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是一種酷刑。
我曾用十年品嘗過這種滋味，如今，輪到顧言琛了。
他沒有睡，或者說，他根本無法入睡。他就那樣穿著一身褶皺的西裝，枯坐在床邊的地毯上，被我那些絕筆信包圍著，像一座被遺棄在廢墟中的孤島。天光透過窗簾的縫隙，在他臉上投下一道狹長而慘白的光，照出他眼底濃重的青黑和他下巴上冒出的胡茬。
他一動不動，只是睜著眼，空洞地望著某處，仿佛靈魂已經(jīng)被抽離。
我猜，他是在等張帆的調(diào)查結(jié)果。他需要一份官方的、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文件，來印證我那些信里字字泣血的控訴，究竟是事實，還是我臨死前精心編織的報復。他大概寧愿相信是后者。
手機鈴聲突兀地響起，打破了這死一般的寂靜。
他像是被驚擾的困獸，渾身一顫，猛地抓起手機。屏幕上跳動著的名字，是“林晚”。
我看到他英挺的眉峰瞬間擰成了一個結(jié)，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有煩躁，有抗拒，還有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愧疚。
若是從前，林晚的電話，他無論在做什么，都會在第一時間接起，聲音里會帶著他自己都控制不住的溫柔?？蛇@一次，他任由鈴聲響了許久，才終于劃開了接聽鍵。
“喂?！彼穆曇羯硢〉脦缀醪怀烧{(diào)。
“言??？你……你還好嗎？”林晚的聲音一如既往地輕柔，帶著小心翼翼的關切，“我給你發(fā)了很多消息你都沒回，我很擔心你。你是不是沒休息好？聽聲音很累。”
“沒事?！鳖櫻澡〉幕卮鹧院喴赓W，冷得像冰。
電話那頭的林晚似乎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冷漠噎了一下，沉默了幾秒，才繼續(xù)用那柔弱的語氣說道：“言琛，我知道你現(xiàn)在心情不好，沈薇她……畢竟也陪了你十年。但人要往前看，你不能一直沉浸在悲傷里。我燉了你最喜歡的烏雞湯，給你送過去好不好？”
烏雞湯。
我差點笑出聲來。林晚大概永遠不會知道，顧言琛根本不愛喝什么烏雞湯，他只是有輕微的胃病，醫(yī)生建議喝些溫補的湯水。而真正費盡心思研究了上百種養(yǎng)胃湯譜，變著花樣做給他喝的人，是我。
可他從未記得。他只記得，林晚為他燉過一次烏雞湯。
“不必了?！鳖櫻澡〉穆曇衾锿钢还刹蝗葜绵沟氖桦x，“我很忙，沒空?！?/p>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如此干脆地拒絕林晚。
“言琛，你……”
“我說了，我很忙！”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失控的暴躁。他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深吸了一口氣，強壓下情緒，一字一頓地說道：“林晚，我最近有很多事要處理，不要再打電話過來了?！?/p>
說完，他直接掛斷了電話。
我看著他將手機扔在一旁，雙手痛苦地插入發(fā)間，發(fā)出一聲壓抑的低吼。他不是在對林晚發(fā)火，他是在對自己。林晚的每一個字，每一句關懷，都像是在提醒他，在他為她的事業(yè)保駕護航，為她的情緒費盡心神的時候，他的妻子，正在一個他不知道的角落里，獨自面對著死亡。
他的手機屏幕再次亮起，這次是一封新郵件的提示。
發(fā)件人：張帆。
顧言琛的身體瞬間繃緊，他像一個即將接受審判的死囚，顫抖著手，點開了那封郵件。
附件是一個加密的PDF文件。他輸了密碼，文件緩緩打開。
那是一份長達十幾頁的調(diào)查報告，記錄了我過去一年所有的行蹤和醫(yī)療記錄。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冰冷的釘子，將他釘死在恥辱柱上。
【姓名：沈薇】
