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浪扭曲了視線,大地龜裂成一張巨大的、絕望的蛛網(wǎng),延伸到視線的盡頭??菟赖臉淠鞠褚痪呔吲で暮」牵赶蚧野咨?、無情的天空。風(fēng)是燙的,卷著沙塵和死亡的氣息,吹過蘇城郊外這片臨時搭建的窩棚區(qū),嗚咽著,如同萬千冤魂的哭泣。
三年了,整整三年,滴雨未落。
蘇芷拖著灌了鉛的雙腿,每一步都在滾燙的地面上留下一個淺淺的、帶著血絲的腳印。她的嘴唇干裂出血口子,臉上覆蓋著厚厚的塵土,只有一雙眼睛,深陷在眼窩里,卻亮得驚人,里面燃燒著最后一絲求生的火焰,死死盯著懷里那只破了一個豁口的粗陶碗。
碗里是小半碗微微泛著酸氣的粥,渾濁,稀薄,幾乎能照見人影。這是餿粥,放在太平年月,連最下等的仆役都不會多看一眼的東西。
但在這里,在這片被老天爺遺忘的煉獄里,這半碗餿粥,是她拼盡了尊嚴(yán)、力氣,來來回回在粥棚外跪求了三天,才從一個或許還剩一絲憐憫的兵士手里求來的。鍋底最后那點(diǎn)刮下來的稠漿,混合著刷鍋水和些許霉米,成了她唯一的希望。
窩棚低矮陰暗,散發(fā)著疾病、污穢和絕望混合的惡臭。角落里,一堆干草上,躺著一個小小的身影。
是月娘。她的妹妹。
曾經(jīng)圓潤的小臉如今瘦得只剩下一層皮包著骨頭,眼窩深陷,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五歲的孩子,輕得像一把枯草,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吹散。她身上那件原本鮮艷的小襖,早已污穢不堪,破爛得遮不住那嶙峋的肋骨。
“月娘,月娘……”蘇芷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她小心翼翼地跪倒在干草旁,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qiáng)將月娘的上半身扶起,靠在自己懷里。那骨頭硌得她生疼,更疼的是心。“姐求到粥了,快,吃點(diǎn),吃了就能好起來……”
老大夫的話在她耳邊回響——“這孩子底子耗空了,若能有點(diǎn)軟和的東西吊著,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jī)……”軟和的東西,在這餓殍遍野、易子而食的地方,比金子還珍貴。這碗餿粥,就是月娘的命。
碗沿湊到月娘干裂的唇邊,那微酸的的氣息似乎刺激了她。小女孩的眼睫顫動了一下,艱難地睜開一條縫,露出黯淡無光的眸子。
“姐……”氣若游絲的一聲。
“哎,姐在,快,喝一點(diǎn)……”蘇芷的聲音帶著哭腔,手抖得厲害,碗里的粥微微晃蕩。她不能灑,一滴都不能灑!
就在那餿粥即將觸碰到月娘嘴唇的剎那——
“住手!”
一聲清脆又帶著明顯嫌惡的嬌叱自身后炸響。
緊接著,一道身影猛地沖過來,速度快得蘇芷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一只保養(yǎng)得極好、白皙細(xì)膩、染著漂亮蔻丹的手狠狠揮來,“啪”地一聲,精準(zhǔn)地打在了蘇芷的手腕上!
劇痛襲來,手指一麻。
那只承載了所有希望的破碗脫手飛出,劃出一道絕望的弧線,摔在堅硬的地面上。
“哐啷——!”
