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底的抓痕》
那年暑假,我被送到鄉(xiāng)下大舅家。村口的青水河總泛著暗綠色的光,河面上漂著糾纏的水葫蘆,大舅總說水里有“水猴子”,專拖落單的小孩。
“十年前老李家閨女就是在這兒沒的,撈上來時渾身都是指甲印,喉嚨里卡著河蚌殼。”大舅蹲在門檻上砸煙袋,火星子濺在我涼鞋上,“記住,太陽落山前必須上岸,聽見水里有人喊名字千萬別回頭?!?/p>
我當這是唬小孩的謊話。直到第三天下午,我和表哥虎子在河邊摸田螺,忽然聽見上游傳來“嘩啦”一聲響。循聲望去,渾濁的水面下漂著團灰撲撲的影子,像是個人形,卻長著猿猴般佝僂的脊背,四肢劃水時帶起的波紋里翻著青白的鱗片。
“快看!”我拽虎子的胳膊,再抬頭時那影子卻不見了,只有幾片水葫蘆被推到岸邊,莖葉上留著三道深可見骨的抓痕。
當晚村里就炸開了鍋——王大爺?shù)膶O子蛋蛋在河邊放牛時失蹤了。撈尸隊在河中央的蘆葦蕩里發(fā)現(xiàn)了他的布鞋,鞋面上滲著暗紅的印子,像是被什么帶爪子的東西攥過。
我開始留意青水河的異常。每天黃昏,河面都會升起淡藍色的霧,霧里隱約傳來小孩的哭聲,時遠時近。有次我蹲在石板埠頭洗襪子,突然感覺水下有東西蹭過腳踝,涼津津的,像裹著層滑膩的青苔。低頭看去,水面下浮著張扭曲的臉,眼睛是兩個黑洞,嘴角咧到耳根,沖我露出兩排泛黃的尖牙。
“是水猴子!”我尖叫著往后退,腳腕突然被拽住,那力道大得能把人往水里拖。虎子沖過來甩給我一根竹竿,我拼命揮舞,終于感覺腳踝一松,水面“嘩啦”炸開個大水花,露出半截毛茸茸的胳膊,皮膚灰青,指甲足有三寸長,指尖還滴著血。
那天夜里,大舅把我和虎子關(guān)在閣樓里,用桃木楔子釘死了后窗??晌铱偮犚姾铀飩鱽怼斑诉恕钡淖矒袈?,像是有人用頭撞橋墩。月光從瓦縫里漏進來,照見窗紙上慢慢浮現(xiàn)出一個模糊的影子,四肢著地,脊背弓得像座橋,指甲抓撓窗紙的“刺啦”聲,和十年前老李家閨女出事那晚一模一樣。
“它們專找穿紅衣服的小孩?!被⒆涌s在被窩里發(fā)抖,“蛋蛋今天穿的就是紅肚兜,和老李家閨女當年一樣……”
我忽然想起,大舅的廂房里掛著件褪色的紅肚兜,邊緣繡著歪扭的水波紋,聽說是表姐小蕓的。小蕓八歲那年掉進青水河,撈上來時渾身發(fā)紫,喉嚨里卡著半塊河蚌殼—一和蛋蛋的死狀一模一樣。
第四天晌午,我偷偷翻出大舅的舊相冊。泛黃的照片里,小蕓穿著紅肚兜蹲在河邊,身后的水里浮著個灰撲撲的影子,看不清臉,卻能看見它搭在小蕓肩上的手:皮膚青黑,指節(jié)粗大,指甲像刀一樣鋒利。
“看夠了?”大舅的聲音突然從身后傳來,他手里端著一碗綠豆湯,碗底沉著幾片河蚌肉,“小蕓走后,我每晚都夢見她在水里哭,說有個‘猴爺爺’要帶她玩?!?/p>
綠豆湯的熱氣撲在臉上,我忽然聽見樓下傳來“撲通”一聲響。跑下樓時,看見虎子趴在井沿上,手里攥著截濕漉漉的頭發(fā),頭發(fā)末端纏著紅繩,正是小蕓當年扎辮子用的。
“它在井里……”虎子渾身發(fā)抖,“剛才我打水,看見井水里漂著張臉,眼睛腫得像桃子,沖我笑……”
