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深夜,機(jī)會來了。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襲擊了陰河村。狂風(fēng)卷著豆大的雨點(diǎn),瘋狂地抽打著屋頂和窗欞,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咆哮。河水暴漲,濁浪翻滾,發(fā)出沉悶的怒吼。風(fēng)聲、雨聲、雷聲、水聲交織成一片混沌的死亡交響曲,淹沒了世間一切其他聲響。
這是最好的掩護(hù)!
我披上家里最破舊的蓑衣,戴上斗笠,像一只融入雨夜的貍貓,悄無聲息地溜出家門。風(fēng)雨像無數(shù)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身上,幾乎讓人站立不穩(wěn)。通往河邊渡口的小路泥濘不堪,每一步都深陷其中,拔腿艱難。河水翻騰著,黑沉沉一片,渡船在狂浪中劇烈搖晃,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但此刻,恐懼已被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取代。
我解下纜繩,跳上那條破舊的小船。船槳插入翻滾的濁流中,沉重得如同在攪動(dòng)鉛塊。小船在驚濤駭浪中劇烈顛簸,如同一片隨時(shí)會被撕碎的枯葉。粘稠冰冷的河水不斷潑濺進(jìn)來,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好幾次,船身被巨浪掀起,幾乎傾覆,又被我死命扳住船槳拉了回來。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土腥和水腥氣,每一次心跳都像在擂鼓。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gè)世紀(jì)那么漫長,船頭終于重重地撞上了對岸松軟的泥灘。我連滾帶爬地跳下船,將小船拖到岸邊的荒草叢里藏好,大口喘著粗氣,雨水和汗水模糊了視線。
抬起頭,透過如注的雨簾,那座黑沉沉的祠堂,如同巨大的墳塋,矗立在荒坡頂上,無聲地俯瞰著我。
祠堂大門緊閉,巨大的銅鎖在風(fēng)雨中冰冷沉默。我繞著祠堂高大的、爬滿濕滑苔蘚的圍墻摸索,尋找著可能的入口。雨水順著墻壁沖刷而下,冰冷刺骨。終于,在祠堂背陰面、靠近荒草坡的地方,我發(fā)現(xiàn)了一段殘破的矮墻——不知是年久失修還是被什么撞塌了一角,豁口不大,剛好夠一個(gè)瘦削的人鉆過去。
我毫不猶豫,扒開濕漉漉的荒草荊棘,從豁口處鉆了進(jìn)去。祠堂內(nèi)部是一個(gè)方正的天井,雨水在青石板地面上匯成渾濁的小溪,嘩嘩流淌。四周是高大森嚴(yán)的殿宇,飛檐斗拱在黑暗中如同猙獰的獸角。正殿大門緊鎖,里面供奉著河神娘娘猙獰模糊的神像輪廓。
林默筆記里提到的是……地下室!
我貼著濕冷的墻壁,在黑暗中屏息凝神地搜尋。雨水順著斗笠邊緣流下,模糊了視線。終于,在天井角落、一個(gè)堆放破舊香爐和雜物的廊廡下方,我發(fā)現(xiàn)了異?!粔K巨大的、邊緣不甚規(guī)整的青石板,與周圍的地面顏色略有差異,上面似乎還有模糊的、被經(jīng)常拖拽摩擦的痕跡!
就是這里!
我心臟狂跳,使出吃奶的力氣,用肩膀死死頂住那塊石板邊緣,雙腳蹬著濕滑的地面,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往外挪動(dòng)。石板異常沉重,摩擦著地面發(fā)出沉悶刺耳的“嘎吱”聲,在風(fēng)雨聲中顯得格外清晰,讓我心驚肉跳。
終于,石板被挪開了一條勉強(qiáng)能容一人側(cè)身通過的縫隙。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濃重土腥、陳年霉?fàn)€、還有一種……淡淡的、若有若無的、令人作嘔的甜腥氣味,猛地從縫隙中涌了出來!那氣味,比河底的淤泥腥氣更讓人窒息!
我點(diǎn)燃了一小截隨身攜帶的、裹著油布的松明子?;椟S跳躍的火光,勉強(qiáng)撕開下方濃稠的黑暗。
一條陡峭的、布滿濕滑苔蘚的石階,向下延伸,沒入深不見底的黑暗。
鐵鏈聲!那若有若無的、金屬摩擦拖拽的聲響,在火光搖曳的瞬間,似乎變得更加清晰了!它從地底深處傳來,微弱,卻帶著一種穿透骨髓的冰冷和絕望!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幾乎要跳出喉嚨的心臟,將松明子探下去,側(cè)著身,小心翼翼地踩著濕滑的石階,一步步向下走去。
石階不長,卻仿佛通往地獄。越往下,那股甜腥的霉?fàn)€氣味就越發(fā)濃烈刺鼻??諝庹吵淼萌缤痰哪?,帶著地底特有的陰冷潮濕,幾乎讓人無法呼吸。松明子的火光在狹小的空間里劇烈搖曳,將我的影子投在粗糙的土壁上,扭曲拉長,如同鬼魅。
終于下到平地。這是一個(gè)不大的地窖,四壁是粗糙夯實(shí)的土墻,頭頂是低矮的、裸露著粗大梁木的頂棚。地窖中央,空無一物。但我的目光,卻被火光引向了地窖的角落——最深處、最黑暗的那個(gè)角落。
那里,堆疊著東西。
不,不是東西!
