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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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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重得化不開的藥味混合著血腥氣,如同粘稠的蛛網(wǎng),死死纏繞著蕭焰的感官。

意識在冰冷的黑暗與灼熱的痛楚之間沉浮。每一次試圖掙脫,臉頰上那道深可見骨的傷口便爆發(fā)出撕裂般的劇痛,像有無數(shù)燒紅的鋼針在皮肉深處瘋狂攪動,將她重新拖回混沌的深淵。

終于,一絲微弱的光線刺破了黑暗的帷幕。

她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而眩暈。頭頂是陌生的、洗得發(fā)白的青灰色麻布帳頂,邊緣磨損得起了毛邊。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鋪,只鋪了一層薄薄的、散發(fā)著陳舊氣味的草席??諝饫飶浡淤|(zhì)金瘡藥混合著艾草燃燒后的苦澀氣息,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這間屋子本身的潮濕霉味。

不是下奴院那充斥著汗臭和絕望的污濁土屋。

蕭焰嘗試轉(zhuǎn)動眼珠,脖頸的僵硬帶來一陣酸痛。房間不大,陳設簡陋得近乎寒酸。一張瘸腿的木桌靠在墻邊,桌上放著一個粗糙的陶碗,碗底殘留著深褐色的藥渣。一只豁了口的陶壺孤零零地立著。墻角堆著些干柴和雜物,上面落滿了灰塵。唯一的窗戶被厚重的木板釘死,只留下幾道狹窄的縫隙,吝嗇地透進幾縷黃昏的微光,在布滿灰塵的地面上投下幾道蒼白的光斑。

這里是……哪里?

記憶的碎片如同鋒利的冰碴,狠狠扎進腦海:奢靡的花廳,刺耳的哄笑,拓拔野淫邪的目光,慕容曜慵懶而冰冷的審視……還有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冰冷的陶片切入臉頰的觸感,鮮血奔涌的溫熱……以及最后,那破空一擊,陶片沒入喉管的沉悶聲響……

她活下來了。

被慕容曜一句輕飄飄的“別讓她死了”,從張嬤嬤的亂棍下?lián)屏嘶貋?。像一個暫時還有點用處的物件,被隨意丟棄在這間簡陋的囚室里。

“嘶……” 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極其微弱的氣音,干澀疼痛如同砂紙摩擦。她試圖抬起手觸碰臉頰的傷口,手臂卻沉重得如同灌了鉛,牽動著全身的筋骨都在呻吟。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和鎖鏈嘩啦的聲響。

“吱呀——” 一聲刺耳的摩擦,厚重的木門被推開一條縫隙。一個穿著粗布短褂、佝僂著背的老者端著一個冒著熱氣的陶碗,慢吞吞地挪了進來。他頭發(fā)花白稀疏,滿臉深刻的皺紋如同刀刻斧鑿,渾濁的眼睛半耷拉著,似乎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他身后跟著兩個膀大腰圓、眼神兇狠的護衛(wèi),像兩尊門神一樣堵在門口,手按在腰間的刀柄上,警惕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牢牢鎖定在蕭焰身上。

老者走到床邊,將陶碗放在瘸腿的桌子上。一股更濃烈、更刺鼻的藥味彌漫開來,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苦澀和腥氣。他看也沒看蕭焰,只是用沙啞如同破鑼的嗓子說道:“喝藥?!?語氣平板,沒有任何情緒,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

蕭焰的目光落在那個陶碗里。深褐色的藥汁濃稠得如同泥漿,表面漂浮著一層渾濁的油沫和幾片難以辨認的黑色草藥殘渣。這藥……不對勁。極其濃重的腥苦之下,隱隱透著一股極其微弱的、被刻意掩蓋的甜膩氣息,像腐爛的蜜糖,若有若無地鉆進鼻腔。這絕非普通的金瘡藥!

她前世縱橫沙場,與軍醫(yī)打交道無數(shù),更曾深入蠻荒,見識過各種稀奇古怪的毒草異藥。這種刻意隱藏在濃烈藥味下的異常甜腥,讓她瞬間警惕起來。是試探?還是……慢性毒藥?慕容曜那句“別讓她死了”,究竟有幾分真意?

