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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燃燈照狐 乖乖不吃蔥 28991 字 2025-08-23 00:0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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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后之人,權(quán)勢滔天,布局深遠(yuǎn),手段狠毒詭異遠(yuǎn)超你的想象。此后每一步,皆如臨深淵,如履薄冰?!?/p>

“我知道?!敝x珩拿起那杯已經(jīng)溫涼的茶,一飲而盡。茶水苦澀,卻仿佛澆灌下了某種決心的種子。

他轉(zhuǎn)身,大步離開清微觀。

陽光照在他挺直的背脊和緊握令牌的手上,將那“狐”字映得清晰無比。

新的狐首,已然踏上征途。

而長安城的暗處,無數(shù)雙眼睛,或許早已將目光投向了這座小小的道觀,投向了這個剛剛接過了燎原火種的年輕人。

風(fēng)暴,才剛剛開始。

皇城司衙署深處,謝珩換下血衣,冷水潑面,刺骨的寒意勉強(qiáng)壓下了眼底的血絲和奔涌的思緒,卻壓不住心頭那越燒越旺的火焰。玄璣的死、師父的話語、那枚沉重的令牌,如同燒紅的烙鐵,在他腦海里反復(fù)灼刻。

他沒有時間哀悼,甚至沒有時間細(xì)想。玄璣用命換來的機(jī)會,稍縱即逝。

“崔昊。”他的聲音恢復(fù)了慣常的冷硬,只是更沉,像繃緊的弓弦。

“頭兒!”崔昊立刻推門而入,身上也簡單清理過,但眉宇間的疲憊和驚疑未散。

“兩件事?!敝x珩語速極快,不容置疑,“第一,挑絕對信得過的人,手腳干凈,去查兩個人。一是昨夜宮變時,叛軍中有無身份特殊、并非河?xùn)|藩鎮(zhèn)嫡系的將領(lǐng)或謀士;二是宮內(nèi)所有當(dāng)值宦官、宮女,尤其是靠近西側(cè)殿區(qū)域,以及有資格接觸陛下飲食藥物的,查他們近三個月的行蹤、人際,有無異常傷病,特別是……”他頓了頓,眼中寒光一閃,“手腕、手臂等隱蔽處,有無新舊交織的奇異傷痕,類似……獸爪抓痕?!?/p>

崔昊瞳孔一縮,立刻領(lǐng)命:“明白!第二件?”

謝珩從懷中取出那枚“狐”字令牌,卻沒有完全亮出,只讓崔昊看到一角:“你親自帶一隊人,便裝,暗中守住清微觀。任何試圖接近、窺探我?guī)煾傅娜?,不論身份,秘密拿下,若遇抵抗,格殺勿論?!?/p>

格殺勿論!崔昊心頭劇震,意識到事情的嚴(yán)重性已遠(yuǎn)超想象。他重重點頭:“是!頭兒,那你……”

“我要去一個地方?!敝x珩將令牌收回懷中,眼神沉靜得可怕,“在我回來之前,封鎖所有關(guān)于國師死因和那塊令牌的消息。對外只稱國師護(hù)駕殉國,陛下悲痛,責(zé)令厚葬,一案細(xì)節(jié),由我皇城司密查。”

“是!”

吩咐完畢,謝珩不再耽擱,抓起障刀,再次出門,卻未用皇城司車駕,而是混入街市,幾番輾轉(zhuǎn),確認(rèn)無人跟蹤后,才走向位于皇城東南角的御史臺。

御史臺并非他的目的地。他繞過正門,沿著高墻走入一條窄巷,在一扇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破舊的黑色小門前停下。門上無匾無牌,只有一角磨損嚴(yán)重的青石門檻,隱約能看出曾經(jīng)雕刻過某種復(fù)雜的云紋。

他左右瞥了一眼,巷子空無一人。然后抬手,并非叩門,而是用那枚玄鐵令牌冰涼的一角,在門板上看似隨意地敲擊了三次,停頓,又兩次,再停頓,最后一次。

聲音剛落,門內(nèi)傳來極其輕微的機(jī)括轉(zhuǎn)動聲。黑色小門無聲地向內(nèi)滑開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里面一片漆黑。

謝珩閃身而入。

門在他身后迅速合攏,隔絕了外界所有的光線和聲音。

眼前是一條向下的狹窄石階,墻壁上每隔一段鑲嵌著一顆發(fā)出微弱幽光的珠子,提供著僅能視物的照明??諝怅幚涑睗瘢瑤е惸昃碜诤突覊m的氣息。

石階盡頭,是一間不大的石室。四壁皆是頂天立地的巨大木架,上面堆滿了各式卷宗箱篋,許多都已泛黃發(fā)脆。室內(nèi)只有一張長案,案上一盞孤燈,燈旁坐著一個身穿灰袍、頭發(fā)稀疏花白的老者,正就著燈光費力地辨認(rèn)著一卷竹簡上的字跡。聽到腳步聲,他頭也沒抬,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口令?!?/p>

謝珩舉起令牌,亮出那個“狐”字。

老者的動作頓住了。他極其緩慢地抬起頭,露出一張布滿深紋、幾乎沒有任何表情的臉,一雙眼睛卻異常清明,在幽暗光線下銳利地掃過謝珩的臉,最終定格在那枚令牌上。他的目光在令牌和謝珩之間來回移動了數(shù)次,似乎在確認(rèn)什么。

良久,他干癟的嘴唇翕動了一下,吐出兩個字:“新狐?”

“謝珩?!敝x珩報上名字,補(bǔ)充道,“裴玄之徒,受玄璣遺命?!?/p>

聽到“玄璣遺命”四個字,老者眼中極快地掠過一絲難以捕捉的哀慟,隨即又恢復(fù)了古井無波。他放下竹簡,站起身,佝僂著背,走向身后一排標(biāo)注著“甲柒”字樣的書架,手指在書架側(cè)面摸索了片刻,輕輕一按。

“咔噠”一聲輕響,書架無聲地滑開半尺,露出后面墻壁上一個暗格。暗格里沒有卷宗,只放著一個巴掌大的扁平鐵盒。

老者取出鐵盒,遞給謝珩。鐵盒入手冰冷沉重,上面沒有任何標(biāo)記或鎖孔。

“這是他月前存放在此的。”老者的聲音依舊干澀,“他說,若有一日,新狐持令而來,便將此物交出?!?/p>

謝珩接過鐵盒:“里面是什么?”

