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過就是一堆會行走的血肉而已,你說思想?我們的思想不也被禁錮在這狹小的天地之中么?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高貴。
————“桃花寨五當(dāng)家”周迪
洛陽,建春門大街,回圖務(wù)。
“當(dāng)時我夫人對我說,我父母還健在,必須要活著回去盡孝道,我清晰地記得她走進肉鋪的背影,她瘦削的肩膀在微微顫抖,但雙腿走得很快,生怕自己會反悔似的,我在門口傻傻地站著,直到肉鋪老板給了我兩串沾滿血的銅錢?!?/p>
“后來呢?”
“后來我把兩串沉甸甸的銅錢給了城門守衛(wèi),告訴他,那是我妻子用命換來的,我跪了下來,央求他放我出城,我不想讓我的妻子白死。守衛(wèi)不信,我?guī)е址祷氐侥羌胰怃仯吹搅嗽谌獍迳?...我夫人...血肉模糊的...肢體....守衛(wèi)良心發(fā)現(xiàn),沒有收那兩串銅錢,直接放我出了城。”
老周講完,雙眼已微微泛紅。
牙人嘆了口氣:“周掌柜啊,吳王當(dāng)年圍攻揚州的事我聽說過,那城里最后真是人吃人,都沒活幾個了,周老板您算幸運的,貴夫人真乃大義之人,這要換我家那口子,她直接就能把我剁了,都不用麻煩肉鋪?!毖廊擞譄o奈道:“不過,您夫人的事情,您兩個月前已經(jīng)跟我說過了,四個月前也提過了,我都快背下來了,要不,兩月后,換個故事?”
老周尷尬道:“是嗎?瞧我這記性。”老周話鋒一轉(zhuǎn),隨即道:“不過我剛才進城時,聽那守衛(wèi)說,張公下令抓捕一重犯,出城的人要嚴(yán)查,洛陽周邊通往各地的要道都設(shè)了關(guān)卡,連張公的府兵都出動了,也不知要抓捕誰,值得張公搞這么大的陣仗!”
牙人一聽這話,瞬間來了興趣,他天天在商號里坐著,最大的愛好就是暢談別人不知曉的新鮮事,這讓他很有成就感,他瞇聲道:“我也只是聽說,那人好像是從長安跑出來的,如今圣人正在遷都,長安的牢房估計也是亂作一團,有重犯趁此機會逃跑,也不稀奇?!?/p>
只聽牙人又故意頓了頓,道:“但是奇怪的是,這個逃犯在逃跑時搶了一個剛出生的嬰兒。”
瞧見老周聽到這個消息露出的驚訝表情,牙人很是受用。
怎么樣?驚訝不?好奇不?小樣兒的,我的消息靈通吧?繼續(xù)探討吧,最好邊喝茶水邊聊,一直聊到收工。牙人心想。
老周陪笑道:“現(xiàn)在真是什么怪事都有?!崩现芗傺b突然想起了什么,問道:“也不知道我方不方便在這時候出城?!?/p>
牙人道:“周掌柜不用擔(dān)心,您是官商,有潭州和洛陽之間的通商文牒,再加上我為您此行加蓋的回圖務(wù)專印,守兵不會為難您的。”
老周放心下來,笑道:“那在下就此謝過了?!?/p>
周迪,大家都叫他老周,雖年近五十,但長得也很顯老,從沒注重外表的他,每年只有在清明祭奠逝去的夫人時,才會精心打扮一番。當(dāng)年走商到揚州,突遇吳王圍城,幾個月的時間,城里已經(jīng)沒有任何食物,死人的肉都成了稀缺物,熟人之間相互承諾,誰先死,誰就給另一個人續(xù)命,雙親割肉喂子,都不是什么新鮮事。
在夫人死后,老周就發(fā)誓終身不娶。父母離世后,聽聞武安鎮(zhèn)節(jié)度使馬殷注重茶商,與梁王朱溫之間已開通多條貿(mào)易商道,遂帶著全部家當(dāng),從豫章搬到潭州,經(jīng)好友推薦,成為官商,每兩月在洛陽和潭州之間往返一次。
在某次去洛陽的路上,偶遇一山賊,那山賊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不要錢不要命,只想聽老周說說從商之道,畢竟劫富濟貧的前景并不樂觀,為富不仁的不好惹,又富又仁的是鳳毛麟角,更不忍心。
老周從未遇到過打劫“經(jīng)驗”的山賊,頓覺有趣,便與他回到山寨,暢談一夜。