老者見蕭焰不動,渾濁的眼珠終于轉(zhuǎn)動了一下,瞥了她一眼,依舊是那副死氣沉沉的樣子:“殿下吩咐的,治你臉上的傷。喝了,好得快?!?他伸出枯瘦如同雞爪的手,就要去端那碗藥。

蕭焰猛地側(cè)過頭,動作牽扯到傷口,劇痛讓她眼前一黑,但眼神卻如同淬了毒的冰錐,死死釘在那碗可疑的藥汁上!喉嚨里擠出短促而堅決的“嗬!”聲,帶著毫不掩飾的抗拒和警告。

老者伸出的手頓在半空。他渾濁的眼珠盯著蕭焰,似乎有些意外她的反應。門口的兩個護衛(wèi)也瞬間繃緊了身體,手按緊了刀柄,眼神更加不善。

僵持。簡陋的囚室里,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那碗深褐色的藥汁,在昏暗的光線下,散發(fā)著不祥的甜腥苦味。

就在這時——

“呵……”

一聲極輕、帶著點玩味笑意的嘆息,如同羽毛般,毫無征兆地從門外飄了進來。

那聲音不高,卻像帶著某種奇異的魔力,瞬間打破了囚室里凝固的空氣。堵在門口的兩個兇神惡煞的護衛(wèi),幾乎是本能地、動作劃一地猛地躬身退開一步,讓出通道,臉上兇悍的表情瞬間被一種混合著敬畏和緊張的僵硬所取代。

佝僂的老者渾濁的眼珠深處似乎也掠過一絲極快的波動,隨即又恢復成一潭死水,默默地垂下了頭,退到了一旁。

木門被一只骨節(jié)分明、戴著墨玉扳指的手,完全推開。

玄色繡金的蟒袍衣角,無聲地拂過門檻。

慕容曜斜倚在門框上,姿態(tài)慵懶隨意,仿佛只是飯后散步,偶然路過這間最不起眼的偏院囚室?;椟S的暮光勾勒出他俊美得近乎妖異的側(cè)臉輪廓,幾縷未束好的墨發(fā)垂在額角,更添幾分不羈。他手里把玩著那枚溫潤的墨玉扳指,桃花眼微微瞇著,目光如同帶著鉤子,慢悠悠地掃過簡陋的囚室,最后落在蕭焰那張被劣質(zhì)藥膏和血污覆蓋、猙獰可怖的左臉上。

他的視線在那深可見骨的傷口邊緣停留了片刻,唇角緩緩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笑容里沒有半分暖意,只有深不見底的探究和冰冷的興味。

“脾氣倒是不小?!?他的聲音帶著點微醺的沙啞,如同上好的絲綢滑過冰冷的刀鋒,輕飄飄地落在蕭焰耳邊,“怎么?怕藥里有毒?”

蕭焰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她強迫自己壓下翻涌的心緒,目光重新變得空洞麻木,只是身體依舊緊繃著,像一只落入陷阱卻依舊不肯放棄抵抗的野獸。

慕容曜的目光從那碗深褐色的藥汁上掠過,笑意更深了些,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嘲弄:“張瘸子。”他隨口喚了一聲那佝僂的老者,語氣隨意得像在使喚一條老狗,“你這碗‘七步倒’,味道還是這么沖。連個啞巴都聞出來了?!?/p>

被稱為張瘸子的老者身體微不可察地一顫,頭埋得更低,沙啞地應了聲:“是…是小的手藝不精,污了殿下的眼?!?他的聲音依舊平板,但細聽之下,卻多了一絲難以察覺的顫抖。

七步倒!

蕭焰的心猛地一沉。果然是毒!而且是極其霸道、見血封喉的劇毒!若非她前世見識過這種毒藥煉制時特有的甜腥氣,剛才那一碗下去,此刻早已是一具冰冷的尸體!慕容曜……他到底想做什么?一邊假惺惺地讓大夫救她,一邊又讓人送來劇毒?