“不知?!崩险邠u頭,“他只說,時候到了,你自然知道如何打開?!闭f完,他便重新坐回案后,再次拿起那卷竹簡,仿佛謝珩從未出現(xiàn)過。

謝珩不再多問,將鐵盒收入懷中,轉(zhuǎn)身沿著石階離去。

走出那扇黑色小門,重回陽光之下,謝珩竟有種恍如隔世之感。他摸了摸懷中那冰冷的鐵盒,玄璣的身影再次浮現(xiàn)。月前便已存下……他早已料到自己可能回不來。

這鐵盒之內(nèi),又會是怎樣的線索或囑托?

他正思索間,眼角余光忽然瞥見遠(yuǎn)處街角,一個熟悉的身影一閃而過——是崔昊手下的一名緹騎,正扮作貨郎,看似隨意地沿街叫賣,目光卻銳利地掃視著周圍。

那緹騎也看到了謝珩,極輕微地?fù)u了一下頭,示意并無異常,隨即又隱入人群。

謝珩面色不變,心下卻驟然一緊。

皇城司的人出現(xiàn)在這附近,是巧合,還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來了這里?

玄璣的死,如同巨石投湖,表面的波瀾尚未平息,水下的暗流卻已開始瘋狂涌動。他剛剛接任“狐首”,拿到第一件遺物,試探的目光或許就已落在了背上。

這長安城,當(dāng)真是步步殺機(jī)。

他握緊了鐵盒,加快腳步,向皇城司方向走去。必須盡快弄清楚這鐵盒的秘密。

而在他身后,遠(yuǎn)處一座茶樓的二樓雅間,窗紙被指尖蘸濕點開一個小孔,一雙冷漠的眼睛,正無聲地注視著他離去的背影。

皇城司衙署內(nèi),謝珩反手落下重閂,外間所有的喧囂頃刻被隔絕。他背抵著冰涼的門板,急促的呼吸在寂靜中清晰可聞。懷中那鐵盒的冰冷隔著衣料透入肌膚,像一塊永不融化的寒冰。

他沒有點燈,就著窗外透入的、逐漸西斜的昏暗天光,走到案前。鐵盒被置于案上,表面光滑,沒有任何紋飾或鎖孔,渾然一體,仿佛只是塊頑鐵。

“時候到了,你自然知道如何打開。”

那守閣老者干澀的話語在耳邊回響。

時候?什么時候?如何打開?

謝珩的指尖撫過鐵盒冰冷的表面,觸感平滑,毫無頭緒。他嘗試用力扳動,紋絲不動。又試著按壓各個面,依舊沒有任何機(jī)括響動。

玄璣留下此物,絕不可能無的放矢。

他凝神,再次拿起那枚“狐”字令牌。令牌玄鐵鑄就,邊緣銳利,入手沉甸。他目光在令牌和鐵盒之間來回逡巡。

難道……

一個念頭閃過。他執(zhí)起令牌,將背面那個凌厲的“狐”字,對準(zhǔn)鐵盒光滑的頂面,緩緩按下。

嚴(yán)絲合縫。

就在字與鐵盒接觸的剎那,極輕微的一聲“咔”,仿佛什么沉睡的東西被驚醒。鐵盒頂面,那原本光滑無一物的表面,竟以“狐”字為中心,漾開一圈水波般的細(xì)密紋路,旋即無聲地向四面滑開!

盒內(nèi)沒有機(jī)關(guān)利刃,也沒有丹藥秘卷。

只有一卷薄如蟬翼、疊得整整齊齊的素絹,以及一枚小巧玲瓏、通體烏黑的……狐貍雕像?

那雕像不過拇指大小,卻雕得極其精細(xì),狐貍蹲坐回首,姿態(tài)靈動,眼神狡黠,尾巴蓬松地卷在身側(cè),栩栩如生。觸手溫潤,并非金屬,也非玉石,是一種謝珩從未見過的材質(zhì)。

他深吸一口氣,首先拿起那卷素絹,小心翼翼地展開。

絹上并非文字,而是一幅用極細(xì)墨線繪制的圖案。那似乎是一張地圖,卻又并非長安坊市圖,線條曲折盤旋,勾勒出地下通道般的結(jié)構(gòu),其間標(biāo)注著一些奇怪的符號,似卦非卦,似紋非紋。在地圖中心偏右下方的位置,有一個醒目的紅點,旁邊細(xì)如蚊足地注了兩個小字:丹室。

丹室?

謝珩的心臟猛地一跳。師父裴玄提及的“丹噬”,那能蝕人心智、牽連無數(shù)的秘藥!

玄璣將此地圖標(biāo)出,意味著什么?是他查到的煉制“丹噬”的工坊?還是藏匿成品之地?亦或是……與那幕后之人相關(guān)的核心據(jù)點?

他的目光死死鎖住那個紅點,試圖將其與腦中長安城的地上布局對應(yīng)起來??催@地下通道的走向和大致范圍,似乎位于……

“咚咚咚!”

突如其來的急促叩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如同重錘敲在緊繃的心弦上。

“頭兒!頭兒!不好了!”是崔昊的聲音,壓得極低,卻透著前所未有的驚惶。

謝珩眼神一厲,瞬間將素絹與狐貍雕像掃入懷中,鐵盒蓋滑回原狀,被他迅速塞入案幾下方的暗格。同時,那枚玄鐵令牌也已隱入袖中。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所有情緒,面上恢復(fù)冷硬,這才快步上前拉開房門。

門外,崔昊臉色煞白,呼吸急促,額角甚至帶著汗跡。

“何事驚慌?”謝珩沉聲問,目光銳利如刀。

崔昊急聲道:“我們按您的吩咐,暗中核查宮內(nèi)之人,剛、剛剛查到一名在御藥房當(dāng)差的小宦官,名喚福寶,他手腕內(nèi)側(cè)確有新舊交錯的爪痕!我們的人剛鎖定他,還未靠近,他就……他就突然暴斃了!”

