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郡李氏祠堂的檀香混著霉味鉆進(jìn)鼻腔時,李昭正攥著賬本的手背上青筋直跳。
"李昭,你當(dāng)三房族人都是瞎子?"
李德昌的聲音像淬了毒的鋼針,扎得祠堂里的空氣都發(fā)顫。
這位三房最年長的族老扶著紅木椅站起,腰間玉牌撞出脆響——那是他掌控三房二十年的象征。
此刻他渾濁的眼珠里翻涌著陰鷙,枯瘦的手指重重拍在供桌上,震得三牲祭品的油星子濺到李昭青布衫上。
"公田去年收了三百二十石租子,你記成二百八十石。"他從袖中抖出一本泛黃的賬本,"這是我讓賬房副使重算的底冊,差額四十石去哪兒了?"
祠堂里響起此起彼伏的抽氣聲。
李昭望著那本明顯新抄的賬本,喉結(jié)動了動。
他管理三房田產(chǎn)三年,每月初一都在祠堂當(dāng)眾對賬,今日卻突然冒出"副使底冊"——可他根本沒聽說過三房有什么賬房副使。
"族老明鑒,小人每月都將賬目呈給主事過目。"他轉(zhuǎn)向首位的李文遠(yuǎn)。
這位三房主事正摩挲著頷下短須,目光在李德昌和李昭之間游移,"上月二十,您還在租糧入庫單上蓋了印。"
李文遠(yuǎn)的手指頓了頓,干咳兩聲:"那...那是按你報的數(shù)目蓋的。"
"好個按我報的數(shù)目!"李昭只覺胸口發(fā)悶。
他自幼在族中被視作旁支野種,母親早逝后連學(xué)記賬都是偷跟著老賬房磨來的本事。
三年前老賬房病逝,三房無人愿接這吃力不討好的差使,他才得了機(jī)會。
原以為能憑本事證明自己,沒想到今日反成了靶子。
"李昭,你娘當(dāng)年偷了祠堂半幅繡帕被趕出去,你倒好,連族人的血汗糧都敢吞!"
"就是,看他那窮酸樣,肯定是起了貪念!"
"趕出去!這種敗類不配姓李!"
族人們的唾罵像滾水潑在身上。
李昭望著下方那些熟悉的面孔——有總找他多支月錢的二伯,有偷砍公田樹被他記過的堂兄,此刻都紅著眼恨不得生吞了他。
角落傳來布料摩擦聲,他余光瞥見李青荷攥著帕子的手,指節(jié)發(fā)白,卻始終沒敢抬頭。
"夠了!"李德昌一拍桌子,震得供燈搖晃,"今日族會就定這事:李昭貪墨公糧,革去賬房之職,罰去掃祠堂三個月!"
"憑什么?"李昭突然開口,聲音里帶著破釜沉舟的狠勁,"要定我罪,至少得讓我看看所謂的副使底冊。"他搶步上前,指尖剛碰到那本賬本,李德昌猛地抽走,封皮擦過他手背,火辣辣的疼。
"看什么看?
你當(dāng)自己還是賬房?"李德昌冷笑,"要不是看在你爹給三房當(dāng)護(hù)院二十年的份上,早送官了——"
"我爹為族里守了三十年田莊!"李昭的聲音突然拔高,眼眶發(fā)紅,"他被山匪砍斷腿那夜,是您說'護(hù)院嘛,傷了就換'!
現(xiàn)在倒提他的情分?"
祠堂里霎時安靜。
李德昌的臉漲成豬肝色,他指著李昭的手直抖:"你...你這逆子!"
"夠了!"李文遠(yuǎn)終于開口,"李昭,你若真沒貪,明日隨我去公田查賬——"
"明日?"李昭突然笑了,笑聲里帶著幾絲癲狂,"今日定我罪,明日查什么?
等你們把證據(jù)毀干凈?"他踉蹌后退,后背撞在祠堂角落的檀木柜上。
那柜子蒙著灰布,是十年前老族長去世后就再沒人動過的——里面裝著《清河李氏宗譜》。
"你瘋了?"李德昌厲喝,"那是族譜!"
