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擦亮,青石板路上還凝著露水,蘇晚照就站在縣衙門口等。
她攥著袖口,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昨夜在偏院,沈昭之收信箋時的紙頁摩擦聲,像根細針直扎進她心里。
要定林墨川的罪,舊仆是關(guān)鍵,這念頭在她腦子里轉(zhuǎn)了整夜。
"蘇姑娘。"李捕頭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他扛著腰刀,粗布短打沾了晨露,"縣太爺在馬車上等您。"
蘇晚照轉(zhuǎn)頭,正見沈昭之掀開車簾。
他穿了件青灰常服,發(fā)冠束得極緊,下頜線在晨霧里繃成冷硬的棱角。
見她看來,他只微微頷首:"走吧。"
城南茶攤藏在巷尾,竹簾被風掀起一角,露出個佝僂的身影。
李捕頭當先上前,粗聲粗氣喊:"王阿婆,您昨日說從前在侯府當差,可還作數(shù)?"
老婦人正往茶盞里篩茶膏,手一抖,銅簍子"當啷"掉在案上。
她抬頭時,蘇晚照看見她眼角的皺紋像刀刻的,左臉有道舊疤,從眉骨直貫到下頜。"官爺說笑了......"她聲音發(fā)顫,伸手要收茶攤,"老身不過是討生活的。"
蘇晚照上前半步,擋住她收攤子的手。
前世她總蹲在案發(fā)現(xiàn)場,看死者家屬強撐著說"沒事",此刻老婦人眼底的懼意,和那些家屬太像了。"阿婆,我們不是來查您的。"她放輕聲音,"十年前侯府林夫人,您可還記得?"
老婦人的手指突然掐進掌心,指節(jié)泛白如骨。
茶盞里的茶膏融了,深褐色的水紋蕩開,像極了凝固的血。"夫人......"她喉嚨里滾出一聲嗚咽,"夫人是好人,總把廚房里剩的點心裝了給我們這些下等仆役。"
沈昭之站在兩步外,目光如刀:"那她的死呢?"
老婦人猛地打了個寒顫,眼神瞬間縮成針尖。
她左右張望,見巷子里沒旁人,才湊過來壓低聲音:"不能說......說了會像夫人一樣被毒死。"她哆哆嗦嗦摸進懷里,掏出張泛黃的紙條,"這是夫人臨終前塞給我的,她說'只要嫁衣不除,冤魂就不會散'。"
蘇晚照接過紙條,指腹觸到紙面的褶皺——是被反復(fù)揉搓過的。
紙上畫著簡略的方位圖,標著"西跨院,枯井",下方一行小字:"墨川以毒控人,借鬼殺人"。
她心跳陡然加快,前世解剖過被毒殺的尸體,紫心蓮的毒理在她腦子里過了一遍:"以毒控人",莫不是給仆役長期下微量毒藥,稍有異心便毒發(fā)?
"阿婆,您可知林墨川怎么用鬼掩人耳目?"她攥緊紙條,"那些鬧鬼傳聞,可是他刻意制造的?"
老婦人突然捂住嘴,眼淚順著舊疤往下淌:"夫人死那晚,我在廚房熬藥。
聽見西跨院有女人哭,可等我跑過去,只看見那身紅嫁衣掛在梁上,金線繡的并蒂蓮......"她喉間發(fā)出哽咽,"像浸了血。"
李捕頭粗著嗓子罵了句,手按在刀柄上:"這狗東西!"
沈昭之垂眸盯著紙條,指節(jié)抵在車轅上,指背青筋凸起。
他突然抬頭看向蘇晚照,眼底翻涌的暗潮比昨夜更烈:"回縣衙。"
歸程的馬車走得急,車輪碾過碎石子,顛得人骨頭都要散架。
蘇晚照攥著紙條貼在胸口,林夫人的話在耳邊回響——"嫁衣要吃人"。
她想起亂葬崗那夜,紅嫁衣在風里飄的樣子,后頸泛起涼意。
"蘇姑娘!"
一聲帶著哭腔的喊從路邊傳來。
趙三娘從菜地里沖出來,鬢發(fā)散亂,手里攥著半棵青菜。
她撲到馬車前,膝蓋重重磕在地上:"我女兒失蹤前,也說見過個瘋瘋癲癲的女人!
那女人抓著她的手喊'嫁衣要吃人',我當時當她是瘋的......"
蘇晚照猛地掀開車簾。
亂葬崗那夜的"女鬼"突然在她眼前閃回——蒼白的臉,散亂的發(fā),還有她指甲縫里的泥。"趙嬸,那女人現(xiàn)在在哪?"
"村口草屋!"趙三娘抹著眼淚,"我前日見她往那去了,總念叨'嫁衣還在動'......"
