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杯碎裂的聲響尖銳刺耳，褐色的液體濺濕了齊墨的褲腳和地板。周遭投來的好奇目光像針一樣扎在他身上，但他渾然不覺。世界仿佛被抽干了聲音，只剩下蘇夜那句冰冷的話在腦海里反復(fù)撞擊，震得他耳膜生疼。
“血緣關(guān)系讓她能更容易找到你?！?/p>
舅舅那張在照片里意氣風(fēng)發(fā)的臉，與記憶中那個總是帶著點(diǎn)疏離、逢年過節(jié)才見一次的中年男人形象重疊又撕裂。梁蕓……那個紅衣女鬼空洞的凝視，扭曲的脖頸，還有那句直接響徹在意識里的——“你看得見我。”原來那不是偶然的注意，那是源自血緣的詛咒，是跨越二十年時光、帶著淋漓鮮血的怨恨鎖鏈。
“我……”齊墨喉嚨干澀，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我不知道……從來沒人告訴過我……”
“你舅舅當(dāng)然不會說。”蘇夜的聲音平靜得近乎殘酷，她從隨身的包里抽出一張紙巾，不緊不慢地擦拭著濺到文件夾上的咖啡漬，“這對他來說是丑聞，是污點(diǎn)。梁蕓死后，他很快離開了這座城市，改名換姓。你以為你能‘視而不見’地活到二十八歲是運(yùn)氣？是我們的人一直在外圍清理靠近你的低級靈體，模糊掉你偶爾‘看’到東西的記憶痕跡，讓你覺得那只是幻覺或疲勞?！?/p>
保護(hù)性觀察。這四個字此刻重如千鈞。齊墨感到一陣窒息，他以為的秘密，他小心翼翼守護(hù)了半生的“異?！?，在別人眼里竟是早已攤開的檔案。憤怒和巨大的無力感攫住了他。
“那你們?yōu)槭裁床辉琰c(diǎn)阻止她？”齊墨猛地抬頭，眼睛發(fā)紅，“在她跳樓的時候？或者……或者在這二十年里？為什么要等到她殺了人，找上我？！”
“阻止？”蘇夜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沒有溫度的笑意，“怨氣凝結(jié)到梁蕓這種程度，就是一顆定時炸彈。二十年前她自殺時怨氣沖天，直接與那棟大樓的地脈怨氣結(jié)合，形成了一個特殊的‘巢穴’。強(qiáng)行驅(qū)散，只會讓怨氣提前爆發(fā)，波及范圍更廣，死的人會更多。我們只能在她沉寂期加固封印，延緩她的蘇醒。至于為什么是現(xiàn)在……”她頓了頓，眼神銳利地看向齊墨，“因?yàn)闀r間到了。七年一輪回，她的力量在周期性增長。更因?yàn)椤愠赡炅?，你的‘眼睛’對怨靈來說，是黑暗中指路的燈塔。血緣加上你這雙天生的‘陰陽眼’，對她而言是絕佳的錨點(diǎn)和……補(bǔ)品?！?/p>
“補(bǔ)品？”齊墨心頭一寒。
“你以為她為什么要?dú)⑿×?？”蘇夜身體微微前傾，壓低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不僅僅是為了湊數(shù)復(fù)仇?；钊说目謶帧⑴R死前的絕望，尤其是被強(qiáng)行掠奪的生命力，都是滋養(yǎng)她這種怨靈的最上等養(yǎng)料。小林是第一個，但絕不會是最后一個。她嘗到了甜頭，力量正在急速恢復(fù)。而你，”她盯著齊墨蒼白的臉，“你的生命力對她有著血緣上的天然吸引力，比普通人強(qiáng)十倍百倍。你猜，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你能清晰地看見她，甚至……某種程度上‘理解’她的痛苦和怨恨時，她會不會對你格外‘垂青’？”
齊墨的胃部一陣翻攪，小林倒在廁所門口的樣子和紅衣女鬼空洞的注視交替閃現(xiàn)。下一個……短信里的警告冰冷地浮現(xiàn)。他成了獵物，被自己血脈里的詛咒和那雙他恨不能挖掉的眼睛推到了最前線。
“你們要我做什么？”齊墨的聲音低啞，帶著認(rèn)命般的疲憊，但深處又有一絲被逼到絕境的狠勁開始滋生。逃避了二十八年，路到頭了。
蘇夜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許，隨即恢復(fù)了公事公辦的冷冽?！笆紫龋钕氯?。別讓她今晚就找到你。其次，我們需要你作為誘餌，把她引到一個我們能發(fā)揮最大優(yōu)勢的地方。”
“誘餌？！”齊墨幾乎要跳起來。