李昭卻像沒聽見。
他望著柜上積的厚灰,想起小時候總愛蹲在祠堂聽老族長講家族往事。"咱們李氏的根,全在這宗譜里。"老族長摸著譜盒上的云紋,"當(dāng)年青玄公帶著族人從隴西遷來,用半本《長春訣》換了這清河郡的立足之地..."
此刻那些話突然在耳邊炸響。
李昭伸手扯下灰布,檀木盒上的銅鎖早銹死了。
他紅著眼,額頭重重撞上去——"砰"的一聲,鮮血順著眉骨往下淌,滴在譜盒封面上。
"你!"李德昌沖過來要拉他,卻在觸到他肩膀的瞬間僵住。
譜盒發(fā)出幽藍(lán)的光。
李昭眼前一黑。
再睜眼時,他站在一片白霧中。
霧氣里走出個穿玄色錦袍的男人,腰間玉佩刻著"李青玄"三字——正是族譜里記載的初代家主。
"后世子孫,你終于來了。"男人的聲音像古鐘轟鳴,"當(dāng)年我為保家族秘辛,被蕭家構(gòu)陷,族運(yùn)至此衰落。
今日你以血啟譜,當(dāng)承我衣缽。"
李昭只覺眉心一熱,一段段記憶如潮水涌來:如何盤賬查貪,如何布聚氣陣,如何與官商周旋...最后是一卷泛黃的帛書在眼前展開,"此為《長春訣》,練至第一層,壽元增五十載。"
"記住,"李青玄的身影開始消散,"你的壽元與族運(yùn)綁定,族興則壽長,族衰則命短。"
"等等!"李昭想追,卻被白霧推得向后倒去。
再睜眼時,他正跪在祠堂地上。
額角的血還在滴,卻不覺得疼。
視線掃過供桌,那本宗譜不知何時已攤開在案上,墨跡未干的"李昭"二字泛著紅光——他記得族老說過,族譜顯紅是大吉之兆。
"他...他撞邪了?"
"族譜發(fā)光了!"
"快扶族老!"
吵嚷聲中,李昭低頭看向自己的手。
體內(nèi)有股溫?zé)岬臍饬髟谟巫撸瑥牡ぬ锏街讣?,所過之處連舊年被族中孩童拿石子砸的疤都在發(fā)癢。
他想起幻境里的《長春訣》,試著引動那股氣,氣流立刻順著特定經(jīng)脈流轉(zhuǎn)起來,最后歸于丹田,帶起一陣清涼。
"噗通!"
李德昌癱坐在椅子上,盯著族譜的手直抖。
李文遠(yuǎn)湊過去看了眼,喉結(jié)滾動:"這...這是氣運(yùn)顯化?"
李青荷不知何時站到了他身側(cè),帕子按在他額角,聲音發(fā)顫:"昭哥,你沒事吧?"
李昭抬頭,正撞進(jìn)她滿是擔(dān)憂的眼睛里。
他突然笑了,用拇指抹掉她帕子上的血:"我沒事。"
祠堂里的議論聲漸弱。
李昭站起身,掃過眾人:"族老說我貪墨公糧,明日我便帶各位去公田。"他伸手按住族譜,掌心能感覺到那股溫?zé)岬臍庠诹鲃樱?但今日,我有個問題——"
"這賬房副使,到底是誰?"