“手藝不精?” 慕容曜輕笑一聲,踱步走了進來。他的步伐很輕,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迫感,如同猛獸巡視自己的領地。他徑直走到瘸腿的木桌前,伸出兩根修長的手指,隨意地捏起那個粗糙的陶碗。碗里深褐色的、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藥汁微微晃蕩著。

他低頭,湊近碗沿,似乎真的在仔細嗅聞。濃烈的藥味和那股詭異的甜腥撲面而來,他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倒也不算太差。” 慕容曜的聲音帶著點慵懶的評點意味,仿佛在鑒賞一杯劣酒,“這‘腐心草’的腥氣,壓得還湊合。就是‘醉仙花’的甜膩,藏得不夠干凈?!?他抬眼,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再次射向床上蜷縮的蕭焰,“看來,本王的啞奴,鼻子比某些自詡用毒高手的蠢貨,要靈得多?!?/p>

張瘸子的身體佝僂得更厲害了,幾乎要縮進陰影里。

慕容曜隨手將那個盛著劇毒的陶碗往桌上一放,發(fā)出“哐”的一聲輕響。他不再看那碗藥,仿佛那不過是件無足輕重的垃圾。目光重新聚焦在蕭焰臉上,那眼神里的探究和玩味,濃得幾乎要溢出來。

“臉,毀了?!?他慢條斯理地開口,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語氣平淡得令人心寒,“可惜了那副好骨相?!?他的視線在她眼尾那抹天生的嫣紅上停頓了一下,那抹紅,在血污和藥膏的覆蓋下,依舊頑強地透出一絲驚心動魄的秾麗?!安贿^,這身骨頭,倒是硬得很?!?/p>

他微微俯身,距離近得蕭焰能聞到他身上傳來的、清冽的沉水香混合著淡淡酒氣的味道。這味道本該是雅致的,此刻卻只讓她感到一種冰冷的窒息感。

“割自己的臉,眼睛都不眨一下?!?慕容曜的聲音壓低了,如同情人間的耳語,卻帶著徹骨的寒意,“用一塊破陶片,隔著人群,精準地射穿了一個訓練有素的‘影蛇’刺客的喉嚨……嘖嘖,這份狠勁兒,這份準頭……” 他頓了頓,桃花眼中銳光一閃,“本王的下奴院里,還真是臥虎藏龍啊。”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針,扎在蕭焰緊繃的神經(jīng)上。他在逼問!用最輕描淡寫的語氣,撕開她竭力維持的偽裝!

蕭焰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幾乎要刺破皮肉。她強迫自己維持著那副空洞麻木的神情,只有胸腔里那顆心臟,在瘋狂地擂動,撞擊著肋骨,發(fā)出只有她自己能聽見的轟鳴。

“嗬…嗬……” 她喉嚨里發(fā)出短促而混亂的氣音,像是因恐懼和疼痛而無法自控的嗚咽,身體也配合著微微顫抖起來,眼神驚恐地四處亂瞟,就是不敢與慕容曜那雙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對視。

她在演。演一個被嚇破了膽、只剩本能的卑微奴隸。

慕容曜看著她拙劣的表演,唇角的弧度卻愈發(fā)深邃。他沒有戳破,反而像是覺得很有趣。

“怕了?” 他直起身,語氣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憐憫,卻更像是逗弄掌中獵物的戲謔,“怕就對了。記住今天的教訓。本王的地方,容不得自作主張的‘英雄’?!?他話鋒一轉(zhuǎn),語氣陡然轉(zhuǎn)冷,如同寒流突降,“這次算你誤打誤撞,救了拓拔野那蠢貨一命。但若有下次……”

他后面的話沒有說完,但那冰冷的尾音和驟然銳利的眼神,比任何明確的威脅都更令人膽寒。

“張瘸子?!?慕容曜不再看蕭焰,仿佛她已不值得再浪費目光,“給她換藥。用‘玉肌散’?!?/p>

玉肌散?張瘸子渾濁的眼珠猛地抬起,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愕,但很快又歸于死寂。他沙啞地應道:“是,殿下?!?聲音里聽不出情緒。

慕容曜不再停留,轉(zhuǎn)身,玄色的蟒袍衣袂拂過布滿灰塵的地面,沒有沾染半分污穢。他如同來時一樣,無聲地消失在門口。那兩個護衛(wèi)也緊跟著退了出去,重新落鎖。沉重的鎖鏈嘩啦聲,如同敲打在蕭焰的心上。

