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稠的夜霧,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死死裹住了整條陰河。水是黑的,天是黑的,連吹在臉上的風(fēng),都帶著一股子河底淤泥的腥冷,直往骨頭縫里鉆。我的小船,不過是幾塊朽木拼湊的玩意兒,在這死寂的水面上飄著,每一次搖晃都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手里的船槳探入水中,攪動那粘稠如墨的河水。
四下里,靜得可怕。沒有蟲鳴,沒有蛙聲,只有船槳破開水面時那單調(diào)、濕漉漉的“嘩啦——嘩啦——”,一下,又一下,敲打著耳膜,也敲打著繃緊的神經(jīng)。黑暗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帶著重量,帶著寒意,沉沉地壓在胸口,幾乎讓人喘不過氣。
突然,船身猛地一震!像是撞上了水底的礁石,又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水下狠狠拽了一把船底。
我猝不及防,整個人向前踉蹌,膝蓋重重磕在船幫上,一陣鉆心的疼。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來。手忙腳亂地穩(wěn)住身形,指尖冰冷僵硬。我?guī)缀跏菗涞酱^,一把抓起那盞掛在船頭、在夜風(fēng)中搖搖欲墜的煤油燈?;椟S的光暈在濃霧里艱難地撕開一小片模糊的空間,顫巍巍地投向剛才發(fā)出撞擊聲的河面。
燈光在墨色的水面上艱難地暈開一圈,渾濁的河水翻滾著,帶著腐敗水草的腥氣。就在那圈光暈的邊緣,一個慘白的、模糊的東西,正緩緩浮起。
不是石頭,也不是朽木。
是一只手臂。
一只被河水浸泡得腫脹發(fā)白、毫無生氣的手臂,無力地漂浮著,手腕處赫然系著一圈東西——一根褪了色的紅繩,濕漉漉地纏在慘白的皮肉上,紅得刺眼,像一道凝固的血痕。紅繩末端,似乎還綴著一個小小的、被水浸得發(fā)黑的圓形物件,看不真切。
一股寒氣猛地從尾椎骨竄上頭頂,頭皮瞬間炸開!握著燈柄的手抖得厲害,煤油燈的光在濃霧中瘋狂跳躍,映得那只慘白的手臂忽明忽暗,如同鬼魅。
“嗚……嗚……”
一陣若有若無的聲音,絲絲縷縷地穿透濃霧飄了過來。像風(fēng)聲嗚咽,又像女人壓抑到極致的哭泣,斷斷續(xù)續(xù),時遠(yuǎn)時近,纏纏繞繞地鉆進(jìn)耳朵里,帶著一種鉆心的悲涼和說不出的詭異。這聲音,仿佛就在船邊,又仿佛來自對岸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暗深處。
我死死盯著那條系著紅繩的手臂,牙齒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顫。那嗚咽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仿佛帶著冰涼的指尖,就要觸碰到我的后頸!
恐懼像冰冷的蛇,瞬間纏緊心臟。我猛地直起身,船身劇烈一晃,幾乎傾覆。什么規(guī)矩,什么對岸,全都拋到了九霄云外。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離開這里!回到岸上!
用盡全身力氣,我發(fā)瘋似的扳動船槳。腐朽的槳葉粗暴地切割著粘稠的河水,發(fā)出“噗嗤噗嗤”的悶響。小船像受驚的活魚,在濃霧和黑暗中歪歪扭扭地竄了出去,逃離那片漂浮著紅繩與嗚咽的死亡水域。
天剛蒙蒙亮,一層灰白的死氣籠罩著陰河村。河邊的青石板路濕漉漉的,沾著夜露和泥腥。我驚魂未定地坐在河灘一塊冰冷的大石頭上,手指無意識地?fù)钢p里干枯的苔蘚,試圖驅(qū)散昨夜浸透骨髓的寒意。幾個起早拾柴的村民路過,腳步拖沓,帶著一種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麻木。我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叫住走在最后面的老栓叔。
“栓叔!”聲音出口,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嘶啞和顫抖,“昨晚上……河上……”
老栓叔停下腳步,那張被河風(fēng)和歲月刻滿深溝的臉轉(zhuǎn)過來,渾濁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又飛快地垂下,盯著自己沾滿泥巴的草鞋尖?!吧??”他甕聲甕氣地問,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就是……那河上漂的東西……”我舔了舔發(fā)干的嘴唇,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些,“還有那哭聲……您……您聽說過啥沒?”
