青春和血淚,為她哥哥搭建的數(shù)字陵墓。
桌面的背景,是陳哲的照片。一張陽光下的大男孩的笑臉,他站在一艘帆船上,身后是碧海藍天。他看上去朝氣蓬勃,對未來充滿了希望。這張照片,我從未見過。我當初清理他所有云盤和社交網(wǎng)絡時,這張照片一定是被他藏在了某個我未能發(fā)現(xiàn)的加密分區(qū)里。
桌面上整齊地排列著幾個文件夾。
第一個文件夾叫“時間線”。點開后,是一份無比詳盡的文檔,記錄了陳哲失蹤前一個月內(nèi)所有的已知活動,精確到小時。他的通話記錄、消費賬單、社交動態(tài)……所有我當年抹去的、公開的信息,都被她用各種方法,比如走訪、詢問朋友、甚至是從朋友手機的緩存里,一點點地重新拼湊了起來。這份毅力,讓我感到心驚。
第二個文件夾叫“天穹”。里面是她搜集到的,關于趙士鈞和天穹科技的一切。從公開的財報、新聞,到各種無法證實的坊間傳聞。她甚至繪制了一張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網(wǎng),上面標注了趙士鈞身邊所有核心人員的資料。在這張網(wǎng)的中心,趙士鈞的名字旁邊,她用紅色的字體,打上了一個巨大的問號。
第三個文件夾叫“幽靈”。里面全是關于我的研究。她收集了“擦除者”這個ID在各個遠古黑客論壇上留下的所有痕跡,分析我的代碼風格,我的行為模式。她甚至根據(jù)我?guī)锥渭用芩惴ǖ倪壿嫞蒲莩隽艘惶仔睦韨葘?。結論是:極度自信,追求完美,邏輯縝密,但情感上存在明顯的“錨點”,容易被利用。
她是對的?,幀幘褪俏业腻^點。
看到這里,我背后的寒意更重了。我面對的不是一個被仇恨沖昏頭腦的普通女孩,而是一個冷靜、理智、擁有頂級技術和可怕洞察力的獵手。
而最讓我感到震撼的,是最后一個文件夾,它的名字只有一個字:“聲”。
里面只有一個音頻文件,名為“最后的碎片。wav”。
我戴上耳機,點開了它。
一陣刺耳的電流噪音后,是一段極其模糊的、經(jīng)過修復的錄音。背景是海浪和風聲,顯然是在船上。
“……不行,趙總,這和我們說好的不一樣!”這是陳哲的聲音,充滿了焦慮和一絲恐懼,“你這是在賭命!我只是個技術員,我不想摻和進你們這種……”
“閉嘴!”這是趙士鈞的聲音,冰冷而暴戾,和我平時聽到的那個沉穩(wěn)儒雅的他判若兩人,“陳哲,上了我的船,就沒有你選的余地。那個東西,你交,還是不交?”
“我沒有!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東西!”
“不見棺材不掉淚?!壁w士鈞冷笑一聲,“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偷偷備份了?交出來,我保你和你妹妹下半輩子衣食無憂。不然,這片海,就是你最好的歸宿。”
“妹妹……你敢動我妹妹!”陳哲的聲音變得歇斯底里。
錄音到這里,戛然而止。后面只剩下了一片死寂的、令人心悸的電流聲。
我摘下耳機,房間里靜得可怕。我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
趙士鈞騙了我。
他告訴我,那是一場“意外”。他告訴我,陳哲的死,是因為一些“私事”。但他從來沒有告訴我,這背后,還牽扯到一個“東西”,還牽扯到陳哲的妹妹。
這不是意外,這是謀殺。
這不是簡單的信息清理,我是為一樁血淋淋的謀殺案,做了最關鍵的幫兇。我用我的技術,掩蓋了真相,讓一個殺人兇手逍遙法外了五年。
一股混雜著憤怒和惡心的感覺涌上我的喉嚨。我一直以為,我只是在做一個骯臟的交易,用我的技術換我妹妹的命。我背負的是“罪”,但現(xiàn)在我才知道,我背負的,是“孽”。
趙士鈞,這個把我玩弄于股掌之間的男人,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給我真正的自由。他知道陳雪的存在,他甚至可能一直在監(jiān)控著陳雪的調查。他等到我合同的最后一天,才把這個燙手的山芋扔給我。因為他知道,只要瑤瑤被卷進來,我就別無選擇。他要的不是終止協(xié)議,他要的是一把更鋒利的刀,去替他解決掉最后一個隱患。而事成之后,他會毫不猶豫地,連我這把刀,也一起處理掉。