【就診醫(yī)院：江城第一人民醫(yī)院，腫瘤科】
【主治醫(yī)生：王建民 主任】
【初次確診日期：一年前，3月12日】
【診斷結(jié)果：胃腺癌 IV期（晚期），伴隨多處淋巴轉(zhuǎn)移】
……
報告詳細羅列了我每一次化療的日期，每一次復查的結(jié)果。從一開始的藥物控制，到后來的大劑量化療，再到最后醫(yī)生建議的姑息治療。旁邊還附上了醫(yī)院的監(jiān)控截圖。
截圖中，我穿著寬大的病號服，戴著帽子和口罩，獨自一人坐在輸液室的角落。我時而低頭看書，時而望著窗外發(fā)呆，身邊永遠沒有第二個人。有一張截圖，是我剛從洗手間出來，扶著墻壁，臉色慘白，身體因為劇烈的嘔吐而微微顫抖。
報告的最后，附上了我的醫(yī)療費用支付記錄。每一筆，都來自于我自己的銀行卡。那是我的嫁妝，是我母親留給我最后的體己。
而在緊急聯(lián)系人那一欄，清清楚楚地寫著一個名字：沈薇。聯(lián)系電話，是我自己的手機號碼。
顧言琛的呼吸，在看到那一欄時，徹底停滯了。
他像一尊石化的雕像，死死地盯著屏幕上那兩個字，仿佛要將它看穿。十年夫妻，他甚至不是我病歷上的緊急聯(lián)系人。這是一種怎樣無聲而又徹底的控訴？這說明，在我心里，早已將他排除在了我生死存亡的依靠之外。
“呵……”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聲，那笑聲比哭還難聽，充滿了自嘲與絕望，“呵呵……”
他猛地站起身，抓起車鑰匙就往外沖。他的動作太大，帶倒了椅子，撞翻了床頭柜上的臺燈，發(fā)出一連串刺耳的響聲，他卻恍若未聞。
我跟著他沖下樓，看著他發(fā)動那輛黑色的賓利，像一道黑色的閃電，沖出了別墅。
我知道他要去哪里。
他要去江城第一人民醫(yī)院。他要去見王建民醫(yī)生。他要去那個我獨自往返了無數(shù)次的地方，親眼看一看，我走過的路，我待過的角落。
車子在醫(yī)院的停車場停下，他幾乎是跑著沖進了住院部大樓。他向護士打聽王建民醫(yī)生的辦公室，然后失魂落魄地站在了那扇緊閉的門前。
他抬起手，想要敲門，卻又數(shù)次放下。這個在商場上殺伐果斷、無所不能的男人，此刻，竟連敲一扇門的勇氣都沒有。
最終，他還是敲響了門。
“請進?！?/p>
王醫(yī)生是一個五十多歲、面容和藹的男人。他看到顧言琛時，愣了一下，隨即扶了扶眼鏡，認出了他。財經(jīng)雜志的封面人物，江城的風云人物，誰不認識呢？
“您是……顧先生？”
“我是沈薇的丈夫?！鳖櫻澡￠_口，聲音干澀得像是要裂開，“王醫(yī)生，我想向您了解一下我太太的病情?！?/p>
王醫(yī)生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化為一聲不易察覺的嘆息。他示意顧言琛坐下，從檔案柜里抽出了我的病歷。
“顧先生，我很遺憾?！蓖踽t(yī)生將病歷推到他面前，語氣沉重，“顧太太是個非常堅強、非常樂觀的病人。說實話，以她的病情，能堅持一年，已經(jīng)是個奇跡了?！?/p>
顧言琛沒有去看那份他早已在郵件里看過的病歷，他只是死死地盯著王醫(yī)生，啞聲問道：“她……她來的時候，一直都是一個人嗎？”
“是的?！蓖踽t(yī)生點了點頭，眼神里帶著一絲同情，“每一次化療，每一次復查，都是她一個人。我曾經(jīng)建議她讓家人陪同，化療的副作用很大，一個人會很辛苦。但她總是笑著拒絕。”
王醫(yī)生頓了頓，似乎在回憶。
“她說，她的丈夫工作很忙，是在做非常重要的大事，她不想成為他的負擔。她還說，她丈夫是這個世界上最厲害的人，她為他感到驕傲?！?/p>
這番話，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顧言琛的心上。
我記得我說這話時的場景。那是一次化療反應特別劇烈的午后，我吐得膽汁都快出來了。王醫(yī)生于心不忍，勸我給家人打個電話。我拿出手機，翻到顧言琛的號碼，卻遲遲沒有撥出去。我只是抬起頭，對他扯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說出了那番話。
