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晞,竹樓外氤氳著薄霧,將晨曦暈染得朦朧不清。
小夭輕輕動了一下身子,相柳正躺在她的身側(cè),銀發(fā)散落在枕席間,連睡夢中都保持著防御的姿態(tài)。
“這樣怎么能睡得好?!毙∝草p聲呢喃,指尖撫上他微蹙的眉心,那褶皺,好似永遠化不開的霜雪。
小夭拉開相柳交疊在胸前的手,開始為他寬衣。
盤扣一顆顆松脫,外袍滑落,只余下一件素白里衣。
相柳睡得很沉,紋絲未動。
小夭的手懸在他心口上方,微微嘆了口氣。
相柳是個無比警惕的人,放在從前,莫說是寬衣解帶,便是她剛有起身的動靜,相柳也早該醒了。
如今卻……小夭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只能看著他蒼白的面龐,心口微微發(fā)痛。
她咬住下唇,將薄毯蓋在相柳身上,落下一吻后悄然退出房門,一路朝巫咸的草廬奔去。
巫咸正彎腰鋤草,見小夭急匆匆跑來,將鋤頭往地里一杵,斑白的眉毛挑了挑:“天光才亮,你這丫頭跑得跟被山雞攆似的,出什么事了?”
“巫咸大人,”小夭顧不上平復呼吸,一把抓住老人沾著泥土的袖口,“我前日聽您和相柳說幽冥鏡的事,那東西當真能救他的命嗎?”
巫咸直起身子,手指在粗布衣上蹭了蹭,眼神閃爍:“我說過嗎?你聽岔了吧?!?/p>
“不!我聽得真真切切!”小夭的聲音陡然拔高,眼底泛起的水光晃得他心頭一緊,“您跟我說實話,相柳是不是撐不了多久了?”
微風卷著落葉在兩人腳邊打轉(zhuǎn)。
巫咸放下鋤頭,轉(zhuǎn)身掀開草廬的簾子,“進來吧。”
草廬內(nèi)藥香繚繞,巫咸從暗格中取出一卷泛黃的竹簡,緩緩展開。
“幽冥鏡乃上古神器,傳說能照見魂魄本源,分離糾纏的命理。如你所知,相柳早葬身于二十幾年前的大戰(zhàn)中,是老朽違逆天命,強留他在這世間。如今命數(shù)將盡,唯有幽冥鏡可以維系?!?/p>
小夭急切地問:“幽冥鏡現(xiàn)在何處?”
“最后一次現(xiàn)世,是在一世軒轅王的手中。”巫咸合上竹簡,聲音愈發(fā)低沉:“小夭,那不是你該去的地方?!?/p>
“不!”小夭霍然起身,“我非去不可?!?/p>
巫咸搖頭:“且不說王宮戒備森嚴,單是玱玹,他若見到你……”
“玱玹?”小夭一怔,這名字像淬了毒的銀針,猝不及防扎入心口,泛起一陣細密的疼。
巫咸自知失言,急忙轉(zhuǎn)開話頭:“總之太危險了。相柳若知道了,老朽可擔待不起?!?/p>
上次攝魂鈴一事,相柳震怒的模樣猶在眼前。關(guān)于小夭的身份,那是相柳絕不容觸碰的逆鱗,巫咸這把老骨頭,自然懂得其中分寸。
小夭從包里摸出個一小瓷瓶塞進巫咸手里,“這是忘憂散,您一定有辦法讓他吃下去。到那時,他既不知道我去了王宮,也不記得您給他下了藥?!?/p>
巫咸仍有些舉棋不定:“小夭,此去兇險,你當真想清楚了?”