老栓叔的肩膀幾不可察地瑟縮了一下,像被無形的鞭子抽打。他猛地抬起頭,那張刻板的臉?biāo)查g繃緊,皺紋更深地擠在一起,眼神里透出一種混合著驚懼和嚴(yán)厲的復(fù)雜情緒?!昂笊 彼麕缀跏呛浅庵驍辔?,聲音陡然拔高,在寂靜的清晨顯得格外刺耳,“大清早的,胡咧咧啥!陰河夜里不能走船,老輩兒傳下來的規(guī)矩!你昨個兒……是不是又犯渾了?!”
他渾濁的眼珠死死瞪著我,里面沒有絲毫的疑惑,只有一種近乎狂熱的警告和急于撇清的慌亂?!吧犊蘼??啥漂的東西?沒影的事兒!指定是你小子夜里迷糊,聽岔了!看岔了!再敢亂嚼舌根子,沖撞了河神娘娘,誰也保不了你!”
他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旁邊的幾個村民也停下了腳步,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沉默地看著這邊。他們的眼神空洞麻木,像蒙著一層灰翳的石頭,對老栓叔的激動呵斥毫無反應(yīng),仿佛早已司空見慣。那沉默,比老栓叔的斥責(zé)更令人窒息,像一塊沉重的濕布捂住了口鼻。
“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破了規(guī)矩,就得認(rèn)命!”老栓叔最后甩下這句冰冷的話,仿佛帶著詛咒,然后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像是要驅(qū)散什么不祥,頭也不回地拖著柴捆走了。其他村民也像提線木偶般,默默地跟在他身后離開,留下我一個人站在冰冷的河灘上,晨風(fēng)吹過,只覺得徹骨的寒。
村里唯一那所廢棄已久的小學(xué)校,孤零零地蹲在陰河對岸那片長滿荒草的土坡上,幾排低矮的土坯房,墻皮剝落得厲害,像生了丑陋的爛瘡。窗戶大多只剩下黑窟窿,像被挖掉眼珠的眼眶,空洞地望著陰沉的天空。只有最東頭那間教室的窗戶,不知被誰用破木板歪歪扭扭地釘上了,縫隙里透出一點微弱的光。
夜幕降臨,濃得化不開。陰河村這邊早早熄了燈,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然而,對岸那片荒坡上的廢棄教室里,卻準(zhǔn)時地亮起了燈火。不是一盞,是整整六盞!
昏黃的燈火,透過破木板釘死的窗欞縫隙頑強地鉆出來,在濃重的夜色里幽幽地亮著,排成一列,像六只懸浮在黑暗中的、沒有溫度的眼睛,無聲地注視著死寂的村莊和墨汁般的陰河。那光亮微弱,飄忽不定,在夜風(fēng)中搖曳,仿佛隨時會被吹熄,卻又固執(zhí)地存在著。
村里的老人說,那是六年前淹死在陰河里的六個女娃娃。她們舍不得陽世的學(xué)堂,夜夜都回來點燈溫書。水娘娘收了她們的命,卻拘不住她們的魂。這說法在村里流傳了六年,早已成了扎根在每個人心底的、不容置疑的鐵律。每當(dāng)夜幕降臨,村里人緊閉門窗,連看都不敢往對岸看一眼,生怕招惹上那些“回魂”的學(xué)生。
可新來的林老師不信這個邪。
林默,一個二十出頭的城里青年,帶著一股書卷氣和未經(jīng)世事磨礪的天真熱忱,被分配到我們這個閉塞得如同墳?zāi)沟年幒哟逍W(xué)。他瘦高,戴著一副黑框眼鏡,鏡片后的眼睛總是亮晶晶的,對什么都充滿好奇。村里關(guān)于“六盞燈”和“水娘娘”的傳說,在他看來,不過是愚昧的迷信,是阻礙孩子們接受教育的無形枷鎖。
“都什么年代了!”他站在簡陋的校舍門口,望著對岸那幾點幽光,語氣里滿是不屑和一種知識分子的優(yōu)越感,“什么水鬼索命?什么夜半回魂?都是自己嚇自己!那破房子空著也是空著,我去看看,指不定是哪個調(diào)皮孩子搗的鬼,或者……干脆就是磷火!科學(xué)道理!”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鏡片在油燈下反射出固執(zhí)的光。
幾個老教師圍著他,苦口婆心地勸,臉皺得像風(fēng)干的橘子皮?!傲掷蠋煱?,使不得!萬萬使不得!”老校長陳德貴急得直跺腳,稀疏的白發(fā)在油燈下顫動,“那地方邪性得很!六條人命??!水娘娘看著呢!破了規(guī)矩要遭報應(yīng)的!”