“暴斃?”謝珩眉心驟緊,“如何死的?在何處?”

“就在御藥房后的小巷!七竅流出黑血,身體蜷縮,面目扭曲……像是,像是中毒自盡!”崔昊的聲音帶著一絲后怕,“我們的人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而且……”

他喘了口氣,聲音壓得更低,幾乎只剩氣音:“而且在他斷氣前,掙扎著用指甲在地上劃了半個字……像是個……‘楊’字!”

楊?!

謝珩背脊瞬間竄起一股寒意。

樞密使,楊復(fù)恭!

那位權(quán)傾朝野、掌控禁宮神策軍的宦官頭子!皇帝最為倚重的內(nèi)侍重臣!

爪痕藥狐,暴斃滅口,死前留下的半個“楊”字……

所有的線索,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fù)軇樱E然指向了一個令人心悸的方向。

難道操控“藥狐”、煉制“丹噬”、甚至可能牽連昨夜宮變的幕后黑手,竟是這位看似忠心耿耿的樞密使?!

謝珩感到一股沉重的壓力當(dāng)頭罩下,比昨夜面對叛軍刀劍時更加兇險。這已不僅僅是查案,而是在撼動一座扎根于皇權(quán)最深處的龐大山岳。

他看了一眼窗外,天色不知何時已徹底暗沉下來,烏云壓頂,一場暴雨似乎即將來臨。

風(fēng)雨欲來。

他收回目光,眼底已是一片冰冷的決絕。

“備馬?!彼曇舻统?,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去樞密使府?!?/p>

“頭兒?!”崔昊駭然失色,“此刻去楊府?我們尚無實證,僅憑半個字……”

“正因為尚無實證,才要去?!敝x珩打斷他,嘴角勾起一絲冷冽的弧度,“去打草,驚蛇?!?/p>

他倒要看看,這位樞密使大人,見到他這位剛剛“僥幸”從宮變中活下來、又奉旨查辦狐妖案的皇城司指揮使,深夜突然造訪,會是一副怎樣的表情。

有些蛇,只有受了驚,才會露出破綻。

而有些局,只有闖進(jìn)去,才能看清棋路。

他邁步而出,走向那沉沉夜色和即將到來的暴雨,袖中的玄鐵令牌和懷中的狐貍雕像,冰冷而灼熱。

樞密使府邸并未如想象中那般位于皇城核心,反而坐落在永嘉坊一處相對僻靜的街角。但這份僻靜只是一種表象。高墻深院,門樓森嚴(yán),黑沉沉的府門如同巨獸閉合的口,門前兩尊石狻猊在漸起的夜風(fēng)中沉默矗立,睥睨著夜色。尚未接近,那股子無形無質(zhì)卻又能清晰感知到的、屬于權(quán)閹的陰郁壓迫感,已撲面而來。

暴雨前的悶熱凝固了空氣,蟬鳴早已噤聲。

謝珩勒住馬,身后只跟著崔昊和另外兩名精干緹騎。他抬手,示意留在街角暗處,自己整了整并無皺褶的官袍,獨自一人,走向那扇沉重的府門。

門楣上“楊府”二字匾額,在檐下燈籠幽暗的光線下,泛著冷硬的烏光。

不等守門的閽人上前盤問,謝珩已然亮出皇城司指揮使的腰牌,聲音在悶熱的夜里清晰傳出:“皇城司謝珩,有急事求見樞相?!?/p>

閽人顯然是見過風(fēng)浪的,并未因他的身份和深夜造訪而顯露過多驚訝,只躬身一禮,語氣卻是不卑不亢:“謝大人請稍候,容小人通傳。”

府門并未大開,只側(cè)面一小門悄然滑開,那閽人閃身而入。

等待的時間并不長,卻足以讓人感受到這座府邸深不見底的沉靜和傲慢。門內(nèi)傳來細(xì)微的腳步聲,這次出來的是一名身著青色宦官常服、面白無須的中年人,臉上帶著程式化的微笑,眼神卻銳利得像針。

“謝大人,樞相已在花廳等候,請隨咱家來?!彼麄?cè)身引路,姿態(tài)無可挑剔,卻透著一股內(nèi)廷中人特有的、綿里藏針的疏離。

謝珩面無表情,邁步而入。

府內(nèi)別有洞天。繞過照壁,是曲折的回廊和深邃的庭院,奇石羅列,花木幽深,雖無逾制的金碧輝煌,但一磚一瓦、一草一木皆透著精心打理的奢靡與威嚴(yán)。廊下懸掛的燈籠光線柔和,卻照不透那些濃重的陰影角落??諝饫飶浡环N淡淡的、昂貴的沉香氣息,試圖掩蓋什么,反而更添幾分莫測。

花廳燈火通明。

楊復(fù)恭并未穿著官服,只一身藏青色常袍,閑適地坐在一張紫檀木榻上,手中把玩著一對光澤溫潤的玉膽。他年約五旬,面皮白凈,眼角已有細(xì)密皺紋,但一雙眼睛開闔之間精光閃爍,不見老態(tài),只余久居上位沉淀下來的威勢和深沉。

見到謝珩進(jìn)來,他并未起身,只抬了抬眼皮,嘴角扯出一絲似是而非的笑意:“謝指揮使深夜到訪,可是宮變善后又有變故?或是……狐妖案有了進(jìn)展?”