她堅定地點頭,“只要他活著,比什么都重要?!?/p>
軹邑城的繁華遠超小夭想象。
她裹著粗布斗篷走在熙攘的街市上,耳邊盡是陌生的吆喝聲。
不遠處,王宮金頂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晃得人睜不開眼。
小夭雖沒從巫咸口中問出實情,但心中早已有了答案。自己與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必然有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關(guān)系。
這張與故人相肖的臉,無疑是進入王宮最好的鑰匙。
不論如何,她都要賭一把。
小夭深吸一口氣,抬手摘下斗篷帽子,昂首向?qū)m門走去。
“站??!”守衛(wèi)長槍交叉,“何人擅闖王宮?”
小夭抬眼直視守衛(wèi),目光如水般平靜:“陛下召我入宮,爾等也敢阻攔?!?/p>
守衛(wèi)們對視一眼,長槍的鋒芒不自覺地低垂了幾分。
其中一人小聲道:“這莫不是……”他的聲音卡在喉嚨里,像是被什么無形之物扼住。
“西陵玖瑤?!”另一人失聲驚呼,又慌忙捂住嘴。
這名字是宮中禁忌,陛下尋找小夭數(shù)年無果,誰能想到,如今她竟自己出現(xiàn)在了宮門口。
小夭暗自詫異,表面卻不露分毫:“既然認得我,還不讓開!”
守衛(wèi)們慌忙退開,誰也不敢細問。
陛下這些年尋遍大荒的執(zhí)念,宮中人盡皆知。如今這女子突然現(xiàn)身,哪怕只是個相似的影子,他們也擔不起阻攔的罪責。
長槍無聲地撤開,宮門緩緩為她而啟。
小夭邁入宮門,手心已經(jīng)沁出冷汗。她原以為至少要費一番周折,沒想到這么輕易就進來了。
宮道蜿蜒,小夭憑著直覺前行。轉(zhuǎn)過一道朱紅回廊,一座飛檐翹角的宮殿靜靜矗立,檐下“永樂宮”三個鎏金大字在陽光下閃爍。
“誰在那里?”
小夭轉(zhuǎn)過身,一個身穿桃粉色宮裝的少女立在幾步開外,身后跟著四五個侍女。
她手中的團扇“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姐……姐姐?”阿念顫抖著聲音,眼淚瞬間涌出。
小夭還未來得及反應(yīng),就被阿念一把拉住手腕拽進寢殿。
殿門“砰”地關(guān)上,阿念對侍女們厲聲道:“全都退下!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進來!”
侍女們倉皇退去,腳步聲凌亂地消失在廊外。
阿念轉(zhuǎn)身緊緊抱住小夭,哭得不能自已:“姐姐,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小夭僵在原地,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
她身上傳來淡淡的茉莉花香,懷抱溫暖得讓人心碎。
小夭輕輕推開阿念:“你認錯人了?!?/p>
阿念胡亂抹去臉上的淚痕,雙手捧住小夭的臉仔細端詳:“不可能,你就是姐姐。化成灰我也認得?!?/p>
小夭搖搖頭,阿念眼中的失望讓她莫名愧疚。正要開口解釋,殿外突然傳來尖細的通報:“陛下駕到——”
阿念臉色煞白,一把將小夭推到屏風后:“千萬別出聲!”她匆忙整理衣裙迎出去,“哥哥怎么這時候來了?”
“聽說你身子不適,來看看?!蹦凶拥穆曇粲蛇h及近,溫和中帶著幾分威嚴。
小夭透過屏風縫隙望去,那人一襲玄色錦袍站在殿中,下頜至耳際的弧度凌厲得近乎鋒利。
不知為何,她太陽穴突突直跳,腦海中閃過幾個零碎畫面——月下的鳳凰花林,染血的匕首,還有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阿念,你怎么了?臉色這么差。”玱玹伸手撫上阿念的額頭。
“沒……沒事?!卑⒛顝娮餍︻仯熬褪怯行╊^疼?!?/p>
玱玹皺眉:“太醫(yī)看過了嗎?”