沈昭之伸手攔住要下車的蘇晚照,自己先跳了下去。
他轉(zhuǎn)身時,外袍下擺掃過趙三娘沾泥的鞋面:"帶路。"
草屋的門虛掩著,門縫里漏出腐草味。
蘇晚照跟著沈昭之進去,腳下踩到潮濕的土,混著股腥甜——是血,已經(jīng)干了的。
墻角蜷著個女人,頭發(fā)結(jié)成氈片,身上的破布衫沾著草屑。
她聽見動靜,突然抬起頭,眼白上布滿血絲,像被剝了皮的兔子。"你們......來了......"她喉嚨里發(fā)出咯咯的笑,"嫁衣......還在動......"
蘇晚照蹲下來,和她平視。
前世她給昏迷的受害者做尸檢時,總愛貼著他們耳邊說話,說"我會找到害你的人"。
此刻她輕聲道:"嫁衣在哪?
你見過穿嫁衣的人嗎?"
女人的眼珠突然轉(zhuǎn)了轉(zhuǎn),有那么一瞬,清明像月光穿透烏云。
她盯著蘇晚照的臉,伸手摸向她的鬢角,指甲刮過皮膚,帶著刺痛:"像......像夫人......"
話音未落,她猛地抓起地上一根斷樹枝,在泥地上劃出歪歪扭扭的痕跡。
蘇晚照湊近一看,心臟幾乎停跳——那是侯府的家徽,金絲纏繞的蓮花,和紅嫁衣上的并蒂蓮紋路一模一樣。
"阿昭。"她轉(zhuǎn)頭看向沈昭之,聲音發(fā)顫,"林墨川的鬼,是侯府的鬼。"
沈昭之蹲下來,指尖輕輕碰了碰泥地上的家徽。
他的拇指腹有常年握筆的繭,此刻卻抖得厲害:"帶她回縣衙。"
李捕頭從門外探進頭:"縣太爺,陳仵作差人來報,說趙姑娘的尸檢有新發(fā)現(xiàn)......"
蘇晚照猛地站起,后腰撞在土墻上。
她想起紅嫁衣上的紫心蓮,想起老婦人說的"以毒控人",突然伸手按住瘋婦的手腕。
脈搏跳得極快,像擂鼓,皮膚下隱約有青紫色的紋路——和林夫人信箋上的血,和紅嫁衣的毒,是同一種。
"李捕頭。"她抬頭時,眼里燃著前世解剖臺上的光,"讓陳仵作取她的血樣,和嫁衣上的毒......"
話沒說完,瘋婦突然發(fā)出一聲尖叫,指甲深深掐進蘇晚照手背。
血珠滲出來,滴在泥地上,正好落在侯府家徽的花心位置。
沈昭之立刻扣住瘋婦的手腕,力道卻極輕。
他轉(zhuǎn)頭看向蘇晚照,眼底的暗潮里,有簇小火苗燒了起來:"晚照,你要的證據(jù),快找到了。"
馬車轆轆駛離草屋時,蘇晚照低頭看手背的傷口。
血珠順著指縫往下淌,滴在老婦人給的紙條上,把"墨川以毒控人"的"毒"字暈開了一片。
她突然想起林夫人信箋背面的劃痕,想起紅嫁衣上的紫心蓮——所有的毒,終將反噬到下毒的人身上。
風掀起車簾,吹得紙條嘩嘩響。
沈昭之坐在她對面,目光落在她手背上,喉結(jié)動了動,卻沒說話。
但蘇晚照知道,他和她一樣,聽見了倒計時的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雨絲裹著潮氣漫進縣衙偏廳時,蘇晚照正捏著半張泛黃的縣志殘頁。
"紫心蓮性溫,青藤草苦寒,兩味同煎......"她指尖劃過書頁上褪色的批注,聲音輕得像落在宣紙上的墨點,"陳仵作說趙姑娘味里的殘留物,正是這兩味藥的焦糊味。"
沈昭之站在她身側(cè),目光掃過她面前攤開的驗尸記錄與縣志,喉結(jié)動了動:"全城能長期供這兩味藥材的,只有周記藥鋪。"
窗外的雨簾突然被風扯碎,一滴雨珠順著窗欞濺在"周記"二字上,暈開一片墨色。
蘇晚照望著那團模糊的墨跡,前世解剖臺上的冷光忽然閃進腦?!看捂i定關(guān)鍵證據(jù)時,她的后頸都會泛起細密的汗,像現(xiàn)在這樣。
"我去藥鋪。"她抬頭時,眼底的光比窗外的天色還亮,"你帶李捕頭在附近守著,打草驚蛇的事,我比誰都怕。"
沈昭之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玉牌——那是他父親留下的,刻著"公正"二字的舊物。
他盯著蘇晚照發(fā)頂翹起的碎發(fā)看了片刻,突然伸手替她理了理鬢角:"藥鋪后巷有棵老槐樹,若有動靜,敲三聲樹干。"
蘇晚照愣住,后頸的汗意被他掌心的溫度烘得更燙。
她低頭整理腰間的布包,指尖觸到里面那把防身的匕首——是沈昭之今早塞給她的,刀鞘上還留著他手掌的余溫。
"知道了。"她應(yīng)得輕,卻把"老槐樹"三個字刻進了骨頭里。
周記藥鋪的門簾是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被風掀起時,蘇晚照聞到了濃重的藥香。
她扶著門框踉蹌兩步,裝出頭暈的模樣:"掌柜的,我這兩日總犯迷糊......"
