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尸房里的空氣是種具象化的東西,冰冷,沉滯,
裹挾著消毒水的尖銳和一絲若有若無、甜膩到令人作嘔的腐敗氣息。它黏在皮膚上,
鉆進行政部剛給我送來的嶄新白大褂纖維里,無孔不入。
無影燈慘白的光打在不銹鋼解剖臺上,
將老爺子枯槁的軀體照得每一寸皺紋、每一塊老年斑都無所遁形。他安靜地躺著,
像是終于卸下了生前的萬千重擔,又像是凝固在最后一個驚駭?shù)乃查g,
嘴角那點奇異的松弛感讓人極不舒服。旁邊站著的是他的長子,魏氏集團目前的代理掌舵人,
魏承業(yè)。高級定制的黑色西裝一絲不茍,連袖扣都扣得嚴謹,
但他身上那股古龍水也壓不住的焦躁,像無聲的靜電,在冰冷的空氣里噼啪作響。
“父親是突發(fā)心梗,家族需要盡快發(fā)布訃告,穩(wěn)定股價?!彼穆曇羝桨?,
帶著一種刻意練習(xí)過的、恰到好處的沉痛,眼睛卻不時瞟向墻上的電子鐘,“張法醫(yī),
流程請盡量快一些。父親生前最不喜拖沓?!蔽覜]應(yīng)聲,只是點了點頭,
橡膠手套箍緊手指的感覺熟悉又陌生。在這座盤踞城市經(jīng)濟命脈的深宅大院里,
我的身份微妙到可笑——明面上,是高薪聘請的私人健康顧問,
負責調(diào)理這一家子顯貴們金雕玉砌的身體;暗地里,魏老爺子付我三倍薪水,
讓我用這把解剖刀,替他窺視他子女、妻妾、乃至心腹手下們皮囊之下,
那些光鮮健康報告底下隱藏的潰爛與禍心。他稱我為“體檢官”,專檢人心?,F(xiàn)在,
付我錢的人躺在了我的刀下。手術(shù)刀劃下,鋒利的尖刃輕易地分離皮膚、皮下組織,
精準地避開主要的血管。胸腔打開,
暴露出一片森然、卻依舊保留著生命最后一絲溫熱的復(fù)雜結(jié)構(gòu)。
臟器特有的、濃郁的生命氣息撲面而來,混合著血液的鐵銹味。魏承業(yè)的呼吸明顯重了幾分,
側(cè)過身,喉結(jié)上下滾動。我的動作沒有停頓,逐項檢查,記錄。肺部輕微水腫,
肝臟有脂肪化傾向,符合他長期優(yōu)渥卻勞心勞力的生活軌跡。
一切都指向一場無可指摘的、降臨在年邁軀體上的意外心源性猝死。直到,
我的器械探入心包腔。觸感不對。預(yù)期的飽滿、彈性質(zhì)感沒有出現(xiàn),
指尖傳遞來的反饋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松軟和空蕩。我動作頓住了一秒,只有一秒。然后,
更仔細地分離周圍組織,將那顆曾經(jīng)掌控著一個龐大商業(yè)帝國的心臟,完整地托出。
它確實不再完整。左心室的側(cè)后壁,缺失了近乎三分之一。斷口極其怪異,
不是銳器切割的平滑,也非暴力撕裂的參差,更非病變導(dǎo)致的壞死脫落。
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缺失,仿佛那部分心肌組織被某種東西精準地、無聲地“抹除”了,
留下一個邊緣略顯焦糊、透著詭異粉白色的創(chuàng)面??帐幨幍男氖蚁褚恢唤^望而呆滯的眼睛,
凝視著無影燈,也凝視著我。冰冷的寒意順著我的脊椎急速爬升,頭皮一陣發(fā)麻。
這不是心梗。這絕不是自然死亡。我猛地抬頭看向魏承業(yè)。他正死死盯著我手里的心臟,
臉色在白光下透出一種尸骸般的青灰,瞳孔縮得極小,
里面翻涌著極度震驚之后近乎崩潰的駭然,但那駭然之下,
又飛快地掠過一絲我無法捕捉的、極其復(fù)雜的情緒——像是……確認?