“這是風(fēng)險最低的方案?！碧K夜打斷他，語氣不容置疑，“她已經(jīng)被你的‘看見’激活，目標(biāo)明確鎖定在你身上。躲是躲不掉的，被動防御只會讓我們的人和她纏斗，增加無謂傷亡，甚至可能刺激她提前對大樓里的其他人下手。只有主動設(shè)局，才有機(jī)會將她徹底拔除?！彼七^來一張薄薄的、像金屬材質(zhì)的卡片，上面沒有任何文字，只有一個復(fù)雜的幾何紋路微微發(fā)光。“拿著這個。緊急情況握緊它，默念我的名字，它能暫時扭曲她對你位置的感知，爭取一點(diǎn)時間。但只能用一次，而且會消耗你自身的精神力，之后你會極度虛弱，所以不到萬不得已別用。”
齊墨遲疑地接過卡片，觸手冰涼，那微光似乎能滲入皮膚。這算是護(hù)身符嗎？感覺更像是催命符。
“今晚別回住處，她很可能已經(jīng)標(biāo)記了那里。找個香火旺的大寺廟附近，人多陽氣重的地方待著，天一亮立刻回公司?！碧K夜站起身，黑色風(fēng)衣下擺劃出一道利落的弧線，“記住，齊墨，從現(xiàn)在起，你看到的任何‘異?！?，都不是幻覺?？謶质悄愕娜觞c(diǎn)，但你的‘眼睛’，也可能是我們唯一的勝算。明天下午三點(diǎn)，我會再聯(lián)系你?！?/p>
她丟下幾張鈔票壓在未動的咖啡杯下，轉(zhuǎn)身快步離開，身影迅速融入街道的人流，消失不見。
齊墨獨(dú)自坐在角落，看著一地狼藉的咖啡漬和碎片，感覺自己也像那杯子一樣，被徹底打碎了。二十八年建立起來的、用“視而不見”砌成的脆弱堡壘，在短短半天內(nèi)土崩瓦解。舅舅的罪孽，枉死的梁蕓，索命的厲鬼，還有這個隱藏在正常世界之下的神秘部門……巨大的信息量幾乎要撐爆他的腦袋。
他渾渾噩噩地走出咖啡館，午后的陽光刺眼，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蘇夜的話在耳邊回響：“找個香火旺的大寺廟附近……” 他下意識地摸出手機(jī)，搜索本市香火最盛的寺廟——伽藍(lán)寺。在城西。
他招手?jǐn)r了輛出租車，報了地址。司機(jī)是個健談的中年人，一路絮叨著伽藍(lán)寺的菩薩如何靈驗(yàn)。齊墨靠在車窗上，沉默地看著飛速倒退的街景，只覺得那些喧囂的人聲車聲都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遙遠(yuǎn)。他的心，沉在冰窖里。
伽藍(lán)寺游人如織，空氣里彌漫著濃郁的香燭氣味。齊墨買了門票，隨著人流漫無目的地走著。大雄寶殿里，金身佛像寶相莊嚴(yán)，低沉的誦經(jīng)聲仿佛帶著某種安撫人心的力量。他找了個角落的蒲團(tuán)坐下，閉上眼睛，試圖放空自己，但眼前揮之不去的，是梁蕓那身刺目的紅裙，是小林最后回頭看他時疲憊的笑容，是舅舅照片上那張?zhí)搨蔚哪槨?/p>
時間在焚香誦經(jīng)中緩慢流逝。夕陽的金輝給寺廟的琉璃瓦鍍上一層暖色時，齊墨緊繃的神經(jīng)才稍稍松懈了一絲。他找了個寺外不遠(yuǎn)、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的連鎖快餐店，點(diǎn)了份食不知味的套餐，強(qiáng)迫自己咽下去?？觳偷昀锩髁恋臒艄夂袜须s的人聲，讓他感到一種虛假的安全感。
夜幕徹底降臨。齊墨不敢去便宜的旅館，怕不夠安全。他咬牙在寺廟旁邊一家評價不錯的星級酒店開了個房間，特意選了高層。刷卡進(jìn)門，反鎖，插上防盜鏈，又把蘇夜給的那張冰冷卡片緊緊攥在手心。做完這一切，他背靠著冰冷的房門，才感覺到雙腿的虛軟。
房間很大，設(shè)施豪華，但此刻空曠得令人心慌。他不敢關(guān)燈，把所有燈都打開，連衛(wèi)生間的燈也亮著。電視開著，播放著吵鬧的綜藝節(jié)目，只為驅(qū)散那令人窒息的寂靜。
時間一分一秒地挪動。凌晨一點(diǎn)。
窗外城市的燈火依舊璀璨，但房間里的空氣仿佛凝滯了。電視屏幕突然閃爍了一下，發(fā)出滋滋的電流聲，畫面扭曲成一團(tuán)亂碼。與此同時，頭頂明亮的吸頂燈，毫無征兆地，“啪”一聲，滅了。緊接著，床頭燈、壁燈、衛(wèi)生間的燈……像是被無形的巨手依次掐滅，整個房間瞬間陷入一片漆黑。只有電視屏幕那扭曲亂碼發(fā)出的微弱、詭異的光，映照著齊墨驟然收縮的瞳孔。
來了！