我慢慢地呼出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憤怒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只會讓我落入更深的陷阱。
我看著屏幕上陳哲陽光的笑臉,再想想瑤瑤那無憂的笑容。我忽然明白了。
我和陳雪,我們不是敵人。我們是站在同一條戰(zhàn)壕里的受害者。我們都有一個想要用生命去守護的妹妹。我們共同的敵人,是趙士鈞。
一個全新的計劃,在我腦中迅速成型。
趙士鈞要我接近陳雪,誤導她,然后除掉她。那么,我就如他所愿。我要接近她,但不是為了誤導,而是為了聯(lián)手。我要在她面前,扮演一個被趙士鈞蒙蔽和利用的“哥哥”,一個同樣渴望真相和復仇的“幫兇”。
信息差。我要在趙士鈞和陳雪之間,建立起一個全新的,由我主導的信息差。我要讓趙士鈞相信,我正在一步步地把陳雪引入陷阱。同時,我要讓陳雪相信,我能成為她刺向趙士鈞心臟的最鋒利的匕首。
這是一個極度危險的計劃。我等于是在懸崖的鋼絲上跳舞,兩邊都是萬丈深淵。任何一步走錯,瑤瑤、陳雪,還有我自己,都會粉身碎骨。
但我沒有退路。
我關掉虛擬桌面,清除了自己所有的訪問痕跡。然后,我拿出另一部手機,撥通了瑤瑤的號碼?,F(xiàn)在是加州的清晨,她應該剛起床。
電話響了幾聲后被接起,傳來瑤瑤帶著睡意的、甜美的聲音:“哥?你怎么這么早打電話呀?”
“瑤瑤,吵醒你了?”我的聲音瞬間變得溫柔,所有的冰冷和算計都被我小心地藏了起來。
“沒有啦,正準備去晨跑呢?!?/p>
“嗯。是這樣,你之前郵件里提過的那個朋友,叫陳雪的,說想跟我聊聊課題的事?”我用最自然的語氣問道。
“對呀對呀!我都差點忘了跟你說了。她人超好的,而且超級厲害,是麻省理工的學霸呢!她說她的課題很有意思,是關于‘數(shù)字記憶和遺忘’的,我覺得你肯定懂。哥,你有沒有時間呀?就幾分鐘,幫個忙嘛?!爆幀幍恼Z氣里充滿了央求。
“好。”我干脆地答應了,“你把我的聯(lián)系方式給她,讓她隨時可以找我。就說我這兩天剛好有空。”
“太棒了!謝謝哥!你最好了!”瑤瑤開心地歡呼起來。
掛掉電話,我靠在椅背上,靜靜地等待著。
不到十分鐘,我的加密通訊軟件上,就收到了一個好友申請。
頭像是一片深藍色的,看不見盡頭的海洋。用戶名是:Xue。
我點了同意。
對方幾乎是立刻發(fā)來了消息:「林先生,您好。我是陳雪,林瑤的朋友。冒昧打擾了?!?/p>
文字冷靜而有禮貌,看不出任何情緒。
我回復:「你好,陳小姐。聽瑤瑤說起過你,她說你很優(yōu)秀?!?/p>
一場無聲的戰(zhàn)爭,就此拉開序幕。
陳雪:「您過獎了。冒昧地問一下,您現(xiàn)在方便進行一個簡短的視頻通話嗎?大概十分鐘左右?!?/p>
她很直接,她想看到我的臉,我的表情,我的眼神。她想從我的微表情中,找到她想要的答案。
我:「可以?!?/p>
我走到公寓的另一個房間,這里被我布置成了書房的樣子。背景是一整面墻的書架,上面擺滿了各種關于金融、法律和信息技術的精裝書籍。這些書我一本都沒看過,它們只是道具,用來塑造我“金融風控專家”的人設。
我整理了一下衣領,調整了一下呼吸,然后點下了視頻通話的按鈕。
屏幕亮起,一張清秀而冷靜的臉出現(xiàn)在畫面中。陳雪看上去比照片里更瘦一些,眼睛很大,眼神銳利得像鷹。她沒有化妝,穿著一件簡單的白色T恤,背景是簡潔的大學宿舍。
“林先生,你好?!彼乳_口,聲音清脆,但語調平穩(wěn),沒有一絲波瀾。
“你好,陳小姐?!蔽椅⑿χc點頭,讓自己看上去盡量放松和真誠,“叫我林默就可以。”
“好的,林默先生?!彼]有改口,依舊保持著距離感,“非常感謝您能抽出時間。我的課題主要是研究在數(shù)字時代,信息是如何被永久性保存,或者被徹底抹除的。我很好奇,在您的專業(yè)領域,比如金融風控,是如何處理那些高度敏感的數(shù)據(jù)的?是銷毀,還是用某種方式進行‘遺忘’處理?”