“陳校長,”林默年輕的臉上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甚至有些固執(zhí)的亢奮,“破除迷信,才能辦好教育!孩子們整天活在鬼故事的陰影里,怎么安心讀書?我去看看,拍幾張照片回來,用事實說話!”他晃了晃手里那個簇新的、村民們從未見過的方盒子——照相機。
誰也勸不住他。這個被書本和理想武裝起來的年輕人,像一頭決心撞破南墻的倔牛。夜色濃重如墨汁時,他獨自一人,背著那個方盒子,提著一盞昏黃的風(fēng)燈,走向了河邊那條破舊的小渡船。
船槳“嘩啦”一聲劃破粘稠的河水,小船載著他和他固執(zhí)的“科學(xué)”,搖搖晃晃地隱入了對岸無邊無際的黑暗和濃霧之中。岸上,老校長陳德貴和幾個老教師望著那盞在黑暗中越來越微弱、最終被濃霧吞噬的燈火,臉上只剩下絕望的灰敗和一種認(rèn)命的麻木。有人低聲念叨著:“完了……又一個……水娘娘要發(fā)怒了……”聲音飄散在陰冷的河風(fēng)里。
時間像是被濃霧和黑暗凍住了,流淌得極其緩慢。對岸那六盞幽燈,在死寂中固執(zhí)地亮著,如同六點冰冷的鬼火。村里沒人睡得著,黑暗的窗戶后面,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窺視著那片吞噬了林默的黑暗。
雞叫頭遍,天色依舊墨黑。河岸邊的蘆葦叢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深一腳淺一腳的拖沓聲,伴隨著壓抑不住的、粗重混亂的喘息。
是林默!
他幾乎是爬上岸的。那盞風(fēng)燈早已不知去向,他渾身濕透,沾滿了河泥和水草,單薄的衣衫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劇烈顫抖的輪廓。眼鏡歪斜地掛在鼻梁上,一只鏡片碎裂,蛛網(wǎng)般的裂痕后面,那雙曾經(jīng)明亮固執(zhí)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圓,瞳孔渙散,里面充滿了無法理解的巨大恐懼,視線茫然地掃過黑暗,卻似乎什么也看不見。
“嗬……嗬……”他喉嚨里發(fā)出破風(fēng)箱般抽氣的聲音,牙齒劇烈地磕碰著,發(fā)出“咯咯咯咯”的脆響。他癱軟在冰冷的河灘上,雙手死死摳進(jìn)身下的淤泥里,指甲縫瞬間塞滿了黑泥。
“林老師?林老師!”一直守在岸邊、臉色煞白的老校長陳德貴和另外兩個老教師連忙撲上去,試圖攙扶他。
手剛碰到林默濕冷的胳膊,他整個人就像被烙鐵燙到一樣猛地彈起,發(fā)出一聲凄厲得不似人聲的尖叫:“別碰我!”他瘋狂地?fù)]舞著手臂,胡亂地推搡著靠近的人,力氣大得驚人。
“紅繩……銅錢……”他渙散的瞳孔死死盯著自己沾滿泥污的褲腿和光著的腳踝,聲音嘶啞破碎,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夢囈感,“她們……她們腳上都系著……系著紅繩……濕的……都是濕的……銅錢……在響……叮當(dāng)……叮當(dāng)……”
他反復(fù)地念叨著“紅繩”、“銅錢”、“濕的”,身體篩糠般抖個不停,語無倫次,神智顯然已經(jīng)陷入了極度的混亂和恐懼之中。老校長他們根本按不住他,只能看著他像個受驚過度的野獸,在冰冷的河灘上蜷縮、顫抖、囈語。
最后,是聞訊趕來的幾個精壯村民,合力才把狀若瘋癲的林默架起來,半拖半抬地弄回了村里那間臨時給他安排的宿舍。門關(guān)上的一剎那,他凄厲的、帶著哭腔的囈語還斷斷續(xù)續(xù)地從門縫里鉆出來:“……紅繩……銅錢……好多……好多……別纏我……別纏我……”
河灘上只剩下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和那嗚咽的河風(fēng)聲。老校長陳德貴佝僂著背,望著緊閉的宿舍門,又望了望對岸那六盞幽幽的燈火,長長地、沉重地嘆了口氣,那嘆息里浸滿了絕望和一種宿命般的無力感。他揮了揮手,示意村民們散去,自己卻像一尊石像,久久地立在原地,渾濁的老眼里,映著那幾點鬼火般的幽光。
林默被鎖在屋里,那扇薄薄的木門隔絕了他嘶啞斷續(xù)的囈語。村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風(fēng)聲在狹窄的土巷間嗚咽。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懼,比昨晚的濃霧更沉重地壓在陰河村的上空。村民們緊閉門戶,連咳嗽都壓低了聲音,仿佛生怕驚擾了什么。
我心里的疑團卻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大。紅繩?銅錢?林默的驚恐絕不是裝出來的。那六盞燈背后,到底是什么?一個瘋狂的念頭攫住了我:必須去看看林默的筆記本!那個他從不離身、總在上面寫寫畫畫的硬皮本子!
