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節(jié)坊下的水鬼》
我是在堂叔的葬禮上第一次見到那道影子的。
深秋的山風(fēng)卷著紙錢灰往靈堂里鉆,我蹲在香案前續(xù)香,抬眼就看見天井外的槐樹下站著個穿月白衫子的女人。她的頭發(fā)濕漉漉地垂著,遮住半張青白的臉,右手食指一下一下?lián)钢鴺淦?,發(fā)出指甲刮過瓷碗般的聲響。
“小滿別怕,是你秀蘭嬸回來看熱鬧了。”守靈的三婆往我手里塞了塊烤紅薯,火光在她皺紋里跳動,“三十年了,這村子里的人早該記起她了?!?/p>
堂叔的棺材在夜里突然發(fā)出三聲悶響。第二日抬棺時,八個漢子都說棺材重得像泡了水的老牛。等到后山落葬時,我看見抬棺杠上纏著幾縷暗青色的長發(fā),像極了昨夜槐樹下那個女人的。
李秀蘭的故事是隨著堂叔的死慢慢浮出水面的。她是三十年前村里唯一的寡婦,丈夫進山打獵摔斷了腿,拖了半年咽氣,留下兩畝水澆田和三間土坯房。那年祠堂重修,供奉的金菩薩突然失蹤,族長林明德帶著人闖進她家,說在她枕頭底下搜出了鎏金的菩薩手。
“偷祠堂的菩薩,按老規(guī)矩要沉塘?!比诺穆曇粝窠怂拿蘧€,“我親眼看見他們用浸過桐油的麻繩捆住她的手腳,往她懷里塞了塊五十斤的磨盤。她臨下水前盯著林明德笑,說‘你拿菩薩手換了我家的地契,夜里就不怕菩薩來勾你的魂?’”
堂叔是當年沉塘的六個青壯之一。他死的那晚,喉嚨里卡著半根水草,指甲縫里嵌著青黑色的泥,眼睛直勾勾盯著后山方向——那里立著座半截子貞節(jié)牌坊,是李秀蘭死后第三年,縣里派人來立的,剛豎起柱子就遭了雷劈,至今還歪在亂葬崗上。
第二個死的是村東頭的趙老二,他負責沉塘?xí)r往麻袋里裝石頭。尸體被發(fā)現(xiàn)泡在自家的水窖里,水窖早干了三個月,可他的衣裳卻濕透了,肚子鼓得像懷了孕,剖開后里面全是爛草和碎瓷片,還有半張泡爛的地契,邊角上蓋著林明德的私章。
我在堂屋的樟木箱底翻出母親的舊日記。泛黃的紙頁上寫著:“臘月廿三,秀蘭姐把地契藏在我這兒,她說林明德要搶她的田。她說‘妹子,要是我死了,你就把這地契拿到縣里去告……’”后面的字被水漬暈開,只看見“麻繩”“磨盤”幾個殘筆。
母親在我十歲那年掉進后山的蓄水池,撈上來時手里攥著團濕漉漉的頭發(fā)。當時我只當是意外,現(xiàn)在才明白,她大概是想在忌日那天給李秀蘭燒張地契。
林明德的院子在村尾,青瓦上長著尺把高的野草。我去的時候,他正對著神龕磕頭,神龕上供著半截鎏金的菩薩手,下面壓著張發(fā)黃的紙,正是李秀蘭的地契。
“你來了?!彼穆曇粝裆P的門軸,轉(zhuǎn)身時我看見他左臉爬滿暗青色的紋路,像是被水浸泡多年的腐木,“三十年了,她每晚都來我夢里,問我要地契,要磨盤,要她的命……”
窗外突然刮起怪風(fēng),吹得紙糊的窗欞嘩嘩響。我看見窗紙上映出個晃動的人影,頭發(fā)滴著水,脖子上纏著拇指粗的麻繩,繩結(jié)正對著林明德的方向慢慢收緊。
“明德哥,你還記得我沉塘那天嗎?”女人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涌來,林明德突然抱住頭慘叫,我看見他的右手食指正在一點點潰爛,露出下面白森森的骨節(jié)——那是當年他親手把磨盤綁在李秀蘭身上時,被麻繩勒斷的指頭。
神龕上的菩薩手“當啷”落地,滾到我腳邊時,我看見底座刻著行小字:“民國二十七年,林明德盜賣祠堂金身,嫁禍李秀蘭?!?/p>
林明德的尸體是在貞節(jié)坊下被發(fā)現(xiàn)的。他的脖子上纏著三圈浸過桐油的麻繩,手腕上拴著半塊磨盤,指甲縫里全是當年沉塘處的河泥。有人說看見牌坊下站著個穿月白衫子的女人,懷里抱著個鎏金菩薩,慢慢往地底沉,每沉一寸,牌坊上的裂痕就少一道。
出殯那天,我在母親的墳前燒了那張地契。紙灰飄起來時,我聽見身后有人輕輕嘆氣:“小滿,去縣府的路,早就修通了吧?”
回頭望去,只有滿地白晃晃的紙錢,和遠處歪在亂葬崗上的貞節(jié)坊。坊柱上的雷劈痕不知何時不見了,新刻的“節(jié)婦李秀蘭”五個字,在秋陽下泛著冷光。
夜里,我夢見母親坐在床頭,手里拿著半塊烤紅薯,身后站著穿月白衫子的女人。她們都沒說話,只是對著我笑,笑得我后頸發(fā)涼。直到聽見祠堂的鐘響了三聲,她們才慢慢退進陰影里,臨走時,李秀蘭的手指向我枕頭底下——那里躺著我在林明德家撿到的,半枚刻著“沉塘”二字的銅印。
村口的老井在入冬前突然冒出水來,井水清澈見底,卻沒人敢去挑。有小孩說看見井底漂著個金菩薩,還有個女人的影子,對著水面梳頭發(fā),梳著梳著,就把自己的頭摘下來,放在水面上漂。
我收拾行李離開的那天,三婆往我兜里塞了張?zhí)夷痉骸坝涀?,以后每年忌日,給秀蘭燒張地契。她啊,是怕這世道又變了,有人還要搶她的田呢?!?/p>
汽車開出村口時,我從后視鏡里看見貞節(jié)坊旁站著個穿月白衫子的女人,她的頭發(fā)干干爽爽地束在腦后,手里捧著個金菩薩,正對著我笑。那笑容里沒有怨恨,只有一絲說不出的凄涼,仿佛在說,這三十年的冤屈,終究是用同樣的三十年,慢慢泡開了。
車輪碾過一片積水,倒影里的女人突然變成了母親的模樣。我猛地回頭,只看見空蕩蕩的山路,和遠處若隱若現(xiàn)的牌坊,像根插在大地上的骨頭,永遠等著被人記起,或者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