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胸膛。絕對的黑暗中，感官被無限放大。他聽到了。
嗒…嗒…嗒…
是高跟鞋踩在柔軟地毯上的聲音。沉悶，粘膩。由遠(yuǎn)及近。就在門外走廊里。
聲音停在了他的房門外。
死一般的寂靜。
齊墨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繃緊得像石頭，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衣衫。他死死盯著門縫下方——沒有光透入，走廊的燈應(yīng)該也滅了。
一秒…兩秒…三秒…
“嗬……嗬……”
極其輕微、如同破風(fēng)箱抽氣般的低笑聲，貼著門板清晰地傳了進(jìn)來。那不是人類能發(fā)出的聲音，帶著一種非人的怨毒和冰冷。
緊接著，是手指緩慢抓撓門板的聲音。滋啦…滋啦…指甲刮過硬質(zhì)木門的聲音，在死寂的黑暗中異常刺耳，像直接刮在人的骨頭上。
齊墨的牙齒開始不受控制地打顫，他猛地將蘇夜給的卡片死死攥在手心，冰涼堅硬的觸感帶來一絲微弱的支撐。他閉上眼睛，用盡全身力氣在心底嘶吼：“蘇夜！蘇夜！蘇夜！”
卡片在他掌心突然變得灼燙！那感覺不是火焰的燒灼，而是一種極致的冰冷，仿佛握住了液態(tài)的氮?dú)?，刺骨的寒意瞬間順著手臂蔓延，讓他半邊身體都僵麻了。同時，一股強(qiáng)烈的眩暈感猛地攫住了他，像是被人從后面用重物狠狠砸中了后腦勺，眼前金星亂冒，視野邊緣開始發(fā)黑。
門外的抓撓聲和低笑聲戛然而止。
幾秒鐘后，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嗬嗬”聲再次響起，但這一次，似乎帶著一絲……困惑？隨即，腳步聲再次響起，嗒…嗒…嗒…緩慢地，朝著走廊的另一端走去，漸漸消失在死寂中。
卡片的熱度（或者說冷度）迅速褪去，恢復(fù)成那種微涼的金屬觸感。但齊墨的虛弱感卻如潮水般涌來，他雙腿一軟，順著門板滑坐在地毯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炸開。冷汗像小溪一樣順著額角流下，后背的衣物已經(jīng)完全濕透，緊貼在皮膚上，冰冷黏膩。剛才那短短十幾秒的對抗，抽空了他大半的力氣和精神，太陽穴突突地跳著，針扎似的疼。
她走了？暫時被誤導(dǎo)了？還是……在醞釀什么？
他不敢放松，背靠著門板，在絕對的黑暗和死寂中，像受驚的困獸般警惕著任何一絲風(fēng)吹草動。時間從未如此漫長。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也許有一個世紀(jì)那么長，窗外的天色似乎透出了一絲極其微弱的灰白。
就在齊墨緊繃的神經(jīng)稍微松懈一絲絲的瞬間——
“砰！！”
一聲沉悶得令人心臟驟停的巨響，猛地砸在他背后的房門上！力量之大，讓沉重的實(shí)木門板都劇烈地晃動了一下，插著的防盜鏈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金屬呻吟！
齊墨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力撞得向前撲倒，額頭重重磕在地毯上，眼前一黑。一股難以言喻的陰冷氣息，如同實(shí)質(zhì)的冰水，穿透厚重的門板，瞬間席卷了整個房間。溫度驟降，他呼出的氣在黑暗中凝成了白霧。
那不是物理的撞擊。那是一種純粹的、充滿惡念的能量沖擊！
“找到你了……”一個怨毒到極致、冰冷到骨髓的女聲，直接在他腦海里響起，每一個字都像冰錐扎進(jìn)神經(jīng)。是梁蕓！她根本沒有離開！她只是被卡片短暫干擾，現(xiàn)在，她回來了！而且更加憤怒！
蘇夜給的卡片，失效了？還是……徹底激怒了她？
齊墨手腳并用地向房間里面爬去，心臟被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懼攫住，幾乎要停止跳動。黑暗不再是庇護(hù)，而是吞噬一切的深淵。那雙怨恨的眼睛，似乎無處不在，穿透墻壁，死死地釘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