機會出現(xiàn)在后半夜。看守林默的村民熬不住困,靠在門邊打起了盹。我像只貍貓,悄無聲息地溜到那間臨時宿舍的后窗。窗戶是簡陋的木格窗,糊著脆弱的麻紙。指尖沾了點唾沫,輕輕一捅,麻紙無聲地破開一個小洞。
屋內(nèi)一片狼藉,油燈如豆。林默蜷縮在冰冷的土炕角落,裹著一床薄被,身體還在間歇性地抽搐,嘴里含糊地念叨著聽不清的詞句。他那視若珍寶的棕色硬皮筆記本,被隨意地丟棄在離炕不遠(yuǎn)的桌子上,攤開著,像一只折翼的鳥。
心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我屏住呼吸,顫抖著手,從破開的紙洞里伸進(jìn)去,指尖一點點、極其緩慢地夠向那本攤開的筆記。指尖觸到粗糙的紙頁邊緣,冰涼的觸感傳來。我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勾住,一點一點,極其緩慢地將筆記本拖向窗口。紙頁摩擦桌面的沙沙聲,在死寂的夜里如同驚雷,每一次摩擦都讓我渾身繃緊,冷汗瞬間浸透后背。炕上的林默似乎動了一下,囈語聲停了片刻。我僵住,血液都仿佛凝固了。直到那囈語聲再次響起,我才敢繼續(xù)動作。
終于,筆記本被拖到了窗下。我顫抖著手,將它從破洞里抽了出來。冰涼的硬殼封面,帶著屋內(nèi)的潮濕氣息。
顧不上別的,我抱著這本如同烙鐵般的筆記,跌跌撞撞地跑到遠(yuǎn)離村舍的廢棄碾房。背靠著冰冷的石碾,就著碾盤縫隙里透進(jìn)來的慘淡月光,我哆嗦著翻開了那浸染了恐懼的紙頁。
前面的字跡還算工整,記錄著他對村里閉塞的觀察、對教育的設(shè)想、對“六盞燈”傳說的嗤之以鼻。但越往后翻,筆跡開始變得潦草、凌亂、力透紙背,如同他此刻混亂的心緒。翻到最后一頁,那上面的字跡更是扭曲狂亂,幾乎是用指甲和筆尖刻上去的,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絕望和洞悉真相的驚悚:
“水鬼索命是假的。殺人的是活人?!?/p>
“啞叔在撒謊。他當(dāng)年根本沒瘋。他看見了!他全都看見了!”
“祠堂……祠堂地下室里……有鐵鏈聲……是活人的聲音!她們……她們還在里面!”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jìn)我的眼睛,刺進(jìn)我的腦子!
“殺人的是活人”……“啞叔沒瘋”……“祠堂地下室”……“鐵鏈聲”……“她們還在里面”……
林默在廢棄學(xué)校里究竟看到了什么?讓他如此篤定地寫下這些?啞叔?那個在河邊撿垃圾、沉默得像塊石頭、據(jù)說六年前目睹學(xué)生淹死后就嚇瘋了的啞巴老頭?他在撒謊?祠堂……那個供奉著河神娘娘牌位、平日里連孩子都不敢靠近的森嚴(yán)地方……地下室?鐵鏈?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直沖頭頂,四肢百骸都凍僵了。手一抖,筆記本“啪嗒”一聲掉在冰冷的碾盤上。碾房外,夜風(fēng)吹過荒草,發(fā)出嗚嗚的悲鳴,像無數(shù)冤魂在哭訴。
天邊剛泛起一絲魚肚白,灰蒙蒙的,像一塊骯臟的抹布。村子上空還彌漫著散不盡的夜寒和死寂。突然,一聲變了調(diào)的、撕心裂肺的尖叫劃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寧靜:
“死人啦——!河漂子——!”
