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陽光毒辣得很，毫不留情地炙烤著大地。教學(xué)樓西側(cè)那面墻，昨天剛被刷得雪白，
在陽光下白得晃眼，白得幾乎要灼傷視網(wǎng)膜?？諝饫飶浡还闪畠r的、刺鼻的石灰水味道，
混著暑氣，悶得人喘不過氣。林默挎著邊角磨損得厲害的黑色書包，低著頭，像往常一樣，
盡量縮小自己的存在感，快步從那面墻前走過。他眼角的余光卻像有自己的意志，
精準地捕捉到了——就在墻根靠下一點的位置，一個模糊但無比刺眼的灰色腳印，不大，
像個孩子的，蠻橫地玷污了那片刻意營造的“圣潔”。他的心下意識地一緊，腳步更快了。
果然，下一秒，教導(dǎo)主任那尖利得能劃破耳膜的嗓音就通過她從不離身的擴音喇叭炸響了，
死寂的校園成了她一個人的咆哮舞臺：“這！是！什！么！
”所有學(xué)生的腳步瞬間被釘在原地，仿佛被無形的釘子釘穿。
廣播里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扭曲顫抖，帶著一種祭壇被玷污般的痛心疾首：“昨天！
剛剛！全校師生辛辛苦苦刷好的墻！學(xué)校投入了多少經(jīng)費！啊？這才一個上午！誰干的？！
自己給我站出來！”沒有人動，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每個學(xué)生都低著頭，
盯著自己的鞋尖，仿佛那腳印是自己犯下的十惡不赦之罪?！安怀姓J？好！好得很！
”主任的聲音陡然拔高，幾乎破音，“德育處會調(diào)監(jiān)控！徹查到底！查到是誰，嚴肅處理！
絕不姑息！現(xiàn)在——就因為這一個腳??！這一片，全部！重新刷！下午勞動課，
全都給我過來！”隊伍里響起一陣極其微弱的、幾乎聽不見的抽氣聲，
隨即又被更大的死寂吞沒。沒人敢抱怨，甚至沒人敢抬頭多看一眼那“罪證”。
林默把下巴縮進洗得發(fā)白的校服領(lǐng)口里，胃里一陣翻騰，他加緊腳步，
只想趕緊逃離這片令人窒息的白和那無處不在的、虛偽的威權(quán)。
身后還隱約傳來主任漸遠的咆哮：“……一點集體榮譽感都沒有！一點公德心都沒有！
學(xué)校的財產(chǎn)不是財產(chǎn)？納稅人的錢就是這么浪費的……”剛走出校門沒幾步，
那點壓抑的郁悶就被更具體、更糟心的現(xiàn)實替代了。
眼前這條號稱上個月才竣工的“高標(biāo)準”學(xué)區(qū)路，又雙叒叕開挖了。
藍色的施工擋板歪歪扭扭地擠占了半邊馬路，像一道丑陋的傷疤。擋板后面，
是被刨開的路基，黃土和碎裂的瀝青塊粗暴地混雜在一起，露出下面不堪入目的填充物。
幾臺挖掘機和壓路機懶洋洋地停著，仿佛只是擺在那里做樣子，
幾個工人躲在有限的陰影里蹲著抽煙，聊著天，看不出半點緊迫感。
通勤的公交車、接送孩子的私家車被迫蝸行，不耐煩的喇叭聲此起彼伏，
焦躁的情緒在灼熱的空氣里蔓延?？諝饫飰m土飛揚，
混著汽車尾氣的怪味和瀝青被曬融的臭味，嗆得人喉嚨發(fā)癢，胸口發(fā)悶?！皨尩模型隂]完！
”旁邊一個騎著電動三輪車接孫子的老大爺忍不住罵了一句，
古銅色的臉上皺紋里都嵌著塵土，“月月修，月月挖！這路是紙糊的還是咋的？挖了填，
填了挖，錢就這么好騙？”他的三輪車斗里，小孫子被曬得蔫頭耷腦?！吧僬f兩句吧，
老張頭，”另一個牽著孩子的婦人低聲勸道，“讓人聽見了不好……”“聽見怎么了？
老子種地繳的公糧，兒子打工繳的稅！喂了狗了還能聽個響呢！這倒好，光見響動，