沒人回答。
李德昌的喉結(jié)動了動,突然劇烈咳嗽起來。
李文遠(yuǎn)低頭整理袖扣,目光不敢與他相接。
李青荷的帕子還按在他額角,帶著淡淡皂角香。
李昭望著族譜上自己名字的紅光,心里有團(tuán)火燒得更旺了。
他知道,從今日起,有些東西該變了。
夜漏三更時,李昭坐在自己那間漏雨的小屋里。
月光透過破窗照在床沿,他閉目盤坐,按照《長春訣》的口訣引動真氣。
那股熱流再次在體內(nèi)游走,這一次他看清了——經(jīng)脈如銀線,真氣似流螢,最后在丹田聚成個小旋渦。
窗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李昭睜開眼,眼中有星光流轉(zhuǎn)。
他摸出懷里的族譜殘頁(不知何時多出來的),指尖拂過上面的字跡:"族運(yùn)昌隆之日,便是我長生之時。"
墻角的油燈突然爆了個燈花,照亮他嘴角的笑意。
明天,該去會會那些"族老"了。
夜漏敲過三更,李昭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時,后頸還殘留著祠堂里眾人灼熱的視線。
漏雨的小屋在月光下泛著青灰,墻角的陶甕接了半盆雨水,叮咚聲里,他摸出火折子引燃油燈,昏黃光暈里,供在床頭的《清河李氏宗譜》正泛著暖玉般的光澤。
"噗。"他吹滅火折子,袖中殘留的焦糊味混著潮濕的霉氣鉆進(jìn)鼻腔。
這是他從小到大住的屋子——墻皮剝落處還留著七歲那年被族中孩童用石子砸出的坑,如今那些坑洼里竟?jié)B出細(xì)密的水珠,像在替他數(shù)著這些年的委屈。
但此刻他顧不上這些。
盤膝坐定在床沿,李昭閉目凝神。
白日里在祠堂引動的那股熱流再度在體內(nèi)游走,這次他看得更清晰了:銀線般的經(jīng)脈從丹田延伸,真氣如流螢,沿著《長春訣》記載的"少陽九轉(zhuǎn)"路線緩緩流轉(zhuǎn),每過一處,連陳年舊傷都泛起酥麻的癢意。
"第一層,成了。"他喉間溢出低笑。
幻境里李青玄的聲音突然在腦海響起:"長春訣每成一層,增百年壽元。
但此功與族運(yùn)同息,族運(yùn)昌則功成速,族運(yùn)衰則壽元鎖。"
指尖無意識摩挲著床沿的木刺,李昭睜眼時,眼底已沒了白日的隱忍。
他轉(zhuǎn)身從床頭木箱最底層抽出三本賬冊——這是他管著三房田產(chǎn)五年攢下的底本,封皮上的"公田收支""蠶絲進(jìn)項""藥圃損耗"幾個字被他用桐油浸過,雖舊卻未沾半點(diǎn)水漬。
油燈突然爆了個燈花,火星子濺在"公田收支"的封皮上。
李昭手疾眼快地拍滅,卻在翻開賬頁時頓住了——第三頁的"秋糧入庫"一欄,墨跡比前后幾頁都深些,"八百石"的"八"字右上角有極淺的重描痕跡。
"果然。"他指節(jié)叩了叩那處,幻境里祖先李青玄的記憶如潮水涌來:"做賬的老手,總愛用隔年墨篡改數(shù)字。
新墨發(fā)脆,舊墨沉潤,對著光一照便知。"
李昭扯過窗臺上的銅燭臺,將賬頁對著月光。
果不其然,"八百石"的"八"字下方透出極淡的"六"字輪廓——分明是將原本的"六百石"改成了"八百石",平白多吞了兩百石公糧。
"李德昌..."他咬牙念出這個名字,指腹重重壓在那處篡改的字跡上,"你當(dāng)我管了五年賬房,只是記記流水?"