他的聲音不高,略帶一絲宦官特有的尖細(xì),語氣平和,甚至稱得上溫和,卻像滑膩的毒蛇,無聲地纏繞上來。

謝珩拱手為禮,目光坦然迎上:“驚擾樞相休息,謝珩罪過。宮變叛軍雖定,然余孽未清,陛下受驚,心緒難安。下官奉旨查辦狐妖一案,不敢有絲毫懈怠。今夜前來,確有一事不明,想請樞相示下?!?/p>

“哦?”楊復(fù)恭眉梢微挑,手中玉膽轉(zhuǎn)動不停,“何事竟需勞動謝指揮使深夜親自跑來問咱家?但說無妨。”

謝珩直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下官手下查案時,發(fā)現(xiàn)御藥房一名喚福寶的小宦官,手腕有奇異爪痕,形似狐妖案現(xiàn)場所留。正欲傳問,此人卻突然暴斃于御藥房后巷,七竅流出黑血,死狀凄慘。斷氣之前,他以指蘸血,于地上艱難劃下半個字?!?/p>

他刻意停頓,花廳內(nèi)靜得落針可聞,只有燈燭燃燒偶爾發(fā)出的噼啪輕響,以及楊復(fù)恭手中玉膽勻速摩擦的細(xì)微沙沙聲。

楊復(fù)恭臉上的笑意淡去了幾分,眼神依舊平靜,深不見底:“劃了何字?”

“像一個‘楊’字。”謝珩緩緩?fù)鲁?,目光如釘,死死鎖住楊復(fù)恭的每一絲細(xì)微反應(yīng)。

空氣仿佛凝固了。

那引謝珩進(jìn)來的中年宦官垂手侍立在側(cè),眼觀鼻,鼻觀心,如同泥雕木塑。

楊復(fù)恭手中的玉膽停止了轉(zhuǎn)動。

他沉默地看著謝珩,看了足足有三息之久。花廳內(nèi)的氣壓低得令人窒息。

忽然,他輕輕笑了一聲,那笑聲干澀,毫無暖意。

“一個將死小宦官胡亂劃下的半個字……”他重新開始轉(zhuǎn)動玉膽,速度似乎比剛才更快了些,“謝指揮使便疑到咱家頭上了?這是否……太過兒戲了?”

他的語氣依舊平和,甚至帶上了幾分長輩看待胡鬧晚輩般的無奈,但那雙眼睛里,已沒有絲毫笑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深潭。

“下官不敢。”謝珩微微躬身,姿態(tài)放低,語氣卻寸步不讓,“只是此案牽扯甚大,國師為此殉國,陛下震怒,嚴(yán)令徹查。任何線索,下官都不敢疏忽。既然涉及樞相清譽(yù),下官以為,唯有當(dāng)面稟明,盡快查清,方可免于小人借機(jī)構(gòu)陷,玷污樞相聲望。故而冒昧前來,請樞相相助?!?/p>

一番話滴水不漏,既點明了皇帝的壓力和案件的嚴(yán)重,又將“構(gòu)陷”的可能性拋出,堵住了楊復(fù)恭發(fā)作的口實。

楊復(fù)恭看著他,目光幽深。

“謝指揮使年輕有為,忠心可嘉,辦案……也確實雷厲風(fēng)行?!彼f著,每個字都像是掂量過,“一個小小宦官的暴斃,竟能勞動皇城司指揮使親自過問,甚至夜闖咱家府邸。這份‘盡責(zé)’,咱家記下了?!?/p>

他話鋒一轉(zhuǎn),語氣依舊平淡,卻帶上了無形的壓力:“不過,宮內(nèi)宦官數(shù)以千計,魚龍混雜,偶有心生怨望、行為不端乃至自尋短見之輩,亦非奇事。僅憑半個血字便妄加揣測,非但于案無益,恐寒了宮內(nèi)眾多忠心辦事之人的心,亦有損朝廷體面。謝指揮使,你說呢?”

“樞相教誨的是?!敝x珩從善如流,“下官定當(dāng)謹(jǐn)記,詳加核查,絕不會冤枉無辜,也必不放過任何可疑之人?!?/p>

“嗯?!睏顝?fù)恭淡淡應(yīng)了一聲,似乎失去了談話的興趣,重新垂眸看著手中的玉膽,“既如此,謝指揮使便去好好查吧。若需咱家協(xié)助,自可開口。夜深了,咱家也乏了?!?/p>

這便是送客了。

“下官告退。”謝珩拱手,不再多言,轉(zhuǎn)身便走。

那中年宦官再次無聲地出現(xiàn),引著他原路退出。

直到走出楊府那扇沉重的黑門,重新回到悶熱的夜色中,謝珩才幾不可查地緩緩?fù)鲁鲆豢跐釟?。后背官袍之下,竟已滲出薄薄一層冷汗。

楊復(fù)恭的反應(yīng),平靜得可怕。那種深不見底的沉穩(wěn)和瞬間的反客為主,比勃然大怒更令人心悸。

“頭兒?”崔昊從暗處迎上,面帶憂色。

謝珩翻身上馬,最后回望了一眼那蟄伏在夜色中的龐大府邸。

“回衙?!彼曇舻统?,“加派人手,盯死所有與楊府有往來之人,特別是御藥房和神策軍中的將領(lǐng)。另外,查一查福寶在宮外的所有社會關(guān)系,他暴斃前見過誰,通過什么消息?!?/p>

打草,果然驚了蛇。

雖然蛇并未立刻撲咬,但那瞬間收縮的瞳孔和冰冷的審視,已經(jīng)說明了很多問題。

福寶的死,那半個“楊”字,絕非空穴來風(fēng)。

楊復(fù)恭……這條藏得最深、盤踞在皇權(quán)之上的毒蛇,終于開始顯露它的一鱗半爪。

暴雨前的第一道閃電,終于撕裂了厚重的烏云,剎那間照亮謝珩冷硬的側(cè)臉和眼底燃燒的決意。

雷聲滾滾而來。

暴雨終于傾盆而下,砸在皇城司衙署的青瓦上,噼啪作響,如同萬千箭矢敲擊戰(zhàn)鼓。雨水順著屋檐奔流而下,在窗外形成一片白茫茫的水幕,將整個長安城籠罩在一片混沌喧囂之中。

衙署內(nèi),燈燭被門縫滲入的風(fēng)吹得搖曳不定。謝珩攤開那卷蟬翼素絹,目光死死釘在那個標(biāo)注著“丹室”的紅點上。雨水敲擊的嘈雜反而讓他的心神異常凝聚,腦中長安城百坊的布局圖飛速掠過,與絹上那曲折盤旋的地下脈絡(luò)艱難地對應(yīng)、重疊。

“這里……”他的指尖最終重重落在絹布某處,又猛地抬起,指向墻上懸掛的巨幅長安輿圖的一個區(qū)域,“……永安渠畔,延祚坊東南角,舊酸棗門附近的地下!”