不見好路！”老張頭火氣更旺，聲音也拔高了，手臂一揮，指向?qū)W校那面白墻，
“再看看那墻！一個腳?。∴?，全刷了！錢是大風(fēng)刮來的？這里頭的貓膩，誰不知道？
貪得沒邊了！就沒人管管嗎？！”“管？誰管？上邊的人指縫里漏點，就夠下面吃飽喝足了。
官官相護！苦的就是咱們老百姓！”另一個穿著工裝服的男人啐了一口。
林默混在緩慢移動、嘈雜抱怨的人群里，聽著耳邊毫不避諱的怒罵，
那些關(guān)于“貪污”、“回扣”、“面子工程”、“良心被狗吃了”的字眼像燒紅的針，
尖銳地往他耳朵里鉆，往他心里扎。一股無名火混著深深的無力感，
像骯臟的、粘稠的藤蔓一樣纏緊了他的心臟，越勒越緊，越勒越難受。
他感覺自己快要被這種無處不在的、令人作嘔的腐敗和漠視憋死了。
他猛地吸了一口滿是塵土的污濁空氣，胸口堵得發(fā)痛，終于忍不住，
低聲從牙縫里擠出一句：“這不明擺著貪污嗎！真就沒人管管？！”聲音不大，
幾乎淹沒在周遭的噪音里。像是在問身邊的人，
又像是在質(zhì)問這該死的、讓人透不過氣的現(xiàn)實。更像是一種絕望的呻吟。
就在他這句話尾音落下的那一剎那——時間仿佛被一只無形巨手猛地掐住了脖子！
耳的喇叭聲、憤怒的抱怨聲、挖掘機假裝工作的轟鳴聲、甚至遠處街市的嘈雜——瞬間消失。
不，不是消失，是被一種更強大、更絕對、更蠻橫的強制力徹底覆蓋、抹除！
眼前的一切電子屏幕，無論是路邊廣告牌上循環(huán)播放明星笑臉的巨幅LED，
還是商場外墻上閃爍的奢侈品logo，或是公交車身的移動電視，
便利店櫥窗里的小電視機，
甚至是從身邊行人手里猝不及防滑落的手機屏幕……所有亮著的、能顯示圖像的界面，
在同一毫秒，齊刷刷地暗了下去！陷入一種令人心慌的、絕對的黑！
短暫的、令人心悸的全黑，持續(xù)了不到一次心跳的時間。緊接著，
所有屏幕——從巨幕到微屏——同時亮起，呈現(xiàn)出同一個簡潔到近乎冷酷的純白背景界面。
正中央，是一個不斷滾動、快得根本無法看清的圖片序列，
只能勉強辨認出似乎是各種各樣的人臉照片，男女老少，嬰兒耄耋，各色人種，飛速閃過，
拖曳出模糊的殘影。一行碩大的、沒有任何修飾的黑色宋體字，
冰冷地、不容置疑地壓在屏幕頂端，
像一則宇宙法則：【全球公職系統(tǒng)最高權(quán)限更迭——隨機抽選程序啟動】林默僵在原地，
瞳孔里倒映著路邊一整排突然同步變化的廣告牌，大腦一片空白，嗡嗡作響。
他下意識地、顫抖著摸出自己的那部老舊智能手機。屏幕也變了。
不再是那個他設(shè)置了好久的、好不容易找到的高清動漫壁紙，
而是那個詭異的、不斷翻滾著人臉的純白界面。冰冷的白光映亮了他錯愕的臉?！拔铱?！
什么情況？！”“手機中病毒了？！新型蠕蟲病毒？”“我的也是！電腦也黑了！所有屏幕！
”“惡作劇吧？哪個黑客組織這么牛逼？！這規(guī)模……”“抽選？抽選什么？這啥玩意兒？
真人秀？”短暫的絕對死寂后，是火山噴發(fā)般的驚嘩和騷動。街上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術(shù)，
然后瞬間解封，紛紛舉起自己的手機，看著彼此同樣被劫持的屏幕，
臉上寫滿了震驚、茫然、荒謬和一絲逐漸滋生的、對未知的恐慌。有人用力拍打手機，
像是要拍醒它；有人瘋狂地按著關(guān)機鍵和音量鍵，但屏幕依然固執(zhí)地顯示著那個畫面，
毫無反應(yīng)；有人試圖拔電池，卻發(fā)現(xiàn)手機是一體機；更多人則開始徒勞地嘗試撥打手機，
信號格是滿的，卻根本撥不出去。滾動還在繼續(xù)，速度快得讓人頭暈?zāi)垦?。廣播里，