刺耳的碎裂聲,像是心碎的聲音。
渾濁的餿粥濺開,灑了一地,那點(diǎn)可憐的、勉強(qiáng)算得上“稠”的米粒粘在塵土里。
一瞬間的死寂。
然后,是旁邊幾個早已餓得眼睛發(fā)綠的災(zāi)民如同瘋狗一樣撲了上來,不顧一切地用手去刮、去搶、去舔食那混著泥土的餿粥,甚至為了一點(diǎn)點(diǎn)殘渣互相推搡撕咬起來。
蘇芷僵住了,手腕上火辣辣的疼,卻遠(yuǎn)不及心頭那瞬間被掏空的劇痛。她愣愣地看著地上那片狼藉,看著那些爭搶的災(zāi)民,仿佛整個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心臟一下下撞擊胸腔的轟鳴。
碎了……沒了……
月娘的……命……
掌心傳來刺痛,她低頭,才發(fā)現(xiàn)一塊飛濺的碎瓷片劃破了她的手掌,細(xì)細(xì)的口子正滲出幾滴血珠,在那布滿污垢和傷痕的手上,顯得微不足道。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看向那個打碎她希望的人。
那是一個極年輕的少女,約莫十五六歲年紀(jì),穿著一身水紅色的綾羅衣裙,料子在昏暗的窩棚里都泛著柔光,一看就價值不菲。烏黑的發(fā)髻上簪著珍珠步搖,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臉蛋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紅潤飽滿,一雙杏眼此刻正圓睜著,里面滿是嫌棄和一種……居高臨下的譴責(zé)。
她身后跟著兩個孔武有力的帶刀侍衛(wèi),還有兩個捧著香囊帕子的丫鬟,皆是一臉鄙夷地看著這骯臟的一切。他們與這絕望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像是從畫里走出來的神仙人物,誤入了污濁的凡間泥淖。
“你是怎么做人姐姐的?”那富貴小姐開口了,聲音清脆,卻帶著冰冷的指責(zé),“妹妹都病成這個樣子了,你竟然還給她吃餿了的粥?這玩意兒吃了會食物中毒,會死人的你不知道嗎?”
她捏著繡了精致蘭花的絲帕捂住鼻子,仿佛這里的空氣玷污了她。“果然是……唉,跟你們說這些有什么用。生病了身體虛弱,得補(bǔ)充營養(yǎng),吃肉粥,吃肉粥才健康!懂嗎?”
她的語氣是那么理所當(dāng)然,帶著一種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無法理解的傲慢。
蘇芷呆呆地看著她,餓得太久,她的思維都有些凝滯。營養(yǎng)?肉粥?那是什么?是夢里才會出現(xiàn)的東西嗎?她只知道,樹皮被啃光了,草根被挖盡了,泥土吃下去只會脹死,這碗她求了三天、餿了的粥,是月娘唯一可能活下去的東西。
這個女人……她怎么懂?她怎么能懂這一碗餿粥意味著什么?
憤恨,如同毒蛇,一點(diǎn)點(diǎn)噬咬著蘇芷的心臟。她的目光死死釘在那張紅潤的、不諳世事的臉上。
那小姐被蘇芷看得有些不自在,臉頰微微泛紅,似乎是覺得被一個賤民如此直視是種冒犯。她甩了甩剛才碰到蘇芷的衣袖,仿佛沾上了什么臟東西,語氣帶著幾分惱羞成怒:“看什么看?不就是一碗餿粥嗎?瞧你那眼神,像是要?dú)⑷怂频?!我可是?dāng)朝宰相沈宏的千金,沈玉顏!你知道我嗎?我是奉了皇命,帶著賑災(zāi)糧來的!”
宰相千金?皇命?賑災(zāi)糧?
這幾個字眼像是一道閃電劈中了蘇芷幾乎麻木的神經(jīng)。
糧食!她有糧食!
求生的本能瞬間壓過了憤怒和仇恨。月娘還在她懷里,氣息越來越微弱。
蘇芷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了過去,不顧一切地伸出那雙布滿污垢和傷口的手,死死抓住了沈玉顏那光滑昂貴的裙擺,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小姐……貴人……求求您!求求您行行好!施舍一碗粥,一碗米湯也好!給我妹妹……我妹妹她快不行了!求您了!您的大恩大德我做牛做馬……”她的聲音嘶啞破碎,充滿了絕望的哀慟。
幾乎在她手指觸碰到裙擺的瞬間,那柔滑的布料就被她粗糙的手指勾出了絲。
“呀!”沈玉顏驚叫一聲,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后退,用力將裙擺從蘇芷手中拽回,看著那一道明顯的抽絲,臉上滿是心疼和惱怒,“你這賤民!你知道這料子多珍貴嗎?是皇上賞的云錦蘇繡!你賠得起嗎?!”
這邊的動靜立刻吸引了更多的注意。原本守在窩棚外的侍衛(wèi)見狀,立刻兇神惡煞地沖了進(jìn)來,顯然將蘇芷當(dāng)成了糾纏貴人的瘋婆子。
“滾開!敢沖撞沈小姐!”為首的侍衛(wèi)毫不留情,抬起穿著厚底官靴的腳,狠狠一腳踹在蘇芷的肩窩!