“看過了,……”
小夭足尖輕點著向后挪動,發(fā)現(xiàn)屏風后有一道隱蔽的側(cè)門。她回頭看了眼正在交談的兩人,輕輕推開門溜了出去。
王宮比想象中還要大。小夭穿過幾重院落,完全迷失了方向。
遠處傳來侍衛(wèi)巡邏的聲音,她慌忙躲進一座假山后。
“幽冥鏡到底在哪?”她探出頭,看到不遠處一座巍峨的宮殿,金匾上正是“紫宸殿”三個大字。
小夭正欲上前,余光瞥見一隊侍衛(wèi)朝這邊走來。她急忙退回假山后,不料腳下枯枝斷裂,發(fā)出“咔嚓”一聲脆響。
“什么人?”侍衛(wèi)厲喝。
小夭屏住呼吸,靜靜地盯著他們。
忽然,一只大手從身后捂住她的嘴,將她拖入假山深處的陰影里。
“別出聲?!蹦凶釉谒叺驼Z。
侍衛(wèi)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千鈞一發(fā)之際,遠處傳來一陣騷動。
“陛下往紫宸殿來了?!?/p>
侍衛(wèi)們應(yīng)聲匆匆離去。
鉗制稍松,小夭立刻掙脫轉(zhuǎn)身,對上一雙如鷹隼般銳利的眼睛。
“蓐收?”
他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一把扣住小夭的手腕:“你怎么會在這?玱玹馬上就要過來,快跟我離開!”
“我不走!”小夭奮力掙扎,抬腳朝他的脛骨踢去。
蓐收身形微側(cè),輕巧避過這記狠招,反手將她抵在嶙峋的假山石上,“你這丫頭,當真是被相柳慣壞了。今日我便替他管教一二?!?/p>
“放開我!”小夭壓低聲音怒喝。
蓐收不怒反笑,指尖在她腕間某個穴位輕輕一按:“你以為這是何處?容得你這般肆意妄為?!?/p>
一陣酸麻瞬間傳遍小夭整條手臂,她悶哼一聲,力道頓失。
假山外傳來整齊的跪拜聲:“參見陛下——”
蓐收將小夭拉進懷里,寬大的官袍將她整個罩住。
“別動?!彼吐暰?,手臂如鐵箍般收緊。
小夭的臉被迫貼在他胸前,透過官袍縫隙,看到一雙玄色龍靴停在外面。
待腳步聲遠去,蓐收拉著小夭疾步走向一處偏門。
“你不該回來的?,F(xiàn)在立即出宮?!?/p>
小夭掙開他的手:“我不走,我要找幽冥鏡!”
蓐收表情瞬間凝固:“你怎么知道幽冥鏡?”他壓低聲音,每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聽著,幽冥鏡在玱玹的密室,有重兵把守。你連靠近都做不到?!?/p>
小夭不服輸?shù)氐苫厝ィ骸澳鞘俏业氖?。?/p>
“你的事?”蓐收突然笑了,“相柳怕是還不知道你在這兒吧?若再不走,今晚我就修書給他,到時候,看他怎么收拾你?!?/p>
小夭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卑鄙小人!”
蓐收不慌不忙,手掌一翻扣住她的后頸,力道拿捏得恰到好處,既讓她掙脫不得,又不至于弄疼她。
“說對了,我就是卑鄙小人。”
小夭突然抬膝,朝他的胯下頂去,蓐收早有防備,側(cè)身避開的同時反剪她雙手。
小夭掙脫他,氣的雙頰緋紅。
蓐收倚著門框,漫不經(jīng)心地撣了撣衣袖:“兵者,詭道也?!彼滞笠环?,一股柔勁將小夭推出門外。
偏門“吱呀”一聲合上,里面?zhèn)鱽磔晔諑еσ獾穆曇簦骸坝浀锰嫖蚁蛳嗔鴨柡谩!?/p>
小夭踉蹌兩步站穩(wěn),眼底幾乎要噴出火來,“你!蓐收!卑鄙無恥!我還會再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