原本的音樂節(jié)目和交通路況也徹底中斷了，所有頻道傳出的不再是人類的聲音，
而是同一個冰冷的、毫無情緒起伏的、聽不出男女的電子合成音，用各種語言，
毫無感情地重復(fù)著屏幕上的文字：【全球公職系統(tǒng)最高權(quán)限更迭——隨機抽選程序啟動】。
“開什么國際玩笑！”有人嗤笑起來，聲音卻帶著不確定，“拍電影呢？搞這么大陣仗？
”“還全球？扯淡吧！肯定是哪個頂級黑客組織的惡作??！或者是什么邪教組織！”“報警！
趕緊報警看看！”“打了！占線！全都在打！110、119全都打不通！
”騷動迅速演變成一種混雜著巨大好奇、荒誕嘲諷、些許興奮和底層隱隱恐慌的集體情緒。
人們聚在一起，指著大大小小的屏幕，議論紛紛，
覺得這大概是本世紀最拙劣、卻也最令人不安的一個大規(guī)模玩笑。
林默的心臟卻莫名地越跳越快，幾乎要撞破胸腔，一股難以言喻的、強烈的預(yù)感攫住了他，
讓他手腳冰涼。他死死盯著手機屏幕上那些飛速閃過的面孔，感覺呼吸都有些困難，
像是被浸入了冰水里。突然，滾動的速度似乎減緩了一絲。依然很快，
但已經(jīng)能模糊看清一些特征了——一張張陌生的臉孔：一張哭泣的、皺巴巴的嬰兒臉閃過，
接著是一個滿臉深邃皺紋、眼神渾濁的老嫗，一個戴著黃色安全帽、滿臉灰土的工人，
一個穿著和他一樣校服、扎著馬尾的陌生女孩……速度越來越慢。一張張臉孔變得清晰，
停留片刻，又滑過。每一次變換都牽動著無數(shù)人的心跳。街上的人群不知不覺屏住了呼吸，
所有的嘲笑和議論都消失了，無數(shù)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最近的屏幕，
一種近乎魔幻的、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緊張感攥住了每一個人。時間仿佛被拉長，
每一秒都過得極其緩慢而清晰。
慢下來了……越來越慢……仿佛命運的手指正在漫不經(jīng)心地翻閱一本巨大的人相冊，
隨時可能停下。最終，滾動變得極其緩慢，一張張人臉清晰地滑過。然后，徹底停止了。
白色的背景中央，赫然定格著一張照片。
那是一張再普通不過的、甚至因為匆忙而拍得有點難看的藍底證件照。
照片上的人穿著明顯不合身、有些皺巴巴的校服，
頭發(fā)被拍照時不耐煩地用手隨便扒拉了幾下，顯得有點亂，
眼神里帶著這個年齡段特有的、既想掩飾又沒掩飾好的局促和一絲對鏡頭的莫名抵觸，
嘴角微微下撇，透著點青春期的不馴。有點傻，有點青澀，有點別扭。
是那種扔到學(xué)生證堆里絕對找不出來的那種。林默的呼吸驟然停止。世界在他耳邊徹底失聲。
所有的嘈雜、所有的喧囂，仿佛被一只巨手瞬間抹去，只剩下絕對的、震耳欲聾的寂靜。
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凝固，不再流動，四肢百骸冰冷僵硬。
他像是被一道無形的、來自更高維度的閃電劈中，從頭到腳每一個細胞都凍結(jié)了。
只有手里的手機，在靜止了一秒之后，突然像垂死掙扎的病人一樣，
瘋狂地、劇烈地、前所未有地、近乎恐怖地震動起來！嗡——嗡嗡嗡嗡——！不是一下，
兩下，是連綿不絕、毫無間隙的、近乎痙攣的恐怖震動！機身劇烈顫抖，
幾乎要從他麻木的手中跳脫出去！屏幕瞬間被無數(shù)瘋狂涌入的消息提示和通話請求淹沒，
密密麻麻，一層疊一層，像洶涌的黑色潮水，要將他徹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