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鏡懸頂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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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硯是被窗欞上的月光燙醒的。
不是那種溫柔的銀輝,是像燒紅的鐵絲貼在皮膚上的灼痛感。他猛地睜開眼,閣樓里的月光濃得能擰出水,把書架上的《青霧鎮(zhèn)志》照得泛著冷白的邊。抬手摸了摸后頸,月牙形的疤痕又在發(fā)燙,跟過去二十年每個月圓夜一樣,準(zhǔn)時得像手機(jī)鬧鐘。
他坐起身時,木床發(fā)出老骨頭似的呻吟。樓下傳來搟面杖敲案板的聲響,咚、咚、咚,節(jié)奏比平時快了三倍。沈硯套上洗得發(fā)白的棉布襯衫,赤腳踩在吱呀作響的木地板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糖里 —— 不是柔軟,是虛浮的怪異感,全鎮(zhèn)人這會兒估計都在這種感覺里掙扎。
推開閣樓門,樓梯扶手上的銅環(huán)泛著青灰色的光。走到二樓拐角,就聽見圖書館大廳里傳來壓抑的尖叫。不是驚恐那種,是老太太發(fā)現(xiàn)自己突然有了八塊腹肌的茫然尖叫。沈硯扶著欄桿往下瞥,看見平時總坐在窗邊織毛衣的張奶奶,正對著玻璃倒影使勁挺肚子,身上那件碎花棉襖套在屠夫老王壯碩的身子上,扣子崩開兩顆,露出毛茸茸的胸毛,活像穿了件不合身的玩偶服。
“王大哥,您悠著點(diǎn),張奶奶的針線笸籮在您左手邊第三個抽屜。” 沈硯的聲音在空曠的大廳里蕩開,帶著剛睡醒的沙啞。
張奶奶的 —— 哦不,現(xiàn)在是老王的 —— 腦袋猛地轉(zhuǎn)過來,臉上還沾著點(diǎn)面粉,眼神里的混亂慢慢沉淀成認(rèn)命?!靶∩虬?,” 那聲音是老王的粗嗓門,說出來的卻是張奶奶的口頭禪,“今兒個輪到我伺候這堆肉了?昨兒個在李寡婦身上摘菜,腰還沒緩過來呢?!?/p>
沈硯沒接話,徑直走到前臺翻出那本牛皮封面的筆記本。第一頁是光緒年間的字跡,記錄著青霧鎮(zhèn)第一次 “月?lián)Q”,最后一頁停留在昨晚,他寫的 “鐵匠劉三→教書先生周明,豆腐西施→鎮(zhèn)長家丫鬟”?,F(xiàn)在得更新今天的名單,這活兒他干了二十年,熟練得像刷短視頻。
剛寫下 “張桂芬→王鐵柱”,門外就傳來 “哐當(dāng)” 一聲巨響,像是有人把拖拉機(jī)開進(jìn)了墻里。沈硯抬頭,看見圖書館的木門被撞得凹進(jìn)去一塊,泥水順著門縫往里淌,在地板上洇出深色的花。
一個穿著沖鋒衣的姑娘從門外探進(jìn)來半個腦袋,頭發(fā)跟被臺風(fēng)卷過似的,臉上還掛著泥點(diǎn),看見大廳里穿碎花棉襖的壯漢,眼睛瞬間瞪得比銅鈴還大。“不好意思打擾了,” 她的聲音帶著點(diǎn)喘,“我車陷溝里了,想問下……” 話說到一半卡殼了,目光在張奶奶(老王)肚子上的胸毛和旁邊突然開始哭鼻子的小男孩身上來回掃射 —— 那是平時調(diào)皮得能掀翻屋頂?shù)亩樱F(xiàn)在頂著鎮(zhèn)上最害羞的姑娘的臉。
沈硯合起筆記本:“沿這條路直走三百米,找趙木匠,他兒子開拖車的。”
姑娘卻沒動,掏出個掉漆的錄音筆:“我叫林夏,來采訪月神祭的。剛才在鎮(zhèn)口看見王屠夫穿著張奶奶的花棉褲追豬,這是你們這兒的特色民俗?”