我們的目光在空中猝然相撞。他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移開視線,劇烈地咳嗽起來,
用手帕捂住嘴,聲音悶啞:“既然……既然是心梗,那就……盡快整理遺容吧。
家族長輩們都在等著?!彼麤]有問。他甚至阻止了我可能發(fā)出的任何疑問。他早就知道。
或者,他預(yù)料到了不尋常,卻沒想到是這般不尋常。我垂下眼,看著那顆殘缺的心臟,
血液特有的鐵銹味混著一種冰冷的、非人的怪異氣味,絲絲縷縷鉆入鼻腔。“是,魏先生。
”我的聲音平穩(wěn)得像冰封的湖面,聽不出一絲漣漪,“突發(fā)性心肌梗塞。我會盡快完成報告。
”縫合胸腔,清理體表,恢復(fù)遺容。每一個步驟我都做得精準而高效,
仿佛剛才看到的只是再普通不過的病理現(xiàn)象。魏承業(yè)一直站在旁邊,像一尊逐漸冷卻的石像,
再沒看過解剖臺一眼。蓋上白布的那一刻,他幾乎是立刻轉(zhuǎn)身,大步向外走去,
扔下一句:“辛苦了,酬勞會翻倍。管好你的專業(yè)?!苯饘匍T在他身后合攏,
發(fā)出沉悶的回響。停尸房重歸死寂,只剩下我和臺上那具藏著驚天秘密的尸體。
冷氣颼颼地灌入我的衣領(lǐng)。我靠在冰冷的墻上,慢慢摘下手套,指尖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汗水這才后知后覺地滲出,冰涼的,貼在后背。老爺子的死是謀殺。而魏承業(yè),知情。
接下來的路,一步踏錯,就是萬丈深淵?;氐轿杭覟槲野才诺摹⑽挥谥鳂俏饕淼念檰柼追繒r,
天色已經(jīng)徹底沉了下來。厚重的烏云低壓著,
將這座占地廣闊的奢華莊園籠罩在一片山雨欲來的窒悶之中。廊燈昏黃,
照著價值連城的古董花瓶和油畫,投下幢幢黑影,每一道陰影里都像藏著無聲注視的眼睛。
我剛推開房門,一股昂貴香水的冷冽花香便強勢地侵入了鼻腔。房間里有人。魏清頤,
魏老爺子的長女,集團的核心人物之一,正坐在我客廳那張意式真皮沙發(fā)上。
修長的雙腿交疊,指尖夾著一支細長的女士香煙,煙灰積了長長一截,快要跌落。
她沒有開大燈,只有沙發(fā)旁一盞落地燈灑下昏蒙的光暈,勾勒出她精致卻冷硬的側(cè)臉輪廓。
“張法醫(yī),”她紅唇輕啟,煙霧隨著話語裊裊吐出,“辛苦了?!蔽艺驹陂T口,
沒有完全進去,手暗暗扣著門把手,保持著隨時可以后退的姿勢:“大小姐,這是我的職責。
”她輕笑一聲,那笑聲里沒有半分溫度。她按熄煙蒂,
從身旁的鉑金包里抽出一張薄薄的支票,放在面前的玻璃茶幾上。然后,
又抽出一支看起來就價值不菲的鋼筆,壓在上面。支票是空白的?!案赣H走得突然,
家里外面,現(xiàn)在都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彼鹧?,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
細細刮過我的臉,“魏家需要穩(wěn)定,不需要任何不必要的……雜音。張法醫(yī)是聰明人,
應(yīng)該明白?!彼醚凵袷疽饬艘幌履菑埧瞻椎闹薄!皩懴履阆胍臄?shù)字?!彼穆曇魤旱?,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迫力,“然后,閉上你的嘴。關(guān)于父親的身體,
你只知道他死于急性心梗,其他的一概不知。”空氣粘稠得讓人呼吸困難。
落地燈的光線在她毫無波瀾的眼底切割出細碎的光斑,深不見底。我看著那張空白的支票,
它能買下的不止是奢華余生,甚至可能是我的命,如果我夠聰明的話。我向前走了幾步,
手指仿佛無意識地拂過白大褂口袋邊緣,那里硬質(zhì)的記錄筆輪廓微凸。我走到茶幾前,
沒有去看那張支票,而是迎上她的目光。“大小姐,”我的聲音盡可能顯得平穩(wěn),
甚至帶上一絲被冒犯的專業(yè)人士的矜持,“我的職責是記錄并匯報真實的健康狀況。
老爺子的遺體檢查……”魏清頤的嘴角極輕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不是失望,
是一種“果然如此”的冷嘲。她身體微微前傾,那股壓迫感更重了:“真實?張法醫(yī),
在魏家,活下去才是最大的真實。有些‘真實’,知道意味著什么嗎?”她沒等我回答,
目光銳利地掃過我毫無動靜的手:“看來,張法醫(yī)是打定主意要秉筆直書了?