囚室里只剩下她和那個如同活死人般的張瘸子,還有那碗被遺棄在桌上、散發(fā)著死亡甜腥的“七步倒”。

張瘸子沉默地走到桌邊,看也沒看那碗毒藥,從懷里摸索出一個更小的、同樣粗糙的黑色陶罐。打開罐蓋,一股清冽微苦、帶著淡淡涼意的藥香彌漫開來,瞬間沖淡了之前的濁臭。

他走到床邊,動作依舊遲緩,但枯瘦的手指卻異常穩(wěn)定。他掀開蕭焰臉上那層已經(jīng)和血污凝結(jié)在一起的、劣質(zhì)的藥膏布條。當那深可見骨、皮肉猙獰外翻的傷口完全暴露在渾濁的視線下時,張瘸子的手指似乎極其輕微地頓了一下。隨即,他用一把小木片,小心翼翼地從黑陶罐里剜出一些乳白色、泛著珍珠般光澤的細膩藥膏。

玉肌散。蕭焰的心頭再次一震。這是北狄宮廷秘制的頂級外傷圣藥,極其珍貴,據(jù)說有生肌續(xù)骨、祛腐生新的奇效,對外傷疤痕的淡化更是效果卓著。慕容曜竟然給她用這個?

是恩賜?還是另一種更深的試探?讓她這張臉恢復,好繼續(xù)做他取樂或利用的棋子?

冰涼的藥膏涂抹在火辣辣的傷口上,帶來一陣刺痛的清涼,瞬間壓下了那如同跗骨之蛆的灼痛感。藥效極其霸道,蕭焰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傷口深處那些被撕裂的肌理,在藥力的刺激下,正以一種遠超常理的速度在緩慢地蠕動、彌合!同時,一股微弱卻清晰的暖流,隨著藥膏的滲透,緩緩注入傷口深處,與之前她在狼吻傷口中看到的、那極其微弱游走的淡金色光芒隱隱呼應!

這玉肌散……絕非凡品!里面似乎還摻雜了某種刺激生機、加速愈合的珍稀藥物!

張瘸子動作麻利地涂抹好藥膏,又用干凈的細棉布重新將傷口包扎好。整個過程一言不發(fā),如同完成一件枯燥的任務。做完這一切,他收拾好東西,端起桌上那碗無人問津的“七步倒”,佝僂著背,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門再次被鎖死。

囚室里徹底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縫隙里透進來的暮光,在一點點暗淡下去。

臉上的劇痛被玉肌散強大的藥力暫時壓制,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清涼的麻木感。蕭焰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有了一絲喘息之機。她閉上眼,強迫自己忽略臉頰的異樣,開始梳理這驚心動魄的一天。

慕容曜的試探,一次比一次直接,一次比一次兇險。從逼她獻舞自殘,到送來劇毒試探她的警覺,再到親自點破她射殺刺客的異?!褚粭l盤踞在暗處的毒蛇,耐心地、一點點地撕扯著她偽裝的皮囊,想要看清她這具殘破軀體下隱藏的真實。

他懷疑她!而且這種懷疑,絕非空穴來風!

為什么?是因為她自毀容貌時的決絕?還是因為那精準得不像奴隸的一擊?或者……他看到了什么?在那混亂的花廳里,在她踏出的那套以血為引、暗藏鐵云關(guān)生門路徑的詭異“戰(zhàn)舞”步伐中,他是否……察覺到了什么?!

這個念頭如同冰水澆頭,讓蕭焰瞬間遍體生寒!

不可能!那套七星鎖關(guān)陣的生門路徑,是她前世獨創(chuàng),極其隱秘,只有她和衛(wèi)錚等寥寥幾名心腹知曉!慕容曜一個北狄質(zhì)子,怎么可能識破?但……他最后看著地毯上血跡方位時,那玩味而深邃的眼神……

疑云重重,如同濃霧籠罩。

臉上傷口的清涼感持續(xù)蔓延,玉肌散的藥力霸道地修復著受損的組織,但更深處,那淡金色的光芒似乎也在藥力的滋養(yǎng)下,變得活躍了一絲。蕭焰能感覺到一種奇異的、源自血肉深處的微麻和癢意,仿佛有什么東西正在緩慢地生長、連接。這具身體……似乎藏著連她自己都未知的秘密。

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徹底吞噬了窗外最后一絲微光。

囚室里伸手不見五指,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和死寂。

不知過了多久。

“錚……”

一聲極其輕微、仿佛來自遙遠夢境的琴弦撥動聲,極其突兀地穿透了厚重的木板門,鉆進了蕭焰的耳朵。

她的眼皮猛地一跳。

那琴音……不對!