沈硯的指尖在筆記本封面上頓了頓。每年都有不信邪的外來人闖進(jìn)來,有的天亮就嚇跑,有的…… 就永遠(yuǎn)留在了某個人的身體里。他抬眼看向林夏,她沖鋒衣拉鏈上掛著個褪色的熊貓掛件,眼尾有顆小痣,在月光下看得格外清楚。
“民俗談不上,” 沈硯往門口走,“今晚不適合采訪,你最好趕緊離開?!?/p>
“別啊帥哥,” 林夏幾步跟上來,鞋底帶的泥點(diǎn)子蹭在地板上,“我查過資料,你們鎮(zhèn)每到月圓就有怪事,是不是跟百年前那場祭祀有關(guān)?我聽說……”
她的話被突然響起的雞鳴打斷。不是一只,是全鎮(zhèn)的雞像被按了開關(guān),爭先恐后地扯開嗓子叫,明明離天亮還有三個鐘頭。張奶奶(老王)突然 “哎喲” 一聲,捂著肚子蹲下去,再站起來時,眼神里的茫然換成了兇悍:“哪個兔崽子把我刀放菜板上了?”
換身結(jié)束了。
林夏看得眼睛都直了,舉著錄音筆的手差點(diǎn)把筆杵到王屠夫臉上:“臥槽?這是…… 大變活人?”
王屠夫一把拍開她的手,粗聲粗氣地吼:“小丫頭片子瞎拍啥?趕緊給我刪了!” 他低頭看見自己身上的花棉襖,臉 “騰” 地紅了,抱著胳膊就往后門跑,“張桂芬你給我等著,明兒非把你家雞都買下來燉湯不可!”
沈硯靠在門框上,看著林夏原地石化的樣子,突然覺得有點(diǎn)好笑。這姑娘跟之前那些記者不一樣,別人要么嚇得屁滾尿流,要么就兩眼放光地追問,她現(xiàn)在像卡 bug 的游戲角色,嘴巴半張著,熊貓掛件隨著她的呼吸輕輕晃。
“現(xiàn)在信了?” 沈硯問。
林夏猛地回神,把錄音筆往兜里一塞,搓了搓手:“帥哥,不,沈先生是吧?我剛才可能看錯了,要不…… 你再給我演示一遍?”
沈硯差點(diǎn)被氣笑:“你以為這是魔術(shù)表演?”
“不是不是,” 林夏連忙擺手,“我意思是,你們這情況持續(xù)多久了?有沒有人研究過?我查過地方志,你們鎮(zhèn)在 1925 年突然從地圖上消失了三個月,是不是跟這有關(guān)?”
她連珠炮似的問題砸過來,沈硯卻注意到她沖鋒衣肩膀處破了個洞,露出里面印著 “發(fā)財” 字樣的紅色秋衣。這姑娘看起來挺精明,裝備卻糙得像剛從山里鉆出來的。
“不知道。” 沈硯轉(zhuǎn)身要關(guān)門,“拖車來了叫你?!?/p>
“別關(guān)門??!” 林夏用腳抵住門,“我給你看個好東西?!?她從背包里翻出個皺巴巴的牛皮紙信封,倒出一沓泛黃的照片。最上面那張是黑白的,一群穿著長袍馬褂的人圍著個石頭祭壇,祭壇中央躺著個模糊的人影,月亮在他們頭頂像個慘白的盤子。
“這是我在舊貨市場淘的,” 林夏指著照片,“背面寫著‘青霧鎮(zhèn)月神祭,民國十四年’。你看這月亮,跟今晚一模一樣?!?/p>
沈硯的目光落在照片角落,那里站著個穿長衫的年輕人,脖頸處隱約有個白色的印記,形狀像極了他后頸的疤痕。他的指尖突然有點(diǎn)發(fā)麻,就像每次觸摸到舊物時的感覺。
“這照片哪來的?” 他問,聲音比剛才沉了些。
“就說了舊貨市場啊,” 林夏眨眨眼,“老板說這是他太爺爺留下的,他太爺爺當(dāng)年是個攝影師,據(jù)說拍完這組照片就瘋了?!?她湊近了點(diǎn),熊貓掛件幾乎要碰到沈硯的胳膊,“沈先生,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咱們交個朋友,我請你吃桶面,老壇酸菜的,絕對沒過期!”