是白骨!
一具具慘白的、扭曲的、相互堆疊擠壓的人形骸骨!
火光顫抖著掃過,映出空洞的眼窩、碎裂的顱骨、斷裂的肋骨、扭曲的四肢……它們以一種極其痛苦、極其不自然的姿態(tài)糾纏在一起,仿佛在臨死前經(jīng)歷了瘋狂的掙扎和絕望的擠壓。骨骼上覆蓋著厚厚的灰塵和蛛網(wǎng),有些地方還粘連著早已干涸發(fā)黑的、泥土般的污跡。
我的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恐懼和惡心感瞬間沖上頭頂,雙腿發(fā)軟,幾乎站立不穩(wěn)。
就在這時(shí),那“嘩啦……嘩啦……”的鐵鏈拖拽聲,再次清晰地響起!聲音的來源,正是那堆骸骨的最下方!
我強(qiáng)忍著嘔吐的沖動(dòng),顫抖著舉高松明子,火光艱難地探向骸骨堆的底部。
在幾根交錯(cuò)腿骨的縫隙間,火光映出了一抹刺目的暗紅!
是紅繩!
不止一根!是許多根,纏繞在幾具骸骨細(xì)瘦的腳踝骨上!那些紅繩早已褪色發(fā)黑,沾滿污穢,卻依舊死死地纏繞在森白的骨頭上!
而紅繩的末端,赫然系著……銅錢!
那些銅錢大多被泥土和污垢覆蓋,但在火光下,依舊能看到邊緣磨損的輪廓,有些甚至和我那天在河灘看到啞叔撒進(jìn)河里的銅錢極為相似!
“哐啷!”
一聲更響的鐵鏈碰撞聲從骸骨堆深處傳來!仿佛有什么東西在下面掙扎!
我嚇得魂飛魄散,松明子差點(diǎn)脫手!火光劇烈晃動(dòng),光影交錯(cuò)間,我似乎看到骸骨堆最下方、緊貼著冰冷潮濕的泥土上,有幾截銹跡斑斑、粗如兒臂的鐵鏈!鐵鏈的一端深埋在泥土里,另一端……赫然銬在幾具骸骨細(xì)瘦的腳踝骨上!
林默筆記本上那行狂亂的字跡如同燒紅的烙鐵,瞬間燙穿了我的腦海:
“祠堂地下室的鐵鏈聲……是活人的聲音!”
“她們……她們還在里面!”
不!她們不在了!她們早就死了!死在了這暗無天日的地窖里!被鐵鏈鎖著腳踝,像牲口一樣!那所謂的“鐵鏈聲”……是風(fēng)?是老鼠?還是……她們殘存的不甘怨念在作祟?
一股巨大的悲憤和徹骨的寒意瞬間攫住了我!什么水娘娘!什么六盞燈是淹死的女學(xué)生!全是謊言!赤裸裸的、用六條年輕生命編織的、掩蓋滔天罪行的謊言!她們根本就沒能逃到河邊!她們是被鎖在這里,活活折磨、餓死、或者……更可怕的結(jié)局!
六盞燈……對岸亮起的六盞燈……那是她們無法安息的怨魂嗎?是在控訴這人間地獄嗎?
“呼——!”
一陣陰冷刺骨的穿堂風(fēng),毫無征兆地從地窖入口灌入!松明子的火苗被吹得瘋狂搖曳,幾近熄滅!光影劇烈晃動(dòng),那堆森森白骨在明滅的光線下仿佛活了過來,空洞的眼窩直勾勾地“盯”著我!
同時(shí),一個(gè)佝僂的、如同鬼魅般的黑影,被搖曳的火光投在了我對面的土壁上!那影子正無聲無息地站在地窖入口的石階上!
我猛地回頭!
只見啞叔不知何時(shí),竟已悄無聲息地站在了石階下方!他渾身濕透,雨水順著他破爛的衣衫往下淌,在腳下積成一小灘水漬。他手里沒有拿任何東西,只是那雙渾濁的眼睛,在跳動(dòng)的火光映照下,不再空洞麻木,而是燃燒著一種復(fù)雜到極致的火焰——有深不見底的悲慟,有滔天的憤怒,有積年的隱忍,還有一種……終于被揭破后的、近乎解脫的瘋狂!