“呃!”劇痛瞬間席卷全身,蘇芷只覺得肩膀像是碎裂開來,整個人被踹得向后翻滾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啃了一嘴的泥灰。喉嚨里涌上一股腥甜,她忍不住咳出一口血沫。
可她的眼睛,依舊死死地、執(zhí)拗地盯著沈玉顏,里面是刻骨的恨和一絲不肯熄滅的祈求。
沈玉顏似乎被蘇芷吐血的樣子嚇到了,染著鮮紅蔻丹的手捂住了嘴巴,眼睛里閃過一絲驚慌,但很快又被厭惡取代。她甚至不用開口,身邊的侍衛(wèi)就已經(jīng)領(lǐng)會了她的意思。
“不知死活的東西!給你點(diǎn)教訓(xùn)!”
“沖撞貴人,還不認(rèn)錯求饒?”
拳腳如同雨點(diǎn)般落下,重重砸在蘇芷的背上、腿上、胳膊上。她咬緊牙關(guān),一聲不吭,只是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在被徹底打暈之前,猛地向前一撲,用自己的整個身體,死死護(hù)住了草堆上氣息奄奄的月娘。
月娘那么小,那么輕,在她懷里微弱地顫抖著。逃難路上,爹要把她們賣給東頭的張屠夫做“菜人”,是月娘半夜偷偷搖醒她,拉著她跑了出來。一路上餓得啃樹皮吃觀音土,月娘從來沒哭過一聲,還機(jī)警地幫她趕走了好幾次試圖綁走她們的餓瘋了流民。她總是用細(xì)弱的聲音說:“姐姐,別怕,月娘會永遠(yuǎn)陪著你……”
不同于面黃肌瘦的災(zāi)民,這些侍衛(wèi)都是富貴人家養(yǎng)的打手,個個膀大腰圓,力氣十足。每一腳每一拳都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蘇芷覺得自己的骨頭都要散了,內(nèi)臟仿佛移了位。痛,無處不在的痛,但更痛的是懷里月娘越來越微弱的呼吸。
不知道過了多久,拳腳終于停了。侍衛(wèi)們打累了,罵罵咧咧地退開。
世界天旋地轉(zhuǎn),蘇芷耳鳴不止,全身沒有一處不痛。她艱難地低下頭,看向懷里的月娘。
小女孩的眼睛不知何時已經(jīng)閉上了,長長的睫毛像折斷的蝶翼,安靜地覆蓋在毫無血色的臉頰上。那一點(diǎn)點(diǎn)微弱的起伏,徹底消失了。
眼淚在蘇芷干澀的眼眶里瘋狂地打轉(zhuǎn),卻一滴也流不出來。她緊緊攥著月娘只剩下一把骨頭的小身子,喉嚨里像是堵著燒紅的炭,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身體因?yàn)闃O致的悲痛而無法控制地顫抖。
而就在這時,那個罪魁禍?zhǔn)?,沈玉顏,竟然又開口了。她指著蘇芷因?yàn)殚L期饑餓又突然遭受暴打而微微鼓脹起來的腹部(那是餓出來的水腫),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天大的、喪盡天良的秘密,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正義的譴責(zé):
“你們看!你們大家都看看!她自己倒是吃得飽飽的,肚子都鼓起來了!就給她快病死的妹妹吃餿粥!現(xiàn)在人都死了,你到底是不是她的親姐姐???!”
她的聲音尖銳,成功地吸引了周圍所有還能動彈的災(zāi)民的注意。
“這年頭,莫不是拐賣人口的人販子?故意把這小女孩折磨死,或者就想把她賣進(jìn)那些勾欄瓦舍里去!”
見蘇芷只是抱著尸體一動不動,沈玉顏更加認(rèn)定自己的猜測,愈發(fā)義憤填膺起來:“說話??!被我說中了是不是?來人!侍衛(wèi)呢!快把這個喪盡天良的人販子給我抓起來,扔進(jìn)大牢里去!我沈玉顏這輩子最恨的就是你們這種拐子!”
**第二節(jié):瀕死的野獸**
人販子?拐賣?
這些字眼像是最惡毒的針,狠狠扎進(jìn)蘇芷幾乎停止跳動的心臟。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臉上的血跡和塵土混合在一起,顯得猙獰可怖。那雙原本只剩下絕望和悲慟的眼睛里,此刻正瘋狂地滋長出一種駭人的、毀滅一切的光芒。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那是月娘!是她的命!是這個人,這個高高在上的宰相千金,打碎了粥,斷送了月娘最后的生機(jī)!現(xiàn)在,她還要污蔑她,奪走她最后一點(diǎn)作為姐姐的清白!
為什么?
為什么她們只是想活下去,就這么難?
為什么這些錦衣玉食的人,可以如此輕描淡寫地決定別人的生死,還擺出一副救世主的嘴臉?