那一夜,二人從天文地理、詩詞歌賦,一直聊到文化更迭、人生經(jīng)歷,從舉杯對飲到相互依偎,從豪言壯語到失聲痛哭,雖然山賊大部分內(nèi)容都聽不懂,又都與經(jīng)商毫無關(guān)系,但也不影響二人結(jié)下深厚的忘年交。
那山賊便是桃花寨的大當(dāng)家丁樹樁,他見老周對如今世道不滿,且內(nèi)心依舊忠于唐室,遂拉他入伙。老周雖比丁樹樁年長十幾歲,但欣賞丁樹樁的英雄氣概和救國情懷,同意入伙。
自此,老周被任命桃花寨五當(dāng)家,成為匡復(fù)大唐的凌煙盟一員,負(fù)責(zé)探聽潭州與洛陽之間的各類情報。
前天傍晚,老周押運一馬車茶葉已經(jīng)到了洛陽附近的官道,隨行的只有伙計小蘇,他之所以不用擔(dān)心安全的問題,是因為馬車上插著代表官商的旗,一般是不會有人敢招惹的。
雖然當(dāng)年的丁樹樁是個例外,但丁大寨主不為求財,只是求學(xué)而已。
誰知突然狂風(fēng)大作,天降暴雨,茶貨有防雨布蓋著,倒不用擔(dān)心,只是視線逐漸模糊,為了尋找避雨的地方,馬車漸漸脫離了官道。等到雨停時,馬車已處在一片樹林之中。
此時天已黑,老周二人的衣服均已濕透,小蘇建議今晚就在樹林里生火,將就一宿,老周卻認(rèn)為應(yīng)該加強防火意識,不能逾越紅線。
就在二人針對在哪里過夜這一議題還在討論中時,一聲嬰兒的啼哭打住了二人的論述。
“掌柜的,那是貓吧?”小蘇試探著問道。
老周小聲回道:“這個季節(jié),好像不是貓的發(fā)情期。”
“掌柜的真是博學(xué),那請問,這世上有鬼么?”小蘇又問道。
“按照常理來說,是沒有的。但是......”
“但是什么啊?”
“但是......鬼這東西,也不在常理之中啊?!?/p>
老周將近半百的人,肯定不會相信鬼神之說,但若是只餓極的野獸,小蘇那身板可不夠它吃的,自己可能也會成為餐后甜點。
小蘇沒有心思去猜想掌柜的食物論,他更傾向鬼神論,萬一有個專門吸人精血的女鬼出來,掌柜那歲數(shù),估計也沒幾點精血,自己怕會是女鬼的首選。
還好那不是野獸,也不是女鬼,真是一個嬰兒。
渾身浴血的男子,懷抱中的嬰兒。
那男子似乎用盡了最后的氣力,從樹林中踉蹌鉆出,靠在一棵樹下。
小蘇可嚇壞了,但老周可是從地獄里活出來的人,什么大場面沒見過,又是典型的熱心腸,連忙招呼小蘇去取藥箱。
老周試圖從男子手中接過嬰兒,但男子雖然已神志不清,雙臂卻死死地抱緊嬰兒,口中呢喃著:“皇......皇......”
黃?
老周費了很大的勁才將男子雙臂掰開,將嬰兒抱了出來,而一枚玉佩從嬰兒那已滲滿血的襁褓中掉落出來。
龍紋玉佩。
老周從沒見過這種紋飾玉佩,但能看出是宮中之物。
“皇......皇后......”那男子話沒說完,便暈了過去。
皇后?何皇后?
那這嬰兒是?
不會這么巧吧?但如果真的,追殺男子的人大概率就是朱溫的人。
他沒時間做思想斗爭,連夜將男子和嬰兒帶到最近的村莊,用十兩銀子敲開了一戶農(nóng)家的房門,讓老兩口早起三個時辰,并將小蘇留下幫忙照看。
好巧不巧,村莊名叫龍門村,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老周決定天亮后先進洛陽城,一是查看城內(nèi)梁軍的動向,二是聯(lián)絡(luò)易求客棧,將此事盡快告知丁大當(dāng)家。
老周之前每次來到洛陽,高大富和葉謙都會在與回圖務(wù)同一街上的養(yǎng)心茶鋪迎接他,所以,他從回圖務(wù)出來,就立即來到了茶鋪。
“所以,那嬰兒是.......何皇后剛出生的小皇子?”高大富驚道。
“看來張全義下令捉拿的戀嬰癖,就是他了?!比~謙道。
戀嬰癖?這張全義真能瞎編?。?/p>
“那事不宜遲,葉謙,你速去山寨將此事告知丁老大?!备叽蟾坏?,“老周,你先去城外等我,我回客棧告知大嫂情況,順便帶上嬌娘,我們一起去龍門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