他死死地盯著我,又緩緩移開目光,落在那堆慘白的骸骨上,落在那銹跡斑斑的鐵鏈和纏繞著紅繩銅錢的腳踝骨上。干癟的胸膛劇烈起伏著,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沉重喘息。
他沒有說話,但他那雙眼睛,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嘩啦……嘩啦……”鐵鏈聲再次響起,在死寂的地窖中,在搖曳的火光下,在啞叔那燃燒的目光中,顯得格外清晰,格外刺耳。
仿佛,那被鎖在地底六年的冤魂,正拖著沉重的鐵鏈,發(fā)出無聲的、泣血的控訴。
地窖里,空氣凝固得如同鉛塊。松明子昏黃搖曳的火光,在啞叔那張溝壑縱橫、被雨水浸透的臉上投下跳動(dòng)的陰影,將他眼中那團(tuán)復(fù)雜到極致的火焰映照得驚心動(dòng)魄。悲慟、憤怒、隱忍、瘋狂……種種情緒在他渾濁的瞳孔里翻騰、燃燒,幾乎要噴薄而出。他佝僂的身軀繃緊了,像一張拉滿的弓,死死地盯著我,又緩緩地、一寸寸地掃過那堆在火光下泛著森森白光的骸骨,掃過那些纏繞在細(xì)瘦腳踝骨上、早已褪色發(fā)黑的紅繩和系著的銅錢,掃過那幾截深埋土中、銹跡斑斑的粗大鐵鏈。
“嗬……嗬嗬……”沉重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喘息,從他干癟的胸膛里擠壓出來,在這死寂的空間里回蕩,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粘稠的痰音,每一次呼氣都帶著濃烈的絕望和……某種難以言喻的痛苦。那喘息聲,比之前若有若無的鐵鏈拖拽聲更令人心悸。
他沒有撲上來,也沒有發(fā)出任何警告的嘶吼。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被痛苦和秘密壓垮的、濕透的石像。但我能感覺到,那沉默之下,是即將噴發(fā)的火山。
就在這時(shí)!
“嘎吱——!”
一聲令人牙酸的、沉重木門被推開的聲音,極其突兀地從我們頭頂?shù)牡亟讶肟谔巶鱽恚÷曇舸┩噶撕窈竦耐翆雍褪蹇p隙,清晰無比!
緊接著,是腳步聲!
不是一個(gè)人!是至少三四個(gè)人的腳步聲,沉重、雜亂,帶著一種目的明確的急躁,踏在祠堂天井濕漉漉的青石板上!伴隨著腳步聲的,還有壓低了的、模糊不清的交談聲!
“快……快點(diǎn)!這鬼天氣……”
“……東西備齊了?”
“……娘娘息怒……不能再出岔子了……”
是村長陳德貴的聲音!還有……村里另外幾個(gè)族老的聲音!
他們來了!就在上面!
一股寒氣瞬間從我的尾椎骨竄上頭頂,頭皮炸開!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dòng)!他們怎么會在這暴雨深夜來到祠堂?是發(fā)現(xiàn)了我的蹤跡?還是……這本身就是一次“例行公事”?!
啞叔的反應(yīng)比我更快!他渾濁的眼睛猛地瞪圓,里面燃燒的火焰瞬間被一種極致的驚恐所取代!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身體劇烈地一顫!他猛地?fù)湎蛭?,不是攻擊,而是用那雙枯瘦如柴、沾滿泥水的手,死死抓住了我的胳膊!力量大得驚人,指甲幾乎要摳進(jìn)我的皮肉里!
他拼命地把我往地窖更深的、堆滿骸骨的角落陰影里拖拽!同時(shí),他那雙燃燒著復(fù)雜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拼命地、無聲地?fù)u頭!那眼神里充滿了警告、哀求,還有一種瀕臨崩潰的絕望!他在用盡全力告訴我:躲起來!別出聲!被發(fā)現(xiàn)就死定了!
我被他那股巨大的力量拽得踉蹌幾步,幾乎撞進(jìn)那堆冰冷刺骨的白骨里!濃烈的霉?fàn)€和甜腥氣味瞬間灌滿鼻腔,惡心得我?guī)缀鯂I吐。松明子在我慌亂中被撞得脫手,“啪嗒”一聲掉在潮濕的泥地上,火苗掙扎了幾下,瞬間熄滅!
地窖陷入徹底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只有頭頂入口縫隙處,透下來極其微弱的一絲天光,以及……那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的腳步聲和說話聲!