沈硯后退半步,拉開距離。他討厭別人靠這么近,尤其是在剛結(jié)束換身的夜里,空氣里還飄著各種不屬于自己的氣息 —— 王屠夫身上的豬油味,張奶奶的皂角香,還有二柱子的奶腥味,攪在一起像碗亂燉。
“趙木匠的拖車來了?!?沈硯朝門外努努嘴。
昏黃的車燈從巷口照進(jìn)來,趙木匠的兒子探出頭喊:“是哪個美女車陷了?趕緊的,我還得回去看球賽呢!”
林夏嘖了一聲,把照片塞回包里:“行吧,沈先生,咱們后會有期?!?她轉(zhuǎn)身往外跑,跑了兩步又回頭,沖沈硯揮了揮掛著熊貓掛件的手,“對了,你后頸的疤挺酷的,跟我奶奶家老銅鏡上的花紋有點(diǎn)像!”
沈硯的手猛地攥緊了門框。
拖車的引擎聲漸漸遠(yuǎn)去,鎮(zhèn)子里又恢復(fù)了平靜。王屠夫已經(jīng)換回了自己的衣服,正蹲在圖書館門口抽煙,看見沈硯出來,悶聲說:“那丫頭片子是外地來的?”
“嗯。”
“小心點(diǎn),” 王屠夫彈了彈煙灰,火星在月光下亮了一下,“上次來的那個記者,現(xiàn)在還在李寡婦家當(dāng)閨女呢。”
沈硯沒說話,抬頭看向天上的月亮。圓得像枚銀幣,邊緣卻泛著淡淡的紅,像被人抹了層血。他摸了摸后頸的疤痕,那里還在隱隱發(fā)燙,就像有什么東西要從皮膚里鉆出來。
林夏說這疤痕像銅鏡上的花紋。
他想起圖書館禁書區(qū)那本鎖著的《月神祭考》,封面上的銅鏡圖案,確實(shí)跟這疤痕一模一樣。
巷口的風(fēng)吹過來,帶著山澗的濕氣。沈硯裹緊了襯衫,轉(zhuǎn)身回了圖書館。筆記本還攤在前臺,“張桂芬→王鐵柱” 那行字下面,他無意識地畫了個小小的月牙。
今晚好像有哪里不一樣了。
他不知道的是,林夏的背包里,那張民國十四年的照片背面,除了日期,還有一行被磨損的小字:“祭品,沈氏子,月痕……”
而此刻的林夏正坐在拖車上,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樹影,手機(jī)信號格始終是零。她掏出那個掉漆的錄音筆,按下播放鍵,里面只有沈硯那句平平淡淡的 “不知道”,還有自己被王屠夫吼時嚇出來的一聲短促的 “臥槽”。
“有意思?!?林夏勾了勾嘴角,把錄音筆塞回兜里,“這破鎮(zhèn)子,肯定藏著大瓜。”
拖車駛過鎮(zhèn)口那塊刻著 “青霧鎮(zhèn)” 的石碑時,她抬頭看了眼月亮,突然覺得那輪圓月像是在盯著自己,眼神冰冷,像極了博物館里那些古老的青銅器,藏著數(shù)不清的秘密。
她摸了摸沖鋒衣口袋里的熊貓掛件,那是她去年在舊貨市場買的,老板說這熊貓肚子里塞著塊老玉。剛才碰到沈硯胳膊的時候,掛件好像燙了一下,跟手機(jī)充電接觸不良時的感覺差不多。
“奇了怪了?!?林夏嘀咕了一句,把掛件攥在手里。
青霧鎮(zhèn)的夜,還很長。而屬于沈硯和林夏的糾纏,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