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煙伸手想去摸胭脂盒，卻被狠狠拍開手背。林媽媽捏著她的下巴轉向銅鏡："看清楚，你要扮的是'清水芙蓉'，不是窯姐兒的艷俗！"銅鏡里的姑娘讓她自己都恍惚——月白衫子配艾綠羅裙，腰間束著柳葉青的絲絳，鬢邊只一朵清晨剛摘的玉簪花，露珠都還沒干透。
"手。"林媽媽突然命令。如煙慌忙伸出雙手，看著對方用細棉布蘸著玫瑰汁子，一點點擦去她指尖因練琴留下的薄繭。指甲被修剪得圓潤光滑，小丫鬟捧著盛滿鳳仙花汁的瓷碗過來時，林媽媽卻擺手："清倌人不染指甲。"
醉紅樓大廳今夜格外不同。往常的猩紅帳幔換成了月白紗帷，熏香也從濃烈的龍涎換成了清雅的梨香。那位杭州來的絲綢商包下了臨水的"聽雪軒"，據(jù)說出價五十兩銀子只為聽一曲《梅花三弄》。
如煙抱著琴穿過回廊時，聽見假山后傳來竊竊私語：
"聽說是個雛兒？"
"裝清高罷了，遲早......"
她加快腳步，發(fā)間的玉蘭花隨著步伐輕顫，灑落幾星花粉。
聽雪軒三面臨水，初夏的晚風裹著荷香穿堂而過。如煙垂首走進廳內(nèi)，看見主座上坐著個穿湖藍杭綢直裰的中年男子，面白無須，正用蓋碗輕輕撥著茶沫。兩側站著四個小廝，俱是青衣小帽的打扮，倒像是大戶人家的做派。
"這就是新來的清倌人？"絲綢商放下茶盞，目光在如煙身上打了個轉，"果然有幾分林下風致。"
如煙福身行禮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在微微發(fā)抖。琴案是特意搬來的老桐木，漆面光可鑒人，倒映出她緊繃的下頜線。當指尖觸到冰涼的琴弦時，她突然想起蘇文遠的話："當琴與你呼吸同頻，便不懼萬人矚目。"
第一個泛音響起時，滿廳的私語聲戛然而止。
《梅花三弄》的散音在空弦上蕩漾開來，如煙左手拇指按在九徽上，右手食指輕勾，一連串的"吟猱"指法帶出風雪中梅枝輕顫的意境。絲綢商手中的茶盞懸在半空，一片茶葉粘在盞沿，將落未落。
彈到"寒山夜月"那段時，如煙忽然發(fā)現(xiàn)蘇文遠站在碧紗櫥后。他今日穿著靛青長衫，腰間懸著的那枚青玉墜子隨呼吸微微晃動。當她的輪指帶出第三弄的華彩時，分明看見他眼中閃過一絲贊許。
最后一個"跪指"收尾，琴弦余韻在水面上久久不散。如煙抬頭時，發(fā)現(xiàn)絲綢商的杭綢衣襟上沾了幾點茶漬，竟像是渾然未覺。
“妙??！”他情不自禁地拍案叫絕，這突如其來的一聲，猶如驚雷一般，不僅將屋內(nèi)的人都嚇了一跳，就連窗外棲息的夜鷺也被驚得撲棱著翅膀飛走了。
他的目光緊盯著眼前的女子，驚嘆道：“這‘老梅著花’的段落，我在杭州天韻閣都未曾聽過如此靈動的演繹！”言語之中，充滿了對女子琴藝的贊賞和欽佩。
說罷，他從衣袖中掏出一枚銀錁子，輕輕地放在琴案上，然后微笑著問道：“姑娘可否告知，這指法師承何人？”
如煙正要開口回答，突然，屏風后面?zhèn)鱽硪魂囕p微的響動，緊接著，林媽媽如同幽靈一般從屏風后轉了出來。
“哎喲，沈老爺您有所不知??！”林媽媽滿臉堆笑地說道，“我們?nèi)鐭煿媚锏那偎?，那可是跟蘇師傅學的。”
蘇文遠悄無聲息地站在了如煙的身后。他微微一笑，拱手行了個禮，謙遜地說道：“在下不過略通音律而已?！彼男淇谖⑽⒁粍?，露出的手腕上，有一道淺淺的疤痕，仿佛是被琴弦所傷。
“如煙姑娘天資聰穎，一點就透，實乃難得的奇才?！碧K文遠繼續(xù)說道，他的目光始終落在如煙身上，眼中流露出一絲淡淡的贊賞。
那晚的賞銀最終加到了七十兩，這在當時已經(jīng)是一筆相當可觀的數(shù)目了。絲綢商臨走時，似乎對如煙的琴藝仍念念不忘，還特意讓隨從送來一匣上好的龍井，說是給如煙姑娘潤喉。
林媽媽難得地對如煙露出了笑容：「好好跟著蘇師傅學，以后只接這樣的客人?！?/p>
如煙成了醉紅樓重點培養(yǎng)的清倌人，待遇改善了許多。從大通鋪搬到了單獨的小房間，伙食里也有了葷腥。但如煙清楚，這一切都建立在她能持續(xù)為醉紅樓賺錢的基礎上。
如煙回到新搬的廂房時，發(fā)現(xiàn)窗下小幾上多了個青瓷瓶，里頭插著三五枝半開的綠萼梅?；ㄖ﹂g別著張灑金箋，上頭寫著"清音宜人"四字，筆跡瘦勁清峻。
她正對著梅花出神，忽聽窗外竹簾輕響。玲瓏端著碗杏仁茶進來，看了眼梅花笑道："蘇師傅倒是用心。"說著把茶碗放在妝臺上，"林媽媽說了，往后你每旬只需接三場堂會，其余時間專心習琴。"
如煙摩挲著琴弦上殘留的松香粉，忽然想起彈到第三弄時，蘇文遠那個幾不可察的頷首。窗外琉璃燈的光透過紗簾，在琴面上投下粼粼波光，像是西湖月夜的一角，被悄悄藏進了這方寸之間。
蘇師傅的課從單純的琴藝，漸漸擴展到了詩詞歌賦。他說，真正的清倌人要才貌雙全，不僅要會彈琴，還要能與文人雅士吟詩作對。
那是個梅雨初歇的午后，窗外的芭蕉葉上還墜著水珠，他忽然合上琴譜，問道："'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知道是誰寫的嗎？"
如煙正調(diào)整著"跪指"的姿勢，聞言指尖一滑，琴弦發(fā)出刺耳的錚鳴。水珠從蕉葉滾落，"啪"地砸在石階上。
"我...不知。"如煙低頭看著自己因長期練琴而微微變形的小指指甲。雖然娘生前教她認過一些字，但詩詞歌賦對如煙來說，就像那些掛在醉紅樓廳堂里的名家字畫，看得見摸不著。
蘇師傅從青布囊中取出筆墨，在箋上寫下"納蘭性德"三字。他的字與他的人一般清峻，筆鋒轉折處卻藏著說不出的纏綿。"下次帶你看他的《飲水詞》。"他說著，一滴墨從筆尖墜在紙上，暈開成小小的烏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