“石板……好像動(dòng)過?”一個(gè)沙啞蒼老的聲音響起,帶著狐疑,是管祠堂鑰匙的陳三爺!
“胡說什么!風(fēng)大雨大,聽岔了!”村長陳德貴的聲音帶著不耐煩的呵斥,但尾音里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快點(diǎn)!把東西搬下來!誤了時(shí)辰,娘娘怪罪下來,誰擔(dān)得起?!”
搬東西下來?!他們要下來?!
巨大的恐懼瞬間將我淹沒!我蜷縮在冰冷濕滑的角落,身體緊貼著粗糙的土壁和那些冰冷的骸骨,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劇烈的心跳撞擊著肋骨,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啞叔緊挨著我,我能感覺到他枯瘦的身體也在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冰冷的雨水從他身上滴落到我的脖頸,如同冰錐。
“嘎吱——嘎吱——”
頭頂那塊沉重的青石板,發(fā)出了刺耳的摩擦聲!他們真的在挪動(dòng)石板!
一絲微弱的光線從逐漸擴(kuò)大的縫隙中投射下來,斜斜地照在地窖中央的空地上,也照亮了入口處那幾級濕滑的石階?;覊m和泥土簌簌落下。
“老規(guī)矩,輕點(diǎn)手腳!別驚擾了下面的‘清凈’!”陳德貴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虛偽的敬畏。
腳步聲順著石階下來了!沉重的靴子踩在濕滑的石階上,發(fā)出“啪嗒、啪嗒”的聲響,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臟上!我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連呼吸都屏住了,身體僵硬得如同身邊冰冷的骸骨。黑暗中,我能感覺到啞叔抓著我胳膊的手,冰冷,顫抖,卻依舊死死地箍著,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支撐。
下來的是三個(gè)人。走在最前面的是村長陳德貴,他披著蓑衣,斗笠壓得很低,手里提著一盞昏暗的防風(fēng)馬燈?;椟S的光暈勉強(qiáng)照亮他腳下的一小片區(qū)域和他身后跟著的兩個(gè)人——陳三爺和一個(gè)精壯的中年漢子,是村里的屠夫趙大。趙大和陳三爺合力抬著一個(gè)沉甸甸的、用油布蓋著的籮筐。
昏黃的馬燈光暈在地窖里晃動(dòng),如同鬼火。陳德貴提著燈,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四周。光線掠過粗糙的土壁,掠過地面潮濕的泥濘……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那光會掃到我和啞叔藏身的角落!好在,那堆骸骨所在的最深處角落,恰好是燈光難以企及的絕對陰影。
“嘖,這鬼地方,霉味真重!”趙大放下籮筐,嫌惡地啐了一口,粗聲粗氣地說。
“閉嘴!少說晦氣話!”陳德貴低聲呵斥,提著馬燈走到地窖中央的空地,將燈放在地上。他環(huán)顧四周,目光最終落在那堆骸骨所在的黑暗角落,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種麻木的、習(xí)以為常的冷漠。他對著那個(gè)方向,微微彎了彎腰,嘴里念念有詞,像是在祈禱,又像是在安撫:“娘娘慈悲,新供已到……安息吧……安息吧……”
趙大和陳三爺掀開籮筐上的油布。借著馬燈的光,我看清了籮筐里的東西——是祭品!
但不是尋常的香燭紙錢!
籮筐里,整整齊齊碼放著的是:煮熟的、飽滿的米飯團(tuán)子!新鮮的、帶著水珠的瓜果!甚至還有幾塊用油紙包著的、看起來像是臘肉的東西!
這些,是活人吃的食物!是供奉給活人的祭品!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林默筆記本上那句“殺人的是活人”如同驚雷般在腦中炸響!他們不是在祭奠死人!他們是在……喂養(yǎng)?!喂養(yǎng)誰?!
陳德貴揮揮手。趙大和陳三爺立刻將籮筐里的食物,小心翼翼地、一份份地?cái)[放在地窖中央空地上,距離那堆骸骨所在的角落,大概還有五六步的距離。他們動(dòng)作熟練而迅速,顯然不是第一次做這事。
“行了,放這兒就行了。娘娘會知道的?!标惖沦F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和如釋重負(fù),“走吧,上去,把石板蓋好?!?/p>
三人不再多言,趙大和陳三爺抬著空了的籮筐,陳德貴提起馬燈,轉(zhuǎn)身就沿著石階向上走去?;椟S的光暈隨著他們的腳步移動(dòng),漸漸遠(yuǎn)離地窖中央,再次將我和啞叔藏身的角落推向更深的黑暗。
“嘎吱……哐!”