那不是驕傲，言琛。那是自我安慰，是我為你找的借口，是我維護自己最后一點可憐自尊的謊言。
顧言琛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他雙手緊緊握成拳，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他低著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卻能看到有滾燙的液體，一滴一滴地砸在他面前光潔的桌面上，迅速暈開。
“顧先生，您……”王醫(yī)生有些不知所措。
“她最后……有什么話……留給我嗎？”他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每個字都帶著血腥味。
王醫(yī)生沉默了。他想了很久，才緩緩開口：“顧太太最后一次來的時候，人已經(jīng)很虛弱了。她把后續(xù)的治療費用都結(jié)清了，然后對我說，‘王醫(yī)生，謝謝您這一年的照顧，辛苦了。如果我丈夫?qū)碛幸惶靵碚夷?，請您告訴他，我不怪他。’”
我不怪他。
這四個字，比任何惡毒的詛咒，都更讓他痛苦萬分。
因為不怪，意味著徹底的放棄。意味著在他和我的世界里，連怨恨這種最激烈的情感連接，都不復存在了。
顧言琛猛地站起身，對王醫(yī)生胡亂地鞠了一躬，說了聲“謝謝”，便逃也似的沖出了辦公室。
他沒有回家，而是在醫(yī)院里像個無頭蒼蠅一樣亂轉(zhuǎn)。他走過我做檢查的放射科長廊，走過我抽血的化驗室窗口，最后，他停在了住院部頂樓的化療中心門口。
隔著玻璃門，他能看到里面坐著的一個個面色憔悴的病人，他們身邊，大多有家人陪伴著，或喂水，或安撫。
他就在那扇門外，站了很久很久。他大概是在想象，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獨自一人坐在這里面，身上插著輸液管，將那些冰冷的、足以殺死癌細胞也足以摧毀一個人的藥液，一點點注入身體里的場景。
天色漸晚，他才拖著沉重的步伐離開醫(yī)院，回到那個已經(jīng)不能稱之為“家”的別墅。
房子里一片漆黑，他沒有開燈，徑直走上二樓，回到了我們的臥室。
這一次，他沒有再去看那些信。他開始一件一件地翻看我的遺物，像是要從這些冰冷的東西里，尋找我活過的痕跡。
他打開我的衣帽間，看著我那些鮮艷的裙子。他大概才發(fā)現(xiàn)，我衣柜里的衣服，百分之九十都是各種暖色調(diào)的裙裝，明黃，暖橙，天藍……那是我為了讓他多看我一眼，而刻意營造的明媚?？伤麖奈醋⒁膺^。
他拉開我的梳妝臺抽屜，里面除了護膚品，還有一個小盒子里，放著許多電影票根。都是兩張連號的，但其中一張永遠是嶄新的。那是我無數(shù)次買好票等他，最后卻一個人去看完的電影。
他一件件地看，每發(fā)現(xiàn)一樣，他的臉色就更白一分。
這個房間里，處處都是我愛過的證據(jù)，也處處都是他忽略的罪證。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衣帽間最角落里，那個蒙了薄薄一層灰的筆記本電腦上。
那是我大學時用的電腦，后來換了新的，這臺就被我閑置了。
他走過去，將電腦拿了出來，放在桌上，打開。
屏幕亮起，進入了登錄界面。
需要輸入密碼。
他深吸一口氣，伸出顫抖的手指，在鍵盤上敲下了我的生日。
【密碼錯誤】
他又敲下了他的生日。
【密碼錯誤】
他又試了我們的結(jié)婚紀念日。
【密碼錯誤】
一連串的紅色提示，像一記記響亮的耳光，打在他的臉上。他才發(fā)現(xiàn)，他對我的了解，貧瘠到連一個密碼都猜不出來。
他頹然地靠在椅背上，死死地盯著那個密碼輸入框，仿佛要將它燒出一個洞來。
那臺小小的、陳舊的電腦，此刻成了他無法逾越的鴻溝。里面鎖著的，是我最后的秘密，是我不曾寫在信里，未曾對任何人言說的，真正的內(nèi)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