是早起去河邊擔(dān)水的王寡婦。
整個陰河村瞬間被這聲尖叫驚醒了。死寂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門板被粗暴撞開的哐當(dāng)聲、雜亂的腳步聲、女人壓抑的哭泣和孩子驚恐的詢問。村民們像被驅(qū)趕的羊群,亂糟糟地涌向河灘。
我也跟著人群跑。心沉得像墜了鉛塊,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預(yù)感上。
陰冷的河灘上已經(jīng)圍了一圈人。人群自動分開一條縫隙,露出河灘邊淺水處的情景。
渾濁的河水,緩慢地、有節(jié)奏地拍打著岸邊。就在那水線附近,一個人面朝下趴著,半個身子浸在冰冷的河水里,隨著波浪微微起伏。濕透的深色衣服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僵硬的輪廓。
是林默。
一個膽大的村民,在老村長陳德貴眼神的示意下,咬咬牙,赤腳踩進(jìn)冰冷的河水,抓住尸體的肩膀,用力將他翻轉(zhuǎn)過來。
“嘶——”
一片壓抑不住的倒抽冷氣聲響起。
林默的臉被河水泡得腫脹發(fā)白,眼睛半睜著,空洞地望著鉛灰色的天空,殘留著臨死前凝固的、極致的恐懼。嘴角似乎還帶著一絲詭異的弧度。然而,最刺眼的,是他裸露的腳踝上。
那里,赫然系著一根嶄新的紅繩!
那紅繩鮮艷欲滴,像是剛剛從染缸里撈出來,在灰敗的河灘和腫脹的尸體上,紅得妖異,紅得刺目!紅繩緊緊地勒進(jìn)泡得發(fā)白的皮肉里,末端,還綴著一枚小小的、同樣嶄新的銅錢,在渾濁的水波里微微晃動,反射著冰冷的光。
“水娘娘……水娘娘收了他……”老村長陳德貴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一種沉痛的、不容置疑的宣告。他佝僂著背,仿佛瞬間又蒼老了十歲,渾濁的老淚順著深刻的皺紋蜿蜒而下。
“唉……破了規(guī)矩,惹惱了娘娘啊……”旁邊一個拄著拐棍的老太婆,用漏風(fēng)的嘴念叨著,聲音里充滿了敬畏和一種詭異的釋然。
“可憐啊……年紀(jì)輕輕的……”有人低聲附和,帶著兔死狐悲的哀戚。
“報應(yīng)……都是報應(yīng)……”更多的聲音響起,迅速匯成一片嗡嗡的低語。那低語里,恐懼如同實質(zhì),但更濃重的,是一種集體的、如釋重負(fù)的解脫感。仿佛林默的死亡,用最殘酷的方式,再次驗證了他們深信不疑的鐵律,將一切不安和疑問都重新壓回了黑暗的河底。大家圍著尸體,臉上混雜著恐懼、麻木、憐憫,還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果然如此”的宿命感。他們用敬畏的目光望著陰河,仿佛那里真的端坐著一位主宰生死的神祇。
就在這時,我的眼角余光瞥見了河岸上方的土坡。
啞叔。
那個永遠(yuǎn)佝僂著背、衣衫襤褸、沉默得像塊河邊頑石的拾荒老頭,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了那里。他手里拿著一疊粗糙的黃紙錢,正對著河面上林默漂浮的方向,一張一張地,慢慢地丟進(jìn)一個小小的瓦盆里。
瓦盆里,火焰跳躍著,貪婪地吞噬著紙錢,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騰起一縷縷青白色的煙。
晨風(fēng)帶著河水的腥氣吹過,吹動啞叔花白稀疏的頭發(fā)。他布滿皺紋溝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沒有恐懼,也沒有悲傷,只有一片死水般的麻木和空洞。然而,就在他機械地丟下最后一張紙錢,看著它被火焰卷沒的瞬間——
他那干癟的、幾乎沒有嘴唇的嘴角,極其緩慢地、極其詭異地向上扯動了一下。
那不是一個笑容。
那是一種混合著極度的諷刺、一種洞悉一切卻無法言說的痛苦、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嘲弄,最終扭曲凝固成的、比哭還要令人心寒的怪異表情。像一張破裂的、僵硬的、屬于地獄的面具。