沉重的青石板被重新拖拽回來,嚴(yán)絲合縫地蓋住了入口。最后一絲微弱的光線徹底消失。腳步聲和說話聲也迅速遠(yuǎn)去,最終被祠堂外的風(fēng)雨聲完全吞沒。
地窖,重新陷入了死一般的黑暗和寂靜。
只有我和啞叔粗重壓抑的喘息聲,在狹窄的空間里回蕩。還有……那若有若無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鐵鏈拖拽聲?不,這次似乎更清晰了些,還夾雜著一種……極其輕微的、如同嚙齒動(dòng)物啃噬硬物的“咯吱……咯吱……”聲!聲音的來源,正是那堆骸骨堆的深處!
黑暗中,啞叔抓著我胳膊的手猛地收緊!他喉嚨里再次發(fā)出那種“嗬嗬”的、痛苦壓抑的喘息,身體抖得如同風(fēng)中落葉。他不再試圖隱藏什么,而是猛地轉(zhuǎn)過頭,在絕對的黑暗中,我能感覺到他那雙燃燒著悲憤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
然后,他用那只枯瘦的手,極其用力地、一下又一下地捶打著自己的胸膛!發(fā)出沉悶的“咚咚”聲!接著,他又指向那堆骸骨的方向,指向黑暗中那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咀嚼聲傳來的地方,瘋狂地比劃著!他的動(dòng)作幅度極大,充滿了無法言說的痛苦和控訴!雖然依舊無聲,但那肢體語言傳遞出的信息,比任何嘶吼都更加震撼人心:
是活人!那下面!還有活人!他們在喂養(yǎng)……喂養(yǎng)一個(gè)被鎖在骸骨之下、鐵鏈之中的……活物?!
巨大的恐懼和荒謬感瞬間將我擊垮!我癱軟在冰冷濕滑的泥地上,背靠著那些曾經(jīng)屬于六個(gè)花季少女的森森白骨,聽著黑暗中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聲,只覺得整個(gè)世界都在旋轉(zhuǎn)、崩塌。
河神娘娘?六盞燈?水鬼索命?
全是假的!
這祠堂的地下,埋藏的是比厲鬼更可怕的、活生生的人間地獄!
地窖的黑暗粘稠如墨,濃得化不開。那“咯吱……咯吱……”的啃噬聲,像冰冷的鋸子,一下下切割著我緊繃的神經(jīng)。它來自骸骨堆的深處,來自那銹跡斑斑的鐵鏈盡頭,來自一個(gè)被活埋了不知多久的、非人的存在!啞叔枯瘦的身體篩糠般抖著,緊挨著我,冰涼的雨水從他身上不斷滴落。他不再捶打自己,而是死死捂著自己的嘴,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瀕死的嗚咽,渾濁的眼睛在絕對的黑暗中瞪得溜圓,里面盛滿了無法言說的恐懼和一種……近乎麻木的絕望。
恐懼像冰冷的毒液,麻痹了我的四肢,但一種更強(qiáng)烈的、被欺騙被愚弄的憤怒卻在心底瘋狂燃燒!什么水娘娘!什么規(guī)矩!全是狗屁!這祠堂地下,鎖著的是活生生的罪證!是比水鬼更可怕的、披著人皮的惡魔!
那啃噬聲持續(xù)著,單調(diào),冰冷,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貪婪。它讓我想起……想起河灘邊,啞叔撒進(jìn)陰河里的那些銅錢!一個(gè)可怕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混沌的腦?!遣皇羌赖欤∧鞘峭段沟男盘?!他在用銅錢告訴下面那個(gè)東西……食物來了?!
就在這時(shí)!
“嘩啦——!”
一聲更響的鐵鏈拖拽聲猛地從骸骨堆下炸響!伴隨著一聲極其輕微、如同野獸般滿足的、帶著粘稠痰音的嘆息!
啃噬聲停止了。
死寂重新降臨。但這死寂比剛才更令人窒息,仿佛在醞釀著更恐怖的爆發(fā)。
啞叔的身體猛地一僵,隨即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軟軟地靠在了冰冷的土壁上,只剩下粗重而痛苦的喘息。他摸索著,在黑暗中抓住了我的胳膊,用力地捏了捏,然后指向入口石板的方向——快走!
走!必須離開這個(gè)地獄!必須把這里的真相帶出去!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我屏住呼吸,手腳并用,像一條在泥濘中掙扎的蛇,小心翼翼地、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從骸骨堆的陰影里挪出來,避開地窖中央那堆散發(fā)著食物香氣的祭品。每一次移動(dòng),衣物摩擦地面的細(xì)微聲響都讓我心驚肉跳。啞叔跟在我后面,動(dòng)作比我更輕,更像一道無聲的影子。
我們挪到石階下方。頭頂?shù)氖鍑?yán)絲合縫,隔絕了外界所有的風(fēng)雨聲。我伸出手,顫抖著去推那塊沉重的石板。冰涼,濕滑,紋絲不動(dòng)。絕望瞬間攫住了心臟。
啞叔無聲地?cái)D到我前面。他枯瘦的手指在石板邊緣摸索著,似乎在尋找什么著力點(diǎn)。他示意我一起用力。我們肩并肩,用盡全身的力氣向上頂!額頭青筋暴起,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嘎吱……”
石板發(fā)出一聲令人心顫的呻吟,極其緩慢地向上挪動(dòng)了一絲縫隙!冰冷的、帶著土腥味的風(fēng)和微弱的雨聲瞬間灌了進(jìn)來!