那里是長安城相對偏僻的一隅,多是一些廢棄的舊倉庫和貧戶雜居之地,地面建筑雜亂無章,地下更是早年挖掘的錯綜復(fù)雜的溝渠和廢棄地窖系統(tǒng),魚龍混雜,極易藏污納垢。

“丹噬”工坊若藏于此,確是極佳的選擇。

“崔昊!”謝珩猛地扭頭。

“頭兒!”崔昊立刻應(yīng)聲,他渾身也被雨水打濕半透,顯然是剛在外安排完監(jiān)視楊府的人手回來。

“立刻點齊一隊最精干的人,全部換上水靠,備強(qiáng)弩、短刃、鉤索、破除工具?!敝x珩語速極快,不容置疑,“目標(biāo),延祚坊舊酸棗門地下。秘密行動,遇阻……格殺勿論?!?/p>

“現(xiàn)在?”崔昊看了一眼窗外潑天般的暴雨,但旋即對上謝珩那雙在燭光下灼灼逼人的眼睛,立刻將疑問咽了回去,“是!”

暴雨雖是阻礙,卻也是最好的掩護(hù)。

人馬很快集結(jié)完畢,皆是皇城司百里挑一的好手,黑色水靠貼身,如同融入雨夜的鬼魅。謝珩同樣換上一身勁裝,將那卷素絹和狐貍雕像仔細(xì)收入懷中防水油布袋,玄鐵令牌貼身藏好。

一行人悄無聲息地潛出皇城司,借著暴雨和夜色的雙重掩護(hù),穿街過巷,直撲延祚坊。

雨水沖刷著街道,積水沒踝,很好地掩蓋了他們的腳步聲。延祚坊比想象中更加破敗沉寂,暴雨之下,幾乎不見燈火人跡。按照絹上地圖指引,他們很快找到了一處位于廢棄石橋下的隱蔽入口——半截歪斜的石碑掩映在瘋長的野草和垃圾中,石碑后是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向下延伸的黑黢黢洞口,散發(fā)著淤泥和腐物的腥臭。

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混合著奇異草藥和某種金屬銹蝕的氣味,從洞口深處彌漫出來,與雨水的清新格格不入。

“是這里了?!敝x珩眼神一厲,打了個手勢。

兩名緹騎率先悄無聲息地滑入洞口,片刻后,下方傳來一聲極輕微的貓頭鷹叫聲——安全。

謝珩毫不猶豫,緊隨而下。崔昊帶著余人魚貫而入。

洞口之下,是僅容人彎腰通行的狹窄甬道,石壁濕滑,布滿黏膩的苔蘚。越往里走,那股怪異的藥味越是濃重,幾乎令人窒息。腳下開始出現(xiàn)散亂的藥渣和破碎的陶罐碎片。

甬道逐漸開闊,前方隱約傳來微弱的光亮和人語聲!

謝珩猛地抬手,身后所有人瞬間止步,屏住呼吸,緊貼濕冷的石壁。

他小心地探頭望去。

前方竟是一處巨大的地下石窟,明顯是人工開鑿?fù)卣苟?。石窟中央,赫然立著三座造型古怪的青銅丹爐,爐底炭火未完全熄滅,散發(fā)著暗紅的光和余溫。周圍散放著石臼、藥碾、篩籮以及大量叫不出名字的草藥、礦石,甚至還有一些形狀可怖的干癟動物尸體。

幾個穿著灰色短打、面目陰沉的人正在匆忙地收拾東西,將一些瓶瓶罐罐裝入木箱,顯然暴雨和夜色的掩護(hù)下,他們正準(zhǔn)備轉(zhuǎn)移或銷毀證據(jù)!

這里就是煉制“丹噬”的工坊!

謝珩目光如電,瞬間掃遍全場。就在石窟最深處,一個看似頭目模樣的人,正小心翼翼地將一個密封的紫砂藥罐放入一個鋪滿稻草的箱中。那藥罐的樣式,與師父裴玄描述的盛放“丹噬”成品的容器一般無二!

就是現(xiàn)在!

謝珩猛地?fù)]手下劈!

“皇城司拿人!抵抗者死!”

怒吼聲在地下石窟轟然炸開,回聲震蕩!

十余道黑色身影如同撲食的獵豹,驟然從黑暗中暴射而出,強(qiáng)弩機(jī)括聲響成一片,淬毒的短矢帶著凄厲的尖嘯射向那些措手不及的灰衣人!

慘叫聲、怒喝聲、兵刃碰撞聲瞬間將地下空間的寂靜撕得粉碎!

戰(zhàn)斗爆發(fā)得突然而激烈。這些灰衣人顯然并非普通藥工,身手狠辣,反應(yīng)極快,猝然遇襲之下,竟也能拔出隱藏的短刀拼死反抗。石窟內(nèi)頓時刀光劍影,血花飛濺。

謝珩目標(biāo)明確,直撲最深處那個頭目!

那頭目見勢不妙,猛地將手中藥箱推向沖來的謝珩,自己則反身撲向石壁一處陰影,似乎想要啟動什么機(jī)關(guān)逃走!