不是宴飲時的靡靡之音,也不是尋常的絲竹管弦。那一聲“錚”響,極其短促,音色清越孤高,帶著一種穿透金石般的銳利,像一根冰冷的鋼針,瞬間刺破了囚室的死寂,也刺入了蕭焰的意識深處!

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

琴音不成曲調(diào),斷斷續(xù)續(xù),時有時無。有時只是一個單音,有時是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指法聽起來似乎有些生疏,甚至帶著點漫不經(jīng)心的隨意撥弄。但在蕭焰聽來,每一個音符都如同敲擊在緊繃的鼓膜上!

這琴音……太近了!仿佛就在隔壁,或者……就在這間囚室之外不遠的某個地方!

更重要的是,這斷斷續(xù)續(xù)的琴音,雖然破碎不成章法,但其中幾個極其短暫、稍縱即逝的音節(jié)組合,卻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猛地捅進了蕭焰塵封的記憶深處!

那是……《破陣子》!

是她前世在大胤軍中,每逢大戰(zhàn)之前,必定會于帥帳之中撫琴彈奏的《破陣子》!是激勵將士、壯烈軍魂的戰(zhàn)曲!是獨屬于“焚天焰”蕭焰的標記!

雖然此刻的琴音破碎、生澀,甚至帶著一種刻意的模仿和扭曲,但其中幾個核心的、極具個人特色的轉(zhuǎn)折音符,蕭焰絕不會認錯!

是誰?!

蕭焰的心臟驟然縮緊!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黑暗中,她猛地睜開雙眼,空洞麻木的神情瞬間被極致的驚駭和警惕取代!身體在草席上繃緊如弓!

慕容曜?!是他?!他怎么可能知道《破陣子》?!他是在試探!用這種方式,來試探她的反應!

琴音還在繼續(xù),斷斷續(xù)續(xù),如同鬼魅的囈語。一個略顯滯澀的輪指刮奏后,琴聲突兀地停住了。短暫的沉寂,如同暴風雨前的寧靜。

就在這死寂的間隙——

“咚!咚!咚!”

沉重的、帶著某種蠻橫力量的敲門聲,如同悶雷般驟然炸響在木門上!力道之大,震得門框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開門!里面的啞奴!給老子滾出來!” 一個粗嘎囂張、帶著濃重酒氣的咆哮聲在門外響起,如同夜梟啼叫,打破了琴音殘留的詭異氛圍。

是拓拔野的聲音!

蕭焰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拓拔野!他怎么會在這時候來這里?是巧合?還是……與那詭異的琴音有關(guān)?

門外的拓拔野顯然不耐煩到了極點,見無人應門,更加暴躁?!皨尩模⊙b死?!給老子砸開!” 他厲聲咆哮。

“轟!” 一聲巨響!

厚重的木門在蠻力的撞擊下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門板劇烈震動,門栓發(fā)出刺耳的扭曲聲!灰塵如同煙霧般從門縫里彌漫進來!

黑暗的囚室內(nèi),蕭焰蜷縮在冰冷的草席上,臉上玉肌散帶來的清涼感被拓拔野狂暴的砸門聲和門外濃烈的酒氣徹底驅(qū)散。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每一次撞擊都牽扯著臉上那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粗麻衣。

慕容曜那斷斷續(xù)續(xù)、如同鬼魅囈語般的《破陣子》琴音仿佛還在耳邊縈繞,像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她的神經(jīng)。而此刻,門外拓拔野狂暴的砸門聲和充滿酒氣的咆哮,則如同另一頭被激怒的兇獸,正用蠻力撕扯著這脆弱的囚籠!

是巧合?還是精心設計的連環(huán)局?!

琴音剛落,拓拔野就至?這時間卡得太過精準!慕容曜在用拓拔野這把刀,來試探她這把藏在鞘中的劍?!

“轟隆——!”

又一聲更猛烈的撞擊!伴隨著木料斷裂的刺耳脆響!本就簡陋的門栓再也承受不住蠻力的沖擊,猛地斷裂開來!

厚重的木門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狠狠撞開,門板重重砸在墻壁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巨響!夜風裹挾著濃烈的酒氣、汗臭和一股屬于猛獸般的腥膻味,瞬間灌滿了狹小的囚室!