那碗不是餿粥!那是月娘的命!是月娘的命?。。?/p>
她在心里瘋狂地嘶吼,卻一個字也喊不出來,巨大的悲憤和冤屈堵住了她所有的聲音。
地上的碎陶片,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冰冷的光澤。
幾乎是一種本能,一種瀕死野獸發(fā)起的最后反撲。蘇芷也不知道自己哪里來的力氣,在那幾個侍衛(wèi)再次上前準(zhǔn)備抓她的時候,她猛地探身,一把抓起地上最鋒利的那片碎陶!
尖銳的陶片邊緣瞬間割破了她的手掌,鮮血涌出,但她感覺不到疼。
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如同撲食的餓狼,朝著被侍衛(wèi)護(hù)在身后的沈玉顏猛撲過去!
目標(biāo)——那截白皙的、散發(fā)著香粉氣息的脖頸!
只差一點(diǎn)!只差一點(diǎn)點(diǎn)!
冰冷的陶片幾乎已經(jīng)觸碰到那嬌嫩的皮膚!
“保護(hù)小姐!”侍衛(wèi)反應(yīng)極快,一把將沈玉顏狠狠推開。
沈玉顏驚呼一聲,踉蹌著摔倒在地,珠釵掉落,發(fā)髻散亂,白嫩的臉頰上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寫滿了劫后余生的恐懼和難以置信。她看著那個被她視為螻蟻的災(zāi)民,看著對方眼中那幾乎要實(shí)質(zhì)化的仇恨,渾身篩糠般抖了起來。
蘇芷被另一個侍衛(wèi)死死扭住了胳膊,壓倒在地,臉被用力按在冰冷的、混著餿粥殘渣和血污的地面上。她徒勞地掙扎著,眼睛依舊死死盯著沈玉顏,從喉嚨深處擠出破碎嘶啞的三個字:
“為……什么?”
沈玉顏驚魂未定,被丫鬟攙扶起來,聲音都在發(fā)顫:“什……什么為什么?”
“你……生活那么……好……”蘇芷每說一個字,都像是用刀在刮擦喉嚨,“為什么……連一碗餿粥……都容不下……”
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她們明明是兩個世界的人,為什么這個人非要來踩碎她們最后一點(diǎn)希望?
沈玉顏皺緊了眉頭,看著地上那個狀若瘋魔的臟污女子,眼神里的恐懼慢慢被一種不耐煩和施舍般的優(yōu)越感取代。她理了理散亂的鬢發(fā),從身旁侍女手里接過一個精致的繡花荷包,看也沒看,隨手就拋到了蘇芷面前。
“呵,我以為多大點(diǎn)事?!彼恼Z氣帶著輕蔑,“一碗餿粥也值得你跟我拼命?喏,看你也怪可憐的,這里面應(yīng)該不止十兩銀子,夠你買成千上萬碗肉粥了,省著點(diǎn)花,夠你下半輩子吃香喝辣了。真是……不可理喻。”
荷包落在污穢里,上面的鴛鴦戲水圖案被迅速染臟。
那不是銀子!那是買命錢!是用月娘的命換來的沾血的銀子!
蘇芷的瞳孔驟然收縮,身體因?yàn)闃O致的憤怒再次掙扎起來,卻被侍衛(wèi)壓得更死,幾乎窒息。
沈玉顏看著她不甘的眼神,撇撇嘴,覺得這人真是貪得無厭又瘋癲。她剛被嚇得不輕,不想再多待一刻,轉(zhuǎn)身欲走。但走了兩步,似乎又想起什么,停下腳步,側(cè)過頭,用一種自以為周全的語氣對匆匆趕來的當(dāng)?shù)毓賳T吩咐:
“算了,本小姐大人有大量,不跟一個瘋子計較。不過……聽說災(zāi)后容易爆發(fā)瘟疫,這兩人……嗯,這個瘋女人和那具小孩尸體,還是先單獨(dú)關(guān)起來隔離觀察吧,免得傳染給別人,也是為大局著想?!?/p>
她覺得自己真是善良又明智,處理得十分妥當(dāng)。說完,便扶著丫鬟的手,裙擺飄飄,在一眾侍衛(wèi)的簇?fù)硐码x開了這片令人作嘔的地方,隱約還能聽到侍女在奉承“小姐真是心善”、“考慮周全”。
蘇芷連反駁的機(jī)會都沒有。她眼睜睜看著兩個衙役上前,粗暴地將月娘小小的、尚且溫軟的尸體從她懷里搶走,然后像拖死狗一樣將她從地上拖起。
“月娘……把我的月娘……還給我……”她嘶啞地哀求,掙扎,卻毫無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