謝珩一刀劈開藥箱,藥罐摔碎在地,流出一些暗紅色的粘稠藥膏,異香撲鼻。他看也不看,身形如電,障刀帶著破風(fēng)之聲直刺那頭目后心!

眼看刀尖就要及體,側(cè)面突然一道黑影無聲無息地?fù)渲?,速度奇快無比,一雙利爪直掏謝珩肋下!竟是之前未曾發(fā)現(xiàn)的埋伏!

謝珩心頭一凜,硬生生扭身回刀格擋!

“鐺!”

金鐵交鳴,火花四濺。那黑影一擊不中,借力后翻落地,竟是一個全身裹在黑色勁裝里的身影,臉上帶著遮住半張臉的狐貍面具,只露出一雙冰冷無情的眼睛。他的手指上戴著精鋼打造的、銳利如鉤的指套!

又是這種爪刃!

那藥工頭目趁機(jī)已經(jīng)摸到石壁機(jī)關(guān),用力一按!

“轟隆”一聲悶響,石壁竟裂開一道縫隙,他閃身就要鉆入!

“休走!”謝珩暴喝,不顧那狐貍面具人的再次撲擊,障刀脫手飛出,如同閃電般射向那頭目!

“噗嗤!”刀身精準(zhǔn)地貫穿了那頭目的小腿,將他死死釘在原地,發(fā)出凄厲的慘嚎。

而幾乎同時,狐貍面具人的利爪也已到了謝珩后心!

謝珩甚至能感受到那爪尖刺破空氣的寒意!

千鈞一發(fā)之際!

“咻——!”

一道極細(xì)微的破空聲從謝珩側(cè)后方響起!

一枚烏黑的、毫不起眼的小針,后發(fā)先至,精準(zhǔn)無比地打在那狐貍面具人手腕的穴道上!

面具人悶哼一聲,整條手臂瞬間酸麻,那致命一爪頓時偏了方向,只在謝珩肩頭劃開一道血口!

謝珩猛地回頭,只見崔昊正保持著甩手的姿勢,另一手揮舞橫刀死死攔住另一名想要沖過來的灰衣人。

是崔昊救了他?

謝珩來不及細(xì)想,趁機(jī)反身一腳,狠狠踹在因手臂酸麻而身形遲滯的狐貍面具人胸口。那人倒飛出去,重重撞在丹爐上,發(fā)出一聲巨響,一時掙扎難起。

戰(zhàn)斗迅速接近尾聲。皇城司緹騎畢竟訓(xùn)練有素,配合默契,很快將負(fù)隅頑抗的灰衣人盡數(shù)斬殺或制服。

石窟內(nèi)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和那股詭異的藥味。

謝珩大步走向被釘在地上慘叫的藥工頭目,一把揪住他的頭發(fā),迫使他對上自己冰冷的視線:“說!誰指使你們煉制‘丹噬’?楊復(fù)恭是不是主謀?!”

那頭目因劇痛和恐懼而面目扭曲,嘴唇哆嗦著,眼神卻透著一股絕望的死硬。

就在這時,那名被謝珩踹飛的狐貍面具人竟猛地掙扎起來,不顧傷勢,發(fā)出一聲尖銳如同狐嘯的嘶叫,猛地?fù)湎蚋浇蛔形赐耆绲牡t,似乎想將爐火打翻,引燃堆放的易燃物!

“阻止他!”謝珩厲喝。

距離最近的幾名緹騎立刻撲上。

混亂中,那面具人身中數(shù)刀,卻拼死將丹爐撞得傾斜,通紅的炭火和滾燙的爐灰傾瀉而出,瞬間點燃了鋪地的干草和部分藥材!

火苗“轟”地一下竄起!

“救火!控制火勢!”謝珩下令,同時死死按住腳下的頭目。

緹騎們急忙撲打火焰,或用衣物拍打,或試圖用腳踩滅。

然而,就在這短暫的混亂和光線明暗交替的剎那間——

被謝珩死死制住的藥工頭目,身體突然劇烈地抽搐了一下,眼睛猛地向外凸出,喉嚨里發(fā)出“咯咯”的怪響,一股黑血從嘴角汩汩涌出。

謝珩臉色驟變,捏開他的嘴——齒縫間藏有毒囊!他竟自盡了!

幾乎是同一時間,那名撞翻丹爐、渾身是火仍在掙扎的狐貍面具人,也被一名緹騎用刀柄狠狠擊碎了下頜,防止其服毒。但那人被火焰包裹,發(fā)出非人的慘嚎,眼看也不活了。

火勢很快被控制住,沒有蔓延開來。

石窟內(nèi)恢復(fù)了寂靜,只剩下雨水從洞口隱約傳入的聲音,以及炭火燃燒的噼啪聲和尸體燒焦的臭味。

幸存的幾名灰衣俘虜皆被制服,但他們的下頜也都被緹騎們迅速卸掉,防止咬毒自盡。

謝珩緩緩站起身,肩頭的傷口火辣辣地疼,但他的心更冷??粗_下迅速僵硬的尸體和那個燒得面目全非的狐貍面具人,一股極強(qiáng)的挫敗感和寒意涌上心頭。

線索,似乎又?jǐn)嗔恕?/p>

不,還沒有完全斷。

他目光掃過那些被制服的藥工,以及滿地狼藉的制藥器具和殘存的藥材。

還有那個在千鈞一發(fā)之際,用一枚飛針救了他的人。

他轉(zhuǎn)過頭,目光落在正在指揮手下清理現(xiàn)場、捆綁俘虜?shù)拇揸簧砩稀?/p>

崔昊感受到他的目光,轉(zhuǎn)過身來,臉上帶著戰(zhàn)斗后的余悸和疲憊,關(guān)切地問道:“頭兒,你的傷……”

謝珩看著他,看了片刻,緩緩道:“方才,多謝了?!?/p>

崔昊似乎愣了一下,隨即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頭兒說的什么話,應(yīng)該的。那家伙出手太刁鉆,我也是情急之下……”