拓拔野那鐵塔般的身影,堵在了門口,幾乎將門外透進來的微弱星光都完全遮蔽。

他顯然喝了不少酒,豹眼赤紅,滿臉虬髯根根賁張,粗壯的脖頸上青筋暴起。玄色的北狄武將常服被他扯開了大半,露出毛茸茸、肌肉虬結(jié)的胸膛,上面還沾著酒漬和油污。他手里拎著一個碩大的酒囊,另一只蒲扇般的大手扶著門框,身體微微搖晃,但那雙赤紅的眼睛,卻如同擇人而噬的猛獸,死死盯住了草席上蜷縮的身影!

“嗬…嗬……” 蕭焰喉嚨里發(fā)出恐懼到極致的、短促的抽氣聲,身體拼命地向墻角縮去,恨不得將自己嵌入墻壁之中。她驚恐地瞪著門口那如同魔神般的身影,眼神里充滿了最原始的、小動物面對天敵般的絕望和哀求。臉上被重新包扎好的傷口,似乎因為過度的恐懼和動作而再次崩裂,潔白的細棉布邊緣,迅速洇開一小片刺目的鮮紅。

拓拔野的目光落在蕭焰臉上,落在那洇出血跡的棉布上,赤紅的豹眼中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光芒。有被當眾射殺刺客的驚悸,有被一個奴隸“救命”的屈辱,有酒意催發(fā)的暴戾,更有一種被眼前這極致恐懼和脆弱所勾起的、扭曲的征服欲!

“小啞巴……” 拓拔野粗嘎地開口,聲音因酒意而更加渾濁,他搖搖晃晃地向前踏了一步,沉重的步伐踏在布滿灰塵的地面上,發(fā)出悶響。濃烈的酒氣和汗臭幾乎將蕭焰淹沒?!鞍滋臁滋炷悴皇呛芡L嗎?嗯?割自己的臉…眼都不眨一下…甩個破陶片…就要了影蛇的命…哈!” 他打了個濃重的酒嗝,噴出一股令人作嘔的酸腐氣息。

“現(xiàn)在…現(xiàn)在怎么慫了?嗯?” 他又逼近一步,巨大的陰影完全籠罩了蜷縮在墻角的蕭焰。他居高臨下,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戲謔和殘忍,俯視著那張因極度恐懼而扭曲、被鮮血浸染得更加破碎的臉?!袄献咏裉臁裉觳铧c著了道!要不是…要不是你這小啞巴歪打正著…” 他頓了頓,赤紅的眼中戾氣暴漲,“老子現(xiàn)在該在靈堂上躺著,而不是站在這兒!”

他猛地將手中的酒囊狠狠摔在地上!劣質(zhì)的酒液四濺開來,刺鼻的酒味瞬間充斥了整個囚室!

“你救了老子一命!” 拓拔野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震得蕭焰耳膜嗡嗡作響,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鞍次覀儽钡业囊?guī)矩!救命之恩…得拿命來還!” 他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齒,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猛獸的獠牙。“不過嘛…看你這樣子…也活不了多久了…”

他龐大的身軀再次向前傾壓,幾乎貼到了蕭焰的面前!濃重的陰影和令人窒息的氣息撲面而來!蕭焰甚至能看清他虬髯上沾著的食物殘渣和皮膚上粗大的毛孔!極致的恐懼讓她喉嚨里只能發(fā)出破碎的“嗬嗬”聲,眼淚混合著臉上的血污不受控制地淌下,身體抖得像風中落葉。

“老子…老子不喜歡欠人情!” 拓拔野粗重地喘息著,赤紅的眼睛如同兩盞鬼火,在蕭焰絕望的臉上逡巡,最終定格在她被血污和淚水浸透、更顯脆弱的脖頸上。那眼神,充滿了赤裸裸的、毫不掩飾的占有欲和毀滅欲!“尤其…還是欠一個啞巴奴隸的情!” 他猛地伸出手,那只蒲扇般、布滿老繭和疤痕的大手,如同鐵鉗般,帶著不容抗拒的蠻橫力量,狠狠抓向蕭焰纖細的脖子!粗糙的手指帶著滾燙的酒氣和令人作嘔的汗味,眼看就要扼住那脆弱的咽喉!

“不如…老子現(xiàn)在就‘好好’報答報答你!” 拓拔野的聲音帶著淫邪的獰笑,如同地獄刮來的陰風!

就在那只巨手即將扼住蕭焰咽喉的千鈞一發(fā)之際——

“錚——!”