窗外突然傳來細(xì)碎的腳步聲。
李昭迅速將賬冊收進(jìn)懷里,剛摸到床頭的短刀,便聽見極輕的叩窗聲:"昭哥,是我。"
是李青荷的聲音。
他起身推開窗,夜風(fēng)吹得油燈忽明忽暗,映出堂妹蒼白的臉。
李青荷裹著件青布夾襖,發(fā)間的銀簪在月光下泛著冷光,見他開窗,她趕緊將半塊油紙包塞進(jìn)他手里:"我偷拿了廚房的桂花糕,你...你別餓著。"
"青荷,這么晚你來做什么?"李昭捏著油紙包,聞到里面?zhèn)鱽淼奶鹣?,心里卻更沉了——這丫頭素日最膽小,若非有事,斷不敢夜里單獨(dú)來他這間破屋。
李青荷咬了咬唇,往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道:"今日在祠堂,我聽見德昌伯和王記布莊的王掌柜在偏廳說話。
王掌柜說...說只要三房的公田歸了他,來年春稅能少報三成。"
"春稅?"李昭瞳孔微縮——三房的公田是族中命脈,若被李德昌私下轉(zhuǎn)賣,全族上百口人的生計都要斷。
"昭哥,你明日去公田要當(dāng)心。"李青荷攥著他的衣袖,指尖冰涼,"我還聽見德昌伯說...說你要是敢查賬,就讓你像三年前的李二叔那樣,掉進(jìn)后山的枯井里。"
李昭的呼吸一滯。
三年前李二叔也是管賬的,后來突然"失足"落井,當(dāng)時族里說是意外,如今想來...
"謝了。"他反手握住堂妹的手,將油紙包重新塞回她懷里,"你先回去,莫要讓人看見。"
李青荷走后,小屋重歸寂靜。
李昭摸出族譜,指尖剛觸到封皮,泛黃的紙頁便自動翻卷起來。
月光下,密密麻麻的李氏族人名字浮現(xiàn)在空中,其中"李德昌"三個大字像潑了墨汁般漆黑,而他自己的名字仍泛著暖紅。
"氣運(yùn)預(yù)警..."他想起幻境里的話,"黑為大兇,紅為大吉。
李德昌有大禍臨頭,而我...是他禍?zhǔn)碌囊印?
第二日卯時三刻,李昭抱著三本賬冊站在三房主事李文遠(yuǎn)的院門前。
門房剛要攔他,便見李文遠(yuǎn)掀著門簾走出來,青灰色的緞面馬褂上還沾著飯粒:"昭哥兒,可是為了昨日的事?"
"正是。"李昭將賬冊遞上,"這是我重新核計的公田收支,有些地方想請主事過目。"
李文遠(yuǎn)接過賬冊,才翻兩頁便變了臉色:"這...這'秋糧入庫'的數(shù)字怎與往年差了許多?"
"因?yàn)橛腥烁牧速~。"李昭指著那處被篡改的字跡,"用隔年墨描了數(shù)字,對著光便能看出原本是六百石。"
"放屁!"院外突然傳來炸雷般的喝聲。
李德昌拄著棗木拐杖沖進(jìn)來,臉上的肥肉抖得像篩糠,"你個旁支賤種,敢污蔑我?"
李文遠(yuǎn)被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去扶要摔的賬冊:"德昌叔,這..."
"你信他?"李德昌踹翻腳邊的石凳,瓷凳面碎成幾片,"他娘是外室,他自小就是個野種,能管賬房已是我寬宏!"
李昭盯著李德昌漲得發(fā)紫的臉,突然笑了:"族老若是清白,不妨明日隨我去公田,讓佃戶們說說今年到底收了多少糧。"
院外不知何時圍了一圈族人,有幾個年輕的交頭接耳:"我前日去公田,見佃戶老周說今年蟲災(zāi),收成不好..."
"住嘴!"李德昌抄起桌上的茶盞砸過去,滾燙的茶水濺在李昭衣襟上,"你...你這是要鬧得三房離心!"
李文遠(yuǎn)的目光在兩人之間游移,終于將賬冊往懷里攏了攏:"德昌叔,昭哥兒說的也不是沒道理。
明日...明日我同你們一道去公田。"
李德昌的拐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震得碎瓷片嘩啦作響。
他瞪著李昭,喉嚨里發(fā)出破風(fēng)箱似的聲音:"好,好得很!
你等著,等明日公田的佃戶們說了實(shí)話,看我不剝了你的皮!"
李昭望著他踉蹌離去的背影,低頭撫平衣襟上的茶漬。
月光下李德昌名字泛黑的景象在腦海里閃過,他摸了摸懷里的族譜,嘴角勾起一抹冷意——明日,該讓某些人看看,被篡改的賬冊,捂不住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