他的笑容自然,眼神坦蕩,看不出任何異常。

謝珩點了點頭,沒再說什么,只是彎腰,從地上那一灘打碎的紫砂藥罐旁,用手指蘸取了一點那暗紅色、異香撲鼻的粘稠藥膏,小心地用手帕包好,放入懷中。

然后,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崔昊身上,平靜地吩咐:“清理現(xiàn)場,所有證物、俘虜,全部秘密押回皇城司暗牢,加派人手,嚴(yán)加看管。今日之事,若有半分泄露,提頭來見?!?/p>

“是!”崔昊肅然領(lǐng)命。

謝珩轉(zhuǎn)身,走向洞口方向,雨水的聲音越來越清晰。

他背對著所有人,臉上的神情在明暗交錯的光線中,變得深沉莫測。

那枚及時出現(xiàn)的飛針……

真的是情急之下嗎?

皇城司暗牢深處,水汽混合著血腥和霉腐的氣味,凝成一種令人作嘔的粘稠。火把在壁上投下跳躍不定的光影,將人影拉長扭曲,如同蟄伏的鬼魅。

幾名從地下丹室擒獲的藥工被鐵鏈牢牢鎖在刑架上,下頜依舊歪斜著,防止他們咬舌或服毒。他們眼神空洞,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死寂,仿佛早已習(xí)慣了黑暗和痛苦。

謝珩站在陰影里,肩頭的傷口已被簡單包扎,但每一次呼吸仍牽扯著隱痛。他沒有親自審問,只是冷漠地看著崔昊帶著兩名擅長刑訊的老手,用盡各種手段。

鞭笞、烙鐵、拶指……慘叫聲在狹窄的石室里回蕩,令人牙酸。

然而,收獲甚微。

這些藥工似乎只是最底層的工具,所知有限。他們只負(fù)責(zé)按照固定流程處理藥材,看守丹爐火候,對于“丹噬”最終流向何人,幕后主使是誰,一概不知。他們甚至不清楚自己手腕上那奇異的爪痕究竟代表什么,只知每隔一段時間,會有人送來緩解劇痛的藥丸,若不服食,便會痛不欲生。

唯一的線索,指向那個已經(jīng)服毒自盡的小頭目。據(jù)一個熬不住刑的藥工斷續(xù)交代,只有頭目能偶爾離開地下,去“上面”領(lǐng)取指令和補(bǔ)給。頭目曾醉酒后含糊提過,每次去見的人,身上都帶著一股“宮里特有的冷香氣”。

宮里特有的冷香氣……

謝珩的心沉了下去。這幾乎印證了與楊復(fù)恭的關(guān)聯(lián)。那位樞密使大人,最喜用一種由南海龍腦香、冰片調(diào)制而成的冷香,氣味特殊,在宮中獨一份。

但,這只是旁證,根本無法撼動那位權(quán)閹分毫。

“頭兒,差不多了,再用刑,怕是都要廢了?!贝揸荒艘话杨~頭的汗和濺上的血點,走到謝珩身邊低聲道,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謝珩目光掃過那幾個奄奄一息的藥工,點了點頭。他知道,從這些人口中,已經(jīng)榨不出更多東西。

“給他們止血,別讓他們死了?!彼愿溃D(zhuǎn)身走出刑房。

崔昊緊隨其后。

走在陰冷的甬道里,只有兩人的腳步聲回蕩。謝珩忽然開口,聲音平靜無波:“方才在地下,情勢危急,多虧了你那枚飛針?!?/p>

崔昊的腳步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隨即笑道:“頭兒又說這話,屬下職責(zé)所在。當(dāng)時那戴面具的賊子偷襲,角度刁鉆,我也是僥幸……”

“是嗎?”謝珩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正面看著他?;璋档墓饩€下,他的眼神深不見底,“那枚飛針,打的是他右腕‘神門穴’,力道、角度、時機(jī),皆精準(zhǔn)無比。若非對人體穴位、暗器手法極有造詣,絕難在那種電光石火間做到。我記得,你入職皇城司考校時,暗器一項,只是中平?!?/p>

空氣仿佛瞬間凝滯。

甬道盡頭火把的光在崔昊臉上明暗跳躍,他臉上的笑容一點點僵住,消失。他沉默了片刻,再開口時,聲音里那絲慣常的跳脫和恭謹(jǐn)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異常的平靜:“頭兒觀察入微。”

“你不是崔昊?!敝x珩的聲音冷了下去,手按上了腰間的障刀刀柄,“或者說,不全是。你是誰?”

崔昊沒有后退,也沒有驚慌,只是緩緩抬起手,在自己耳根下頜處輕輕摸索了幾下,然后猛地向上一掀!

一張薄如蟬翼的人皮面具被揭下,露出底下另一張截然不同的臉。年紀(jì)與崔昊相仿,膚色略深,眉骨更高,鼻梁挺直,嘴唇緊抿,一雙眼睛銳利如鷹,透著一種經(jīng)歷過風(fēng)霜磨礪的冷峻和沉穩(wěn)。

“六扇門,狐組,暗樁‘影’,參見狐首。”他抱拳,行禮,動作干脆利落,聲音低沉有力,“奉玄璣大人密令,潛伏皇城司,護(hù)衛(wèi)狐首安全,協(xié)助查案。”

謝珩瞳孔驟縮,按著刀柄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微微發(fā)白。盡管心中已有猜測,但親眼見證這如同戲法般的改頭換面,親耳聽到“狐組”、“暗樁”這些詞,沖擊依然巨大。

“真正的崔昊呢?”

“三年前追查一樁江南私鹽案時,已殉職?!庇啊蛘哒f,頂著崔昊身份潛伏了三年的暗樁——平靜地回答,“玄璣大人認(rèn)為這是一個絕佳的切入機(jī)會,便命我頂替其身份,調(diào)入長安。真正的崔昊是孤兒,身世清白,少有破綻?!?/p>

謝珩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玄璣還安排了什么?這皇城司,還有多少你們的人?”

