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朱漆大門在令人牙酸的“吱呀”聲中緩緩合攏,震得門楣上撲簌簌落下一片陳年的積灰。陸焱脫力地跌坐在滿地狼藉里,脖頸上那道麻繩勒出的血痕火辣辣地疼。老仆福伯佝僂著背,一雙布滿老繭和裂口的手哆嗦著去解那浸了血污的繩索,渾濁的眼窩里蓄著水光,卻強忍著沒讓淚掉下來,只低低喚了聲:“少爺……”
穿堂風裹著冰涼的秋雨灌進來,殘燭的火苗在風中猛烈地跳動、掙扎,將廳堂里歪斜的桌椅、倒塌的屏風投下扭曲晃動的影子。陸焱撐著半扇塌了雕花的木榻殘骸,勉力站起身。衣擺掃過一張塌了腰的八仙桌,桌面蒙著厚厚一層灰,簌簌落下,露出底下干涸的酒漬和幾道深深的刀痕。墻角,一只倒扣的米缸邊,散落著幾粒干癟發(fā)霉的米粒,幾只僵死的米蟲尸體嵌在霉斑里,連老鼠的爪印都繞著走。一股混合著塵土、霉味和淡淡血腥的衰敗氣息,沉甸甸地壓在肺葉上。
“福伯,庫房鑰匙。”陸焱扯下一條相對干凈的衣襟布條,草草裹住掌心的傷口,聲音嘶啞。他瞥見老仆枯瘦的手在懷里摸索鑰匙時那難以掩飾的畏縮和痛楚,心頭猛地一墜。
銹蝕的銅鎖“哐當”一聲砸落在潮濕的地磚上。庫房的門一開,一股濃烈的、令人窒息的霉爛朽木氣味撲面而來,混雜著老鼠排泄物的騷臭。陸焱舉著那盞隨時會熄滅的殘燭走進去,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方寸之地。本該堆滿綾羅綢緞、皮貨藥材的寬大木架空空蕩蕩,蛛網(wǎng)在梁木間隨風飄蕩,像一張張灰白的破網(wǎng)。地上散落著幾截斷裂的繩索和零星的碎布頭。
角落里,一只半人高的樟木箱沉默地立著,銅環(huán)上的綠銹刺目。陸焱伸手去掀那沉重的箱蓋,銅環(huán)的冰冷和粗糙硌著掌心的傷口,帶來一陣銳痛。蓋子掀開的瞬間,幾本邊角卷曲、紙張發(fā)黃的冊子滑落出來,攤在他腳邊?;椟S的燭光下,畫中男女交纏的肢體和模糊曖昧的面容一覽無遺,墨跡被反復摩挲的地方暈染開大片污痕。陸焱眼神冰冷,一腳將它們掃開。箱底鋪著一塊褪色的錦緞,掀開錦緞,露出的竟是一堆尋常河灘上隨處可見的鵝卵石,灰撲撲的,在燭火下毫無光彩。
“少爺……少爺說這是……是西域來的寶貝,夜里能發(fā)光……”福伯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哽咽在喉嚨里。他話未說完,卻見陸焱的動作驟然僵住。年輕人的手指從鵝卵石堆的縫隙里,抽出了一張折疊得有些皺巴的泛黃宣紙。
燭光湊近。紙上墨跡尚新,一個鮮紅刺目的手印赫然按在“陸焱”二字旁邊。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寫著“自愿賣身斷袖坊為奴,抵銀五十兩”,落款的日期——正是三天之前!
窗外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夜幕,緊隨其后的炸雷震得窗欞嗡嗡作響。陸焱捏著紙契的手指關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指節(jié)處的傷口再次滲出血來,染紅了紙邊。他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胸腔里翻涌著冰冷的怒意和荒謬感。沒有猶豫,他猛地將紙契攥緊、揉搓,然后狠狠撕扯!脆弱的紙張在他手中化為片片碎屑,如同被驚起的白色飛蛾,紛紛揚揚飄落在滿地的狼藉與塵埃里。
“十萬兩……空庫房……石頭當寶……”陸焱的聲音低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還有這……要命的契紙……”
“老奴無能?。±蠣敗吓珜Σ黄鹉备2僖仓尾蛔?,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磚上,壓抑的嗚咽從他佝僂的背脊里悶悶地透出來,渾濁的老淚終于滾落,砸在塵土里,洇開深色的印記。
陸焱沒有去看跪地的老仆。他垂著眼,目光落在腳邊一塊從箱子里滾出的鵝卵石上。那石頭灰白、冰冷、毫不起眼。他緩緩彎下腰,將它撿起。粗糙冰涼的觸感從掌心傳來,卻像火星濺入了油桶。他眼底那點殘存的茫然和怒意瞬間被一種近乎瘋狂的、孤注一擲的亮光吞噬。他猛地揚起手,那塊鵝卵石帶著破風聲,狠狠砸向墻角那只缺了口的破瓷碗!
“砰——嘩啦!”
瓷片四濺,尖銳的碎裂聲在死寂的庫房里格外刺耳。碎裂的瓷片反射著跳躍的燭光,映出陸焱半邊染血的臉頰,和那雙燃燒著幽暗火焰的眼睛。他盯著那堆飛濺的碎片和散落的鵝卵石,嘴角慢慢扯開一個冰冷而扭曲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