那天傍晚,青水河的霧格外濃。我蹲在埠頭,故意把紅手帕扔進水里。水面下立刻有了動靜,那個灰撲撲的影子慢慢浮上來,這次我看清了——那根本不是什么水猴子,而是個渾身泡得腫脹的小孩,頭發(fā)里纏著水藻,指甲因為長期泡在水里已經(jīng)翻卷,胸口處還卡著半截生銹的魚鉤。
“小蕓?”我喉嚨發(fā)緊。影子聽見聲音頓了頓,突然張開嘴,河蚌殼般的牙齒間涌出一串氣泡,每個氣泡里都映著我驚恐的臉。
“當年村里修水壩,在河底炸出個溶洞?!贝缶瞬恢螘r站在我身后,聲音像浸了水的棉花,“小蕓掉進去時,我看見洞里有堆白骨,身上纏著漁網(wǎng),腳腕上拴著塊磨盤——那是三十年前失蹤的老獵戶的?!?/p>
水面突然翻起大浪,那個影子猛地撲過來,我看見它背后的河水里,還漂著七八個同樣的身影,有的缺了半只手,有的腿上纏著鐵鏈,他們的眼睛都望著岸上,指甲縫里還嵌著當年拽他們下水的人的衣料。
“它們不是水猴子……”我往后退,腳底打滑摔在石板上,“是被害死的冤魂!”
大舅突然跪下,從懷里掏出個用油紙包著的東西——是半塊河蚌殼,上面刻著密密麻麻的人名,第一個就是老獵戶,第二個是老李家閨女,第三個是小蕓,最新的刻痕是蛋蛋。
“每到七月半,河底的溶洞就會開?!贝缶说难蹨I掉進河里,“當年修壩的人炸了它們的窩,它們就每年抓個替死鬼,把名字刻在河蚌殼上,等著湊夠十個,就能沖垮水壩……”
話音未落,河面突然傳來一聲巨響,青水河的水開始倒流,漩渦中心露出個黑洞洞的溶洞,洞口掛著十幾具風干的尸體,每具尸體的腳腕上都拴著磨盤,指甲縫里還掐著半片水葫蘆葉——和我第一天看見的一模一樣。
“快跑!”虎子拽著我往村里跑,身后傳來“轟隆隆”的水聲?;仡^望去,青水河的水全灌進了溶洞,岸邊的石板埠頭正在開裂,那個灰撲撲的影子站在裂縫中央,沖我們伸出手,這次我看清了,她手腕上戴著的,正是小蕓當年走丟的銀鐲子,鐲子上刻著三個字:“青水魂”。
當晚,村里的老人們在河邊燒了整整一夜的紙錢?;鸸庵?,我看見河面上漂著許多光點,每個光點都是一只青紫色的手,指甲細長,掌心朝上,像是在索要什么。
離開的那天清晨,我又去了青水河。水面恢復(fù)了平靜,卻再也看不見水葫蘆,埠頭的石板上,新刻了道抓痕,比之前的更深、更長,像是有人用盡全力留下的最后記號。
汽車發(fā)動時,我聽見大舅對著河水喃喃自語:“小蕓啊,明年七月半,舅給你帶紅肚兜來,別再抓村里的孩子了……”
后視鏡里,青水河的水面突然泛起漣漪,一個灰撲撲的影子從河底浮上來,望著我們遠去的方向,慢慢張開嘴,露出兩排河蚌殼般的牙齒。這次,我清楚地看見,她嘴角還掛著半片紅布——是我昨天落在埠頭的紅手帕。
從此,每當暴雨過后,青水河邊總會傳來小孩的哭聲,有人說看見河底漂著許多紅肚兜,也有人說看見水猴子的影子,但只有我知道,那是一群被永遠困在河底的魂靈,用他們的方式,訴說著三十年前那場不該發(fā)生的爆破,和之后每年都要重復(fù)的悲劇。
而那塊刻著人名的河蚌殼,此刻正躺在大舅家的神龕里,最新的刻痕還滲著血,那是我的名字——就在我把紅手帕落在埠頭的那天,被某個冰涼的、濕滑的東西,輕輕刻在了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