“屬下不知?!庇皳u頭,“狐組各暗樁皆單線聯(lián)系,彼此不相識。玄璣大人只命我潛伏待命,直至新狐首持令現(xiàn)身,并遭遇致命危機(jī)關(guān)頭,方可暴露身份?!?/p>

所以,是地下丹室那險些掏心的一爪,觸發(fā)了他的出手條件。

謝珩盯著他,試圖從這張陌生的臉上找出任何一絲欺騙的痕跡,但那雙眼睛只有坦蕩的冷靜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屬于長期潛伏者的疲憊。

“你可知‘丹噬’之事?可知楊復(fù)恭與此案的關(guān)聯(lián)?”他換了個問題。

“玄璣大人并未向我透露具體案情,只告知此案牽扯極大,關(guān)乎國本?!庇盎卮鸬溃爸劣跅顦邢唷瓕傧聺摲陂g,曾數(shù)次發(fā)現(xiàn)皇城司內(nèi)有人暗中向楊府傳遞消息,但行事極為隱秘,未能鎖定具體人員,亦無實證。”

皇城司內(nèi)也有楊復(fù)恭的眼線!這并不意外,卻更令人心驚。

謝珩沉默了。他看著眼前這個突然變得陌生的“手下”,心中波瀾起伏。玄璣布下的棋,遠(yuǎn)比他想象的更深、更遠(yuǎn)。這枚暗樁的存在,既是一道護(hù)身符,也是一個警示——他所處的環(huán)境,遠(yuǎn)比看到的更復(fù)雜危險。

“你的真實姓名?”他最終問道。

影猶豫了一下,低聲道:“編號便是名字。狐組暗樁,只有編號,無需姓名?!?/p>

謝珩不再追問。他緩緩松開了按著刀柄的手。

“繼續(xù)扮演好‘崔昊’?!彼铝?,聲音恢復(fù)了以往的冷硬,“今日之事,爛在心里。暗中留意司內(nèi)所有異常,特別是與楊府、宮內(nèi)往來密切之人?!?/p>

“是!”影——現(xiàn)在的崔昊——再次抱拳,臉上那張屬于“崔昊”的、略帶跳脫和恭謹(jǐn)?shù)纳駪B(tài),又極其自然地浮現(xiàn)出來,仿佛剛才那冷峻的暗樁只是幻覺。

謝珩深深看了他一眼,轉(zhuǎn)身,繼續(xù)向甬道外走去。

腳步沉緩。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無數(shù)隱秘交織的蛛網(wǎng)上。信任與懷疑,真實與偽裝,在這座巨大的長安城里瘋狂滋長,糾纏難分。

玄璣死了,但他留下的棋局才剛剛展開。而自己,已身不由己地成了這局中,最重要的那顆棋子。

他摸了摸懷中那冰冷的玄鐵令牌和溫潤的狐貍雕像。

路,還很長。

皇城司衙署的值房內(nèi),燈燭通明,卻照不透謝珩眉宇間的沉郁。雨聲漸歇,只余檐角滴水?dāng)嗬m(xù)敲擊石階的輕響,更襯得夜寂人靜。

影,或者說重新戴上了“崔昊”面具的暗樁,已被派去處理暗牢的后續(xù)事宜,并暗中監(jiān)控司內(nèi)動向。謝珩獨坐案前,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那枚溫潤的烏木狐貍雕像,腦中飛速梳理著紛亂的線索。

楊復(fù)恭、丹噬、藥狐、宮變、神秘的狐組……這一切如同無數(shù)碎片,亟待拼湊。而玄璣留下的這卷標(biāo)示著“丹室”的素絹地圖,是目前最明確的突破口。但丹室已搗毀,線索似乎又陷入了僵局。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案上攤開的素絹。地圖線條繁復(fù),那些似卦非卦的符號散布各處,起初以為只是方位標(biāo)記,但此刻靜心細(xì)看,卻又覺得并非那么簡單。尤其……在代表那處已被搗毀的丹室的紅點旁,還有幾個極其細(xì)微的、之前被忽略的墨點。

他拿起狐貍雕像,就著燭光,仔細(xì)比對。雕像底座似乎也刻著一些極其淺淡的、與地圖符號類似的紋路。

一個念頭電光石火般閃過。

他嘗試將雕像底座,輕輕按壓在丹室紅點旁的一個小墨點上。

嚴(yán)絲合縫。

緊接著,那墨點周圍的絹絲竟微微凸起,極其緩慢地浮現(xiàn)出兩個細(xì)如發(fā)絲的篆字:

廢渠。

謝珩心臟猛地一跳!原來如此!這地圖竟需以這狐貍雕像為鑰,方能顯現(xiàn)全部隱藏信息!

他立刻持著雕像,依次按壓地圖上其他幾處不起眼的墨點。

果然,一個個隱藏的標(biāo)注陸續(xù)浮現(xiàn):

暗樁·西市胡肆、秘庫·光德坊油坊、集議·平康坊琵琶閣……

每一個名字,都代表著一處狐組秘密的據(jù)點或設(shè)施!

玄璣留下的,根本不僅僅是一個丹室的位置,而是整個狐組在長安地下網(wǎng)絡(luò)的脈絡(luò)圖!

他的呼吸微微急促起來,目光最終定格在其中一個剛剛浮現(xiàn)的標(biāo)注上,那位置靠近東市,標(biāo)注的是:

訊巢。

旁邊還有一行更小的注腳:三日一啟,酉時三刻,鳥雀歸林。

訊巢?傳遞消息的巢穴?三日一啟,酉時三刻……下一次開啟,就在明日傍晚!

這是一個仍在運(yùn)作的狐組聯(lián)絡(luò)點!

謝珩猛地攥緊了狐貍雕像,冰冷的烏木似乎都染上了他掌心的溫度。

絕不能錯過。


更新時間:2025-08-23 00:00: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