柜臺后的周掌柜立刻堆起笑,眼角的皺紋像曬干的橘皮:"姑娘快坐,我給您搭個脈。"他的手指剛碰到蘇晚照手腕,忽然頓了頓,"這手......"
蘇晚照心尖一跳,想起前兩日被瘋婦抓傷的手背。
她迅速抽回手,用袖子遮住:"前日劈柴劃的,不打緊。"
周掌柜的目光在她臉上多停了兩秒,才低頭翻找脈枕。
蘇晚照趁機打量店內(nèi)——紅木柜臺擦得锃亮,靠墻的藥柜有七排抽屜,最上面三排貼著"紫""青"等字樣的標簽。
柜臺后方有扇小門虛掩著,門楣上"藥材庫房"四個漆字掉了半塊,露出底下的舊木色。
"姑娘這是血虛。"周掌柜的聲音突然拔高,"我給您開幾副補藥......"
蘇晚照順勢捂住肚子:"掌柜的,我想去后院方便。"她不等對方回答,就扶著墻往店后走,余光瞥見周掌柜的手指在柜臺上敲了兩下——是極輕的,三長兩短的節(jié)奏。
后院的茅廁味道沖得人睜不開眼,蘇晚照卻站在檐下數(shù)呼吸。
等聽見前堂傳來抓藥的銅秤碰撞聲,她貼著墻根繞到庫房門前。
門閂是生銹的鐵制,她用指甲輕輕一挑,"咔嗒"一聲開了。
藥香混著潮氣撲面而來,蘇晚照的鞋跟剛沾上門內(nèi)的青磚,后頸就竄起涼意。
她摸到腰間的匕首,借著窗外透進的微光掃視庫房——整面墻的木架上堆著麻袋,角落有個紅漆木箱,箱蓋縫隙里露出半張泛黃的紙,上面印著金絲纏繞的蓮花。
"侯府家徽......"她的聲音卡在喉嚨里,手指顫抖著掀開箱蓋。
七包用粗麻紙包著的藥材整整齊齊碼在箱中,最上面那包的封口處,"紫心蓮"三個字力透紙背。
她撕開一角,深紫色的花瓣混著青草香竄出來——和趙姑娘胃里的殘留物,和紅嫁衣上的毒,氣味分毫不差。
"啪嗒。"
是腳步聲。
蘇晚照的心跳幾乎要撞碎肋骨,她反手扣住箱蓋,轉(zhuǎn)身就往旁邊的木柜里鉆。
柜門閉合的瞬間,她看見自己映在柜門上的臉——額角的汗順著鬢角往下淌,把耳后的朱砂痣暈成了一點血。
"周掌柜,你倒是會挑時候。"
男聲像淬了冰的刀,蘇晚照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她從柜縫里望出去,穿玄色勁裝的男人正背對著她,腰間別著帶血的短刀:"那姑娘今天來了三回,當老子是瞎子?"
周掌柜的聲音帶著哭腔:"我真不知道她是誰!
可......可她剛才摸了庫房的門......"
"摸門?"黑衣人突然轉(zhuǎn)身,刀光晃得蘇晚照瞇起眼。
他一步步逼近木柜,靴底碾過地上的藥渣,"摸門的人,都該把手指頭留在這兒。"
蘇晚照的匕首滑出刀鞘三寸,刀刃貼著大腿內(nèi)側(cè),涼得刺骨。
她想起沈昭之的話:"敲三聲樹干",可此刻她連呼吸都不敢重,哪里夠得著后巷?
"轟隆——"
驚雷炸響的瞬間,豆大的雨點砸在瓦頂上。
黑衣人猛地抬頭,窗外的天光被烏云壓得發(fā)暗,他罵了句什么,轉(zhuǎn)身拽住周掌柜的衣領(lǐng):"先處理那姑娘,雨停前必須——"
"嘩啦!"
后巷傳來老槐樹被風吹折的聲響,蘇晚照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盯著柜門上自己顫抖的影子,聽見前堂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還有李捕頭標志性的大嗓門:"縣太爺有令,所有人不許動!"
黑衣人臉色驟變,短刀"當啷"掉在地上。
周掌柜癱坐在地,額頭撞在木箱上,發(fā)出悶響。
蘇晚照攥緊匕首,指節(jié)發(fā)白——她聽見了,沈昭之的官靴踩過積水的聲音,正從前堂往庫房而來,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心跳上。
雨越下越大,模糊了窗外的人影。
蘇晚照望著柜縫外晃動的玄色官服,忽然想起前世解剖室里的探照燈,總在最暗的時候亮起。
她深吸一口氣,推開柜門,雨水混著藥香涌進來,沾濕了她手背上的舊傷——那是瘋婦抓的,也是侯府毒的,此刻正隨著沈昭之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一下一下,疼得鮮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