有希望!
我們再次發(fā)力!
“嘎吱……嘎吱……”
就在石板被頂開一道勉強(qiáng)能容人側(cè)身擠出的縫隙時(shí)——
“誰?!”
一聲驚怒交加的暴喝,如同驚雷,猛地在我們頭頂炸響!
是村長陳德貴!他根本沒走遠(yuǎn)!或者說,他聽到了動(dòng)靜,又折返了回來!
昏黃的馬燈光暈瞬間從縫隙中射下,照亮了我們兩張?bào)@駭欲絕的臉!陳德貴那張平日里刻板沉痛的臉,此刻在搖曳的光線下扭曲變形,充滿了驚愕、暴怒和一種被窺破秘密的極致恐慌!他身后,赫然站著屠夫趙大和陳三爺,兩人手里都抄著家伙——趙大提著他那把殺豬用的、在燈光下泛著寒光的厚背砍刀!
“是……是啞巴?!還有……那個(gè)小兔崽子?!”陳德貴的眼珠子幾乎要瞪出來,聲音因?yàn)闃O度的震驚和憤怒而嘶啞變調(diào),“你們……你們怎么進(jìn)來的?!你們……看到了?!”
“村長!不能讓他們出去!”趙大臉上橫肉抖動(dòng),眼中兇光畢露,手里的砍刀下意識地抬了起來!
“殺了他們!快!”陳三爺嚇得面無人色,聲音尖利刺耳。
“動(dòng)手!”陳德貴眼中最后一絲猶豫被狠厲取代,他猛地一揮手,聲音如同來自地獄的判決!
趙大怒吼一聲,如同一頭發(fā)狂的野豬,舉起沉重的砍刀,對準(zhǔn)石板縫隙下的我們就要劈下來!刀鋒的寒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一直在我身旁劇烈顫抖、如同風(fēng)中殘燭的啞叔,喉嚨里猛地爆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凄厲到極致的嘶吼!那聲音沙啞破碎,充滿了積壓了六年的血淚和瘋狂!他佝僂的身體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力量,像一顆炮彈般猛地向上撞去!
“砰!”
他的肩膀狠狠撞在剛被頂起一絲縫隙的石板邊緣!那沉重的石板竟被他這搏命一撞,硬生生又向上掀開了幾寸!
與此同時(shí),趙大那勢大力沉的一刀狠狠劈下!
“鐺——!”
火星四濺!
厚背砍刀沒有劈中我們,而是重重地砍在了堅(jiān)硬的青石板上!巨大的反震力讓趙大虎口崩裂,砍刀差點(diǎn)脫手!
啞叔借著撞擊的反沖力,身體如同鬼魅般從掀開的縫隙中猛地向上竄出!他枯瘦的手如同鐵鉗,一把抓住了趙大握刀的手腕,張開嘴,露出殘缺的黃牙,狠狠地、不顧一切地咬了下去!
“啊——!”趙大發(fā)出一聲殺豬般的慘嚎!手腕瞬間鮮血淋漓!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陳德貴和陳三爺都驚呆了!
“啞叔!”我嘶吼著,抓住這用命換來的機(jī)會,手腳并用,拼命地從縫隙中向上爬!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全身,祠堂天井里肆虐的狂風(fēng)暴雨如同鞭子抽打著臉頰。
“攔住他!別讓他跑了!”陳德貴回過神來,驚恐萬狀地指著正在爬出的我,對著捂著流血手腕、疼得呲牙咧嘴的趙大和陳三爺咆哮!
趙大兇性大發(fā),顧不得手腕劇痛,另一只手掄起拳頭就砸向剛爬出半個(gè)身子的我!陳三爺也哆嗦著撲上來想要按住我!
就在這混亂的瞬間,被啞叔死死纏住的趙大身后,那黑洞洞的地窖入口,如同深淵巨口!
“嗷——?。。 ?/p>
一聲非人的、充滿了無盡怨毒和饑餓的咆哮,猛地從地窖深處炸裂而出!那聲音尖銳、嘶啞,如同千萬只惡鬼在齊聲哭嚎,瞬間蓋過了狂風(fēng)暴雨!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甜腥尸臭如同實(shí)質(zhì)般噴涌出來!