她的問題,每一個字都像探針,精準地刺向我最核心的秘密。
我身體微微后仰,雙手交叉放在桌上,這是一個顯得自信而開放的姿勢。
“很有趣的問題,陳小姐。在我的領域,我們很少用‘銷毀’或‘遺忘’這兩個詞,我們更喜歡用‘風險隔離’?!蔽议_始了我準備好的說辭,“我們不會去抹除信息本身,因為任何抹除行為都會留下痕跡。最高明的做法,是創(chuàng)造出海量的、真假難辨的冗余信息,將真正的核心數(shù)據(jù)淹沒其中。就像在一片沙漠里藏一粒沙子。它還在那里,但你永遠也找不到它。這就叫‘隔離’?!?/p>
我說這番話的時候,一直注視著她的眼睛。我看到,當我說到“任何抹除行為都會留下痕跡”時,她的瞳孔,有了一個微小的收縮。
她上鉤了。
“聽上去很有意思?!彼粍勇暽乩^續(xù)追問,“但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些痕跡是無法被冗余信息所淹沒的呢?比如一種獨特的處理手法,一種像藝術家簽名一樣的風格。這種‘簽名’本身,會不會成為找到那粒沙子的線索?”
她把“幽靈加密”比作了“藝術家的簽名”。她在向我確認,我,到底是不是那個“擦除者”。
這是最關鍵的一步。我不能承認,也不能否認。
我沉吟了片刻,然后笑了笑,笑容里帶著一絲專業(yè)人士的自負和不屑。
“簽名?”我搖了搖頭,“陳小姐,真正的專業(yè)人士,是不會留下任何個人‘簽名’的。那太業(yè)余了。最高級的抹除,是讓一切看起來,都像是一場意外,一場合情合理的意外。它不會留下任何指向背后操作者的線索,只會留給世人一個符合他們預期的、可以接受的‘真相’。至于你說的簽名……那可能只是一些都市傳說罷了?!?/p>
我的回答,否定了她的猜測,但又從另一個層面,肯定了她的方向——“意外”和“真相”。我把球,又踢了回去。
陳雪沉默了。她靜靜地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審視和思索。她在判斷,我到底是在撒謊,還是在說實話。
幾秒鐘后,她忽然笑了。那是她第一次露出笑容,很淺,但像冰面上裂開的第一道縫隙。
“林默先生,您真是個中高手。謝謝您的解答,對我很有幫助?!彼脑掍h一轉,“其實,我今天找您,除了課題之外,還有一件私事,想請您幫個小忙。”
“請說?!?/p>
她低下頭,似乎有些猶豫,再次抬起頭時,眼中已經(jīng)帶上了一抹恰到好處的哀傷。
“我有一個朋友,她的哥哥幾年前失蹤了。最近,她從她哥哥的舊電腦里,恢復出了一小段損壞的音頻文件。她找了很多專家,都說無法修復。我聽說,您對數(shù)據(jù)處理有很深的研究。所以我想……能不能請您幫忙聽一下?或許,您能從里面,發(fā)現(xiàn)一些別人發(fā)現(xiàn)不了的東西?!?/p>
她說完,就將一個文件,通過聊天窗口,發(fā)送了過來。
我看著那個文件,心臟再一次劇烈地跳動起來。
是那段錄音。
她竟然,把它直接發(fā)給了我。
這不是請求,這是最后的測試。她把最關鍵的證據(jù),也是最危險的炸彈,親手遞到了我的面前。她要看看,我接到這個炸彈后,會有什么反應。是會假裝無能為力,還是會……幫她點燃引信。
我看著屏幕里那雙執(zhí)著而銳利的眼睛,我知道,我所有的偽裝,在這一刻,都失去了意義。
我緩緩地點了點頭,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嚴肅而鄭重的語氣,對她說:
“好,發(fā)給我。我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