火焰在他渾濁的眼底跳動了一下,映著那抹凝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他抬起渾濁得如同泥漿的眼睛,不再看那跳躍的火苗,也不再看河灘上那具冰冷的尸體和驚惶的人群。他的目光越過這一切,投向了對岸那片荒坡。
荒坡頂上,那座在灰白天光下顯得格外陰森、肅穆的祠堂。青黑色的瓦頂沉默地壓在低矮的土坡上,像一頭蟄伏的巨獸。
那目光,空洞,卻又似乎穿透了祠堂厚重的磚墻,落向了某個不為人知的、黑暗的深處。
火焰在他渾濁得如同泥漿的眼底跳動了一下,映著那抹凝固的“笑容”。隨即,他渾濁的目光不再看火,不再看河灘上的尸體和人群,而是穿透這一切,死死釘在了河對岸荒坡頂上那座陰森肅穆的祠堂。青黑色的瓦頂沉默地壓在土坡上,像一頭蟄伏的巨獸,散發(fā)著無形的壓迫。
那目光,空洞,卻又像淬了毒的箭,仿佛要穿透祠堂厚重的磚墻,射向某個不為人知的、黑暗的深淵。
人群開始散去,麻木地抬著林默的尸體回村。我混在人群里,心卻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狂跳不止。啞叔那抹詭異的笑和林默筆記本上血淋淋的字跡——“祠堂地下室的鐵鏈聲……是活人的聲音!”——在我腦中瘋狂交織、碰撞。
啞叔沒瘋!他當(dāng)年看見了什么?祠堂地下室里鎖著誰?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心臟,但一種更強烈的、近乎自毀的探究欲卻破土而出。我不能走,我必須知道!趁著人群混亂,我悄悄脫離隊伍,繞到河灘旁的蘆葦叢深處,屏住呼吸,死死盯著土坡上的啞叔。
他燒完了紙,并未立刻離開。他佝僂著背,在原地站了很久,像一尊風(fēng)化的石像,只有那雙渾濁的眼睛,依舊死死盯著對岸的祠堂。然后,他緩緩彎下腰,用那雙布滿老繭和污泥的手,在河灘濕潤的淤泥里摸索著。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在找什么?
片刻,他直起身,手里多了一把東西。借著微弱的晨光,我看清了——是銅錢!不是一枚兩枚,而是一小把!那些銅錢大多被河水沖刷得發(fā)黑發(fā)綠,邊緣磨損嚴(yán)重,顯然有些年頭了。啞叔用他那粗糙的手指,一枚一枚地、極其緩慢地摩挲著那些銅錢,動作輕柔得近乎詭異,仿佛在撫摸什么稀世珍寶,又像是在進(jìn)行某種無聲的儀式。
然后,他做出了一個讓我渾身血液幾乎凝固的動作——他走到水邊,將那一小把銅錢,一枚一枚,極其鄭重地,撒進(jìn)了緩緩流淌的、墨汁般的陰河水里!
“噗通…噗通…”銅錢入水的聲音輕微而沉悶,瞬間被河水吞沒,消失不見。啞叔撒完最后一塊銅錢,又對著河水靜靜站了片刻,才佝僂著背,沿著河岸,像一抹無聲的影子,慢慢走遠(yuǎn)了。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晨霧里,我才敢從蘆葦叢中鉆出來,渾身冰冷,冷汗早已浸透后背。他為什么要把銅錢撒進(jìn)河里?那些銅錢……和林默看到的、系在“她們”腳上的銅錢,有關(guān)系嗎?是祭奠?還是……某種信號?
疑問如同毒蛇,啃噬著我的理智。對岸的祠堂,像一個巨大的、充滿惡意的黑洞,散發(fā)出致命的吸引力。
回到村里,一種無形的壓抑籠罩著一切。林默的死被迅速定性為“沖撞水娘娘”,成了新的禁忌。他的宿舍被草草清理,那本至關(guān)重要的筆記本不知所蹤。村民們更加沉默,眼神躲閃,天一擦黑就緊閉門戶,連咳嗽都壓低了聲音。只有對岸那六盞幽燈,依舊準(zhǔn)時亮起,在濃重的夜色中無聲地燃燒著,像六只冷漠的眼睛。
我知道,時間不多了。啞叔撒銅錢的動作,那祠堂地下室的鐵鏈聲……林默用命換來的線索,絕不能斷在這里!我必須去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