一聲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孤絕、如同裂帛碎玉般的琴音,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冰冷鋒芒,毫無征兆地、極其突兀地,再次刺破了囚室內(nèi)的狂暴與絕望!

那琴音,仿佛就在咫尺之遙!就在這間囚室的墻外!

而且,這一次,不再是斷斷續(xù)續(xù)的破碎音節(jié)!那一聲“錚”響之后,緊接著是連續(xù)幾個極其短促、卻精準無比、帶著金石殺伐之氣的輪指快彈!音調(diào)陡然拔高,如同金戈鐵馬驟然破陣,帶著一股凜冽的、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每一個音符,都像一柄無形的冰刃,精準地扎向拓拔野的后心!

拓拔野抓向蕭焰咽喉的大手,如同被無形的寒冰凍住,驟然僵停在半空!距離蕭焰脆弱的喉管,只有不到一寸!

他赤紅的豹眼猛地瞪圓,瞳孔因極度的驚愕和瞬間被激怒的暴戾而劇烈收縮!臉上的獰笑瞬間凝固,隨即扭曲成一種難以置信的狂怒!他霍然轉(zhuǎn)頭,如同一頭被挑釁了領地的暴熊,兇狠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射向琴音傳來的方向——那面釘著厚重木板的墻壁!

“誰?!” 拓拔野的咆哮如同受傷的野獸,震得整間囚室都在簌簌發(fā)抖!“哪個王八羔子敢壞老子的好事?!滾出來!”

墻外,琴音驟停。

死一般的寂靜,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囚室。只有拓拔野粗重的喘息聲和蕭焰壓抑不住的、恐懼的抽泣聲在黑暗中回蕩。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

“拓拔將軍。”

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聲音不高,甚至帶著點微醺的慵懶沙啞,如同情人間的低語,清晰地穿透了厚重的木板墻壁,鉆進了囚室,落入了拓拔野和蕭焰的耳中。

是慕容曜!

他就站在墻外!那斷斷續(xù)續(xù)、如同鬼魅試探的《破陣子》,那最后一聲裂帛碎玉般的警告琴音,都出自他手!

“更深露重,將軍好雅興?!?慕容曜的聲音依舊帶著那種漫不經(jīng)心的調(diào)子,仿佛只是隨口問候鄰居的晚餐,“不過,本王的院子雖小,卻也容不得野狗撒野。”

野狗?!

這兩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拓拔野的神經(jīng)上!他臉上的肌肉瘋狂抽搐,赤紅的眼珠幾乎要滴出血來!身為北狄悍將,手握重兵,何時受過這等赤裸裸的羞辱?!而且還是來自一個他向來瞧不起的、徒有其表的質(zhì)子!

“慕容曜!!” 拓拔野猛地轉(zhuǎn)過身,徹底背對著蕭焰,如同面對生死大敵般,朝著那面墻壁發(fā)出暴怒的咆哮,聲浪幾乎要將屋頂掀翻!“你他媽罵誰是野狗?!給老子滾出來!躲在墻后面彈棉花,算什么東西?!有種出來,跟老子真刀真槍干一場!”

墻外,傳來一聲極輕、極冷的嗤笑。

“真刀真槍?” 慕容曜的聲音里帶著毫不掩飾的嘲弄,“將軍的刀,還是留著砍蠻子的腦袋吧。至于本王這彈棉花的琴……” 他頓了頓,聲音陡然轉(zhuǎn)寒,如同西伯利亞的冰風暴,瞬間凍結(jié)了空氣,“殺幾條不懂規(guī)矩、亂闖亂吠的野狗,倒也夠用了?!?/p>

“你——!” 拓拔野氣得渾身發(fā)抖,巨大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額頭青筋暴跳如雷。他猛地踏前一步,似乎就要不顧一切地撞破那面墻壁,將墻外那個可惡的質(zhì)子撕成碎片!

然而,就在他腳步抬起的瞬間——

“嗡……”

一聲極其低沉、仿佛來自九幽地獄的琴弦震顫之音,極其突兀地自墻外響起!那聲音并不響亮,卻帶著一種詭異的穿透力,仿佛直接作用于人的靈魂深處!一股無形的、冰冷刺骨的殺意,如同實質(zhì)的潮水,瞬間透過厚重的木板墻,洶涌地灌入了囚室!