緊接著,一只枯槁得如同雞爪、指甲漆黑尖長、沾滿泥污和暗紅血痂的手,猛地從地窖入口的黑暗中探了出來!死死地抓住了趙大還淌著血的腳踝!
“啊——!什么鬼東西?!”趙大魂飛魄散,低頭一看,嚇得魂飛天外!他拼命掙扎,想甩開那只鬼爪!
晚了!
一股無法抗拒的、來自地底深淵的巨大力量猛地一拽!
“噗通!”
趙大龐大的身軀如同斷線的木偶,慘叫著被硬生生拖入了那黑暗的地窖入口!他凄厲的哀嚎只持續(xù)了半秒,就被一聲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的“咔嚓”聲和更加瘋狂、滿足的啃噬嘶吼聲徹底淹沒!
“啊——!鬼!鬼啊!”陳三爺目睹這地獄般的一幕,肝膽俱裂,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尖叫,褲襠瞬間濕透,連滾帶爬地向祠堂大門方向逃去,卻被濕滑的青石板絆倒,摔得頭破血流,再也爬不起來。
陳德貴臉色死灰,渾身抖得像篩糠,看著那如同地獄入口般吞噬了趙大的黑洞,看著地上蔓延開的鮮血,看著狀若瘋魔、滿嘴是血、正死死盯著他的啞叔,又看看已經(jīng)爬出地窖、同樣驚恐地看著他的我……他最后的理智徹底崩潰了!
“娘娘……娘娘息怒?。?!”他突然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哭嚎,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對著那黑洞洞的地窖入口瘋狂磕頭,“不是我!不關(guān)我的事!是……是當(dāng)年……是他們逼我的!是祖宗定下的規(guī)矩??!要用……要用活祭才能平息河患!才能保住村子??!六個(gè)不夠……六個(gè)不夠才……才留了一個(gè)‘人牲’啊!娘娘饒命!饒命??!”
活祭!人牲!
陳德貴崩潰下的哭嚎,如同最后的拼圖,瞬間將一切恐怖的真相拼湊完整!
六年前那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山洪”,根本不是什么天災(zāi)!是劉家為了開礦炸山改道,炸塌了上游堤壩!滔天洪水沖毀了小半個(gè)下游村莊,包括那所小學(xué)!六個(gè)女學(xué)生不是淹死的!她們是被陳德貴和當(dāng)時(shí)的族老們,以“平息河神之怒”為名,強(qiáng)行擄走,鎖進(jìn)了這祠堂地窖!她們被當(dāng)成獻(xiàn)給“河神娘娘”的活祭!她們被活活折磨、餓死在這里!甚至……為了維持某種邪惡的“契約”或“力量”,他們留下了一個(gè),用鐵鏈鎖著,像牲口一樣喂養(yǎng),成了不人不鬼的“人牲”!而啞叔,他當(dāng)年根本不是瘋了!他是看到了這一切!他是無力阻止的知情者!他日復(fù)一日在河邊徘徊、撒銅錢,或許是在懺悔,或許是在給那地底的怪物傳遞食物信號,又或許……是在等待一個(gè)揭破這一切的機(jī)會!
“畜生!你們這群畜生!”所有的恐懼瞬間化為滔天的怒火,我指著跪地磕頭的陳德貴,嘶聲怒吼!
啞叔也猛地抬起頭,他滿嘴鮮血,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嗬嗬”聲,眼中燃燒著積壓了六年的血淚和仇恨,一步步向陳德貴逼近!
就在這時(shí)!
“轟隆——?。?!”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不是雷聲!是祠堂那扇巨大的、沉重的木門,被外面狂暴的風(fēng)雨狠狠撞開的聲音!
狂風(fēng)卷著暴雨,如同決堤的洪水,猛地灌入祠堂天井!同時(shí)被卷進(jìn)來的,還有無數(shù)燃燒著的、跳躍的……火光?!
不!不是火光!是……燈!
是六盞燃燒著的、用破碗或罐頭瓶做成的、簡陋的油燈!
那六盞燈,本該在對岸廢棄學(xué)校亮起的六盞燈!此刻,竟如同被狂風(fēng)暴雨裹挾著的、燃燒的冤魂,翻滾著、跳躍著,被拋進(jìn)了祠堂的天井!它們撞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撞在廊柱上,撞在堆放在角落的破舊香爐和干燥的帷幔上!
“噗!”“嘩啦!”
油潑濺開來,火焰瞬間被引燃!干燥的木料、腐朽的帷幔、堆積的雜物,在狂風(fēng)暴雨的助威下,如同澆了油的火把,轟然騰起熊熊烈焰!火舌貪婪地舔舐著祠堂古老的梁柱、門窗!濃煙滾滾而起,在風(fēng)雨中翻騰!