”就在這時——“嘭!”房門被一股粗暴的力量猛地撞開,重重砸在墻上,發(fā)出巨大的聲響。
陰影處,一個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手里握著一把黑色的手槍,槍口直直地指向我,
穩(wěn)得沒有一絲顫動。魏家二少爺,魏馳。有名的瘋狗,混世魔王。他一步一步走進來,
臉上掛著一種近乎亢奮的、扭曲的笑容,眼神卻冰冷瘋狂,像是一條盯上獵物的毒蛇。
“我就知道!”他的聲音沙啞,帶著種神經(jīng)質(zhì)的顫抖,“我就知道你沒那么簡單!
”他一步步逼近,槍口幾乎要戳到我的后腰,冰冷的金屬觸感隔著衣料清晰傳來,
激得我皮膚一陣緊縮。魏清頤皺起了眉頭,聲音里帶著顯而易見的厭煩:“魏馳!
你又發(fā)什么瘋!把槍放下!”“放下?”魏馳怪笑一聲,槍口又往前頂了頂,
逼得我不得不微微向前傾身,“我親愛的姐姐,你在這里忙著用錢封口,
怎么不問問這位‘忠心耿耿’的張法醫(yī),父親昨天半夜最后見到的人是誰?
”他猛地湊近我的耳邊,呼吸灼熱而帶著酒氣,聲音卻壓得極低,一字一句,
如同毒蛇吐信:“父親昨晚親口告訴我……有人要給他下毒?!彼D了頓,
享受著我的僵硬和魏清頤驟然變化的臉色,目光在我們兩人之間來回掃視,
充滿了惡意的揣測和快意?!岸蛲砦ㄒ灰娺^父親的外人,”他的槍口用力碾著我的脊骨,
“就是你,張法醫(yī)?!薄八摹饺恕】殿檰??!睍r間仿佛凝固了。
前面是空白的支票和魏清頤冰冷的審視,后面是足以致命的槍口和魏馳瘋狂的指控。下毒?
昨夜我的確應(yīng)召去給老爺子做了常規(guī)檢查,但他一切如常,只是精神略顯疲憊。
老爺子真的預(yù)感到了什么?他對魏馳說了?還是魏馳在撒謊?栽贓?或者……試探?
所有的可能性在我腦中瘋狂沖撞,每一個都指向更深的陷阱。我慢慢抬起雙手,
做了一個示意無害的動作,喉嚨發(fā)干,每一個字都說得極其艱難:“二少爺,
昨晚我只是例行檢查。老爺子并未提及任何關(guān)于下毒的事。這一點,
當時在場的管家可以作證?!薄肮芗??”魏馳嗤笑,槍口又加重了力道,“現(xiàn)在是我在問你!
”魏清頤終于站了起來,聲音尖利了幾分:“魏馳!把槍收起來!事情還沒弄清楚!
父親若是真說過這話,也該是由家族會議來處理,不是你在這里動私刑!”“家族會議?
”魏馳猛地轉(zhuǎn)頭瞪向她,眼神瘋狂,“等你們開完會,
殺父兇手早就拿著空白支票遠走高飛了!”兄妹兩人劍拔弩張地對峙著。
就在這極度緊張的寂靜中,我的指尖還殘留著觸碰那顆殘缺心臟時,那怪異空蕩的觸感。
下毒?不,那絕不是毒藥能造成的痕跡。那更像是一種……我無法理解的方式。
而指控我下毒的魏馳,和急于用錢封口的魏清頤,他們誰在說謊?或者,都在說謊?
槍口的冰冷,支票的誘惑,缺失的心臟,昨夜可能的警告……碎片紛亂,
拼湊不出一幅完整的圖景,只散發(fā)出濃烈到令人窒息的危險氣息。我必須活下去。
我的目光快速掃過房間,尋找任何一絲可能的突破口,或者武器。
聲音繃緊到了極致:“二少爺,如果我真的下了毒,尸檢結(jié)果不會查不出來。
大小姐想要掩蓋,也不必多此一舉給我支票。這不合邏輯。”魏馳的眼神閃爍了一下,
似乎被這極其簡單的道理撼動了一瞬,但槍口依舊沒有移開。魏清頤抓住了這個機會,
厲聲道:“聽見沒有!蠢貨!把你的槍拿開!否則我立刻叫保安把你扔回你的狗窩!