拓拔野抬起的腳步,如同被無形的鐵鏈鎖住,猛地釘在了原地!一股源自生物本能的、毛骨悚然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從尾椎骨竄上天靈蓋!他赤紅的眼中,暴怒被一種突如其來的、難以言喻的驚悸所取代!那感覺……就像被一頭隱匿在黑暗深淵中的洪荒巨獸,用冰冷無情的豎瞳鎖定了靈魂!

他毫不懷疑!只要自己再向前一步,墻外那把看似風雅的琴,下一刻彈出的,絕對是追魂奪命的殺招!慕容曜……這個看似紈绔的質(zhì)子,藏得太深了!

“滾?!?/p>

墻外,慕容曜的聲音再次響起。只有一個字,冰冷、短促、帶著不容置疑的終極命令。如同君王對螻蟻的審判。

拓拔野龐大的身軀劇烈地顫抖著,巨大的屈辱和驚怒如同毒火灼燒著他的五臟六腑。他死死地瞪著那面隔絕一切的墻壁,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仿佛要將滿口鋼牙咬碎!但最終,那墻外傳來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冰冷殺意,壓倒了暴怒的火焰。

“好!好你個慕容曜!” 拓拔野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每一個字都浸滿了怨毒,“老子記下了!咱們走著瞧!” 他猛地一跺腳,震得地面灰塵飛揚,然后如同斗敗的公牛,帶著滿腔無處發(fā)泄的暴戾和屈辱,轉(zhuǎn)身,狠狠地、踉蹌地撞開還半掩著的破門,頭也不回地沖進了外面濃重的夜色里。沉重的腳步聲帶著狂怒,迅速遠去。

囚室里,再次只剩下蕭焰一個人。

還有那面仿佛殘留著無形殺意的墻壁。

濃烈的酒氣和拓拔野身上的腥膻味尚未散去,混合著地上潑灑的劣酒氣味,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渾濁。蕭焰蜷縮在墻角,身體依舊在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臉上傷口崩裂的劇痛,拓拔野巨手帶來的窒息壓迫感,還有那最后關(guān)頭、慕容曜琴音中透出的冰冷殺意……一切如同走馬燈般在腦海中瘋狂閃回。

她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和酒臭。目光死死盯著那面隔絕了生死的木板墻,仿佛要穿透它,看清墻后那個如同深淵般神秘莫測的男人。

慕容曜……他到底是誰?

他識破了她的戰(zhàn)舞步伐?他用《破陣子》試探她的身份?他驅(qū)使拓拔野這頭暴熊來撕咬她這頭困獸?他最后那一聲蘊含無形殺意的琴音……是真的動了殺機,還是……僅僅是為了逼退拓拔野,保下她這個“有趣”的棋子?

所有的問題都沒有答案。只有冰冷的恐懼,如同毒藤,纏繞著她的心臟,越收越緊。

臉上的傷口,在玉肌散強大的藥效下,清涼感再次頑強地壓過了火辣辣的劇痛。但在那傷口深處,那淡金色的光芒似乎也因為剛才極致的恐懼和殺意的刺激,變得異?;钴S。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傷口邊緣的肌肉組織,正在以一種遠超常理的速度在緩慢地蠕動、彌合!同時,一股微弱卻持續(xù)不斷的暖流,正從傷口深處緩緩滋生,沿著受損的神經(jīng)和血管,向著全身擴散。那感覺……仿佛有什么沉睡在血脈深處的東西,正在被喚醒,被滋養(yǎng),蠢蠢欲動。

就在這時——

“吱呀……”

一聲極其輕微的、幾乎細不可聞的摩擦聲,自墻角那堆干柴和雜物之后響起!

那聲音,輕得如同老鼠啃噬木頭,但在蕭焰高度緊繃的神經(jīng)下,卻如同驚雷炸響!她瞬間屏住了呼吸,所有的感官提升到了極致!

不是拓拔野去而復返!那聲音……來自囚室內(nèi)部!來自那堆看似毫無異樣的雜物之后!

黑暗中,蕭焰的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如鐵!她死死盯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身體如同蓄勢待發(fā)的獵豹,悄無聲息地調(diào)整著姿勢,受傷的左手不動聲色地按在了身下草席的邊緣——那里,藏著一片白天張瘸子遺落、她偷偷藏起的、邊緣鋒利的碎陶片!


更新時間:2025-06-25 15:4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