祠堂,瞬間變成了一個(gè)巨大的、燃燒的火爐!
“天火!天火??!報(bào)應(yīng)!報(bào)應(yīng)來了!”癱在地上的陳三爺看著沖天而起的火焰,發(fā)出絕望的哀嚎。
陳德貴呆若木雞地看著迅速蔓延的火勢,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褪盡了,只剩下死灰般的絕望。他不再磕頭,只是癱坐在地,望著那吞噬一切的火焰,嘴里喃喃念叨著:“完了……全完了……娘娘……發(fā)怒了……”
“啞叔!快走!”我抓住啞叔冰冷顫抖的手。祠堂在燃燒,梁柱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隨時(shí)可能坍塌!我們必須沖出去!
啞叔深深地看了一眼在火海中掙扎哀嚎的陳德貴和陳三爺,又看了一眼那黑洞洞、正傳出瘋狂咀嚼和咆哮聲的地窖入口。他那雙渾濁的眼睛里,翻騰著痛苦、釋然、以及一種最終的決絕。他猛地反手抓住我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拖著我,一頭扎進(jìn)了祠堂門口那狂暴的風(fēng)雨和燃燒的火海之中!
祠堂的大門洞開,成了唯一的生路。我們頂著撲面而來的狂風(fēng)暴雨和灼人的熱浪,跌跌撞撞地沖出了這座人間地獄!
冰冷的雨水劈頭蓋臉地澆下,卻澆不滅身后祠堂里沖天而起的烈焰。那火焰在暴雨中頑強(qiáng)地燃燒著,發(fā)出噼啪的巨響,將半邊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晝?;鸸庵校籼门で挠白釉谟昴恢锌裎?,如同垂死的巨獸在掙扎咆哮。
啞叔拖著我,毫不停留,徑直沖向河岸。他目標(biāo)明確——那艘藏在荒草叢里的破舊小船!
身后,祠堂的方向,傳來陳德貴和陳三爺被火焰吞噬前發(fā)出的最后、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以及地窖深處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非人的咆哮……但很快,所有的聲音都被淹沒在風(fēng)雨聲、火焰燃燒聲和房屋坍塌的轟然巨響之中!
我們沖到河邊,河水在暴雨中更加洶涌渾濁,翻滾著黑色的浪頭。那艘小船在風(fēng)浪中劇烈搖擺,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啞叔不由分說,一把將我推上小船。他自己也緊跟著跳了上來。他抓起船槳,那雙枯瘦的手臂爆發(fā)出最后的力量,將船槳狠狠插入翻騰的濁流中!
小船像一片脆弱的葉子,被巨浪拋起,又狠狠砸下。冰冷的河水不斷灌進(jìn)來,刺骨的寒意幾乎要將人凍僵。啞叔咬著牙,脖頸上青筋暴起,奮力地劃著槳,對抗著狂暴的河流和風(fēng)雨。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對岸,那目光堅(jiān)定得可怕,仿佛那里是唯一的救贖。
我趴在船底,死死抓住船舷,每一次顛簸都感覺五臟六腑要移位。我回頭望去。
祠堂已經(jīng)完全被烈焰吞沒,在暴雨中燒成了一個(gè)巨大的火球。濃煙滾滾,直沖漆黑的云霄。而在那沖天的火光映照下,河對岸那片荒坡頂上,廢棄學(xué)校的輪廓清晰可見。
那六扇黑洞洞的窗戶里,曾經(jīng)每夜準(zhǔn)時(shí)亮起的六盞幽燈,此刻……徹底熄滅了。
只有一片深沉無光的黑暗,沉默地注視著這邊燃燒的祠堂,注視著風(fēng)雨飄搖中掙扎的小船,注視著這吞噬了無數(shù)罪孽與冤魂的、墨汁般的陰河。
啞叔劃著槳,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渾濁的淚水混合著冰冷的雨水,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頰滾滾而下。他不再看祠堂,也不再看對岸的黑暗,只是死死地盯著翻騰的河水,用盡全身的力氣劃著,劃著……
小船在驚濤駭浪中艱難前行,一點(diǎn)點(diǎn)靠近對岸那片象征著未知、卻也象征著逃離的黑暗。冰冷的陰河水拍打著船身,發(fā)出沉悶的嗚咽,仿佛河底無數(shù)沉眠的冤魂在低語。
火光在身后漸漸遠(yuǎn)去,祠堂燃燒的轟響也被風(fēng)雨聲掩蓋。
只有腕上,那被啞叔枯瘦手指抓過的地方,殘留著一絲冰冷的、揮之不去的寒意,和一個(gè)永遠(yuǎn)無法磨滅的、關(guān)于黑暗地窖與血紅燈光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