在魏馳注意力被魏清頤吸引的剎那——“嘀哩哩——”一道極其輕微、卻尖銳無比的電子音,
毫無征兆地,從我白大褂內(nèi)側(cè)口袋里響了起來。聲音很小,但在死寂的對峙中,清晰得刺耳。
我們?nèi)齻€人都愣住了。那是我私自攜帶、用于記錄初步尸檢數(shù)據(jù)的便攜式存儲掃描儀的聲音。
它只有在極近距離感應(yīng)到特定類型的加密儲存介質(zhì)時,才會發(fā)出這樣的提示音。
這里怎么會有……我的血瞬間涼了半截。魏馳的視線猛地釘死在我放掃描儀的口袋位置,
眼神里的瘋狂迅速被一種極致的狐疑和警惕取代:“那是什么?”魏清頤也皺緊了眉,
目光銳利地投過來。不可能。這臺儀器是針對特殊軍用或高端生物加密芯片的,
尋常電子設(shè)備根本不可能觸發(fā)它!除非……一個荒謬、恐怖、卻又是唯一可能的猜想,
如同閃電般劈入我的腦海。
那顆殘缺的心臟……詭異的創(chuàng)口……非毒非刃……我猛地轉(zhuǎn)向停尸房的方向,
雖然隔著重重墻壁,什么也看不見。老爺子體內(nèi)……有東西?!芯片?!“拿出來!
”魏馳的槍口猛地頂了一下我的太陽穴,聲音因懷疑和暴戾而扭曲,“你他媽口袋里是什么?
!父親是不是還留下了什么東西?!”冷汗瞬間浸透了我的后背。槍口抵著太陽穴的觸感,
冰冷、堅硬,帶著毋庸置疑的死亡威脅。魏馳的呼吸粗重地噴在我的耳側(cè),
充滿了酒氣和一種野獸般的狂躁。掃描儀那聲尖銳的嘀響,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
瞬間激化了所有緊繃的神經(jīng)。“拿出來!”魏馳的聲音又拔高了一度,幾乎是在咆哮,
握槍的手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那冰冷的金屬圓環(huán)一下下磕著我的顴骨,“別他媽?;?!
父親是不是給了你什么?!”旁邊,魏清頤原本冰冷審視的目光也驟然變了。
那里面摻入了驚疑、審視,以及一絲極快的、難以捕捉的算計。她沒再呵斥魏馳,
反而微微瞇起了眼,視線像探針一樣扎在我放掃描儀的口袋上。
空白支票還靜靜地躺在茶幾上,但此刻它代表的意義已經(jīng)從封口費變成了催命符。
他們不會允許一個可能藏著秘密、并且擁有讀取手段的人離開。我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
血液沖上頭頂,又迅速冷卻下來。冷汗沿著脊椎滑落。不能承認。
絕對不能承認這儀器能讀取什么,更不能讓他們知道那可能來自老爺子體內(nèi)。電光石火間,
我猛地吸了一口氣,臉上強行擠出一種被冤枉和恐懼擠壓出的扭曲表情,聲音發(fā)顫,
甚至帶上了哭腔:“二少爺!大小姐!……這、這只是個便攜心電圖儀!我自己用的!
我、我心臟不太好……剛才太緊張,可能不小心碰到了開關(guān)……”我一邊說著,
一邊極其緩慢地、用盡可能不刺激到魏馳的動作,微微抬起雙手,示意我毫無威脅,
然后顫抖著手指,小心翼翼地從白大褂內(nèi)側(cè)口袋里,
掏出了那個比煙盒略大、銀灰色的金屬儀器。為了增加可信度,
我甚至胡亂在上面按了幾個鍵,讓屏幕亮起,
顯示出幾道毫無意義的模擬心率波形圖——這是我提前設(shè)置好的偽裝界面之一?!澳憧?!
真的是心電圖儀!”我?guī)缀跻Z無倫次,把屏幕努力朝向魏馳和魏清頤,汗水從額角滑落,
滴進眼睛里,一片澀痛,“我要是真藏了什么東西,怎么會讓它這個時候響起來?!
這不是找死嗎?!”魏馳死死盯著那屏幕,眼神里的瘋狂和狐疑絲毫未減,
槍口甚至又往前頂了頂,壓得我頭骨生疼。他顯然不信。但魏清頤的目光卻微微閃爍了一下。
她或許不懂這些專業(yè)儀器,但她精于計算風險。一個隱藏的秘密或許重要,
但一個當場被抓包、并且看起來如此蹩腳的“秘密”,其威脅性似乎下降了幾個等級。
更重要的是,她不想事情在徹底失控的魏馳手里鬧得不可收拾?!拔厚Y!”她適時開口,
聲音恢復(fù)了之前的冷厲,但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把你的槍放下!像個什么樣子!
一個破儀器也能讓你發(fā)瘋?別忘了正事!”“正事?”魏馳猛地扭頭瞪她,眼球布滿血絲,
“這就是正事!父親肯定留了后手!不然怎么會……”“不然怎么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