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剛過,大理寺的官差便已列隊于錦王府門前。崔琰搓了搓手道:"大人,都準備好了。"
宗政楚文微微頷首,目光掃過錦王府門前的石獅。那石獅口中含珠,在陽光中泛著光,仿佛在無聲地審視著來客。
錦王府管事早已候在門前,見眾人到來,連忙上前行禮:"宗政大人,王爺已命人備好賬房,請隨我來。"
一行人穿過三重院落,沿途侍衛(wèi)肅立。行至一處臨水的院落,管事停下腳步:"此處便是賬房,王爺吩咐,大人可隨意查閱。"
崔琰正要帶人進去,忽聽一道慵懶的聲音傳來:
"宗政大人,查賬這等瑣事,交給手下人便是了。"
“參見王爺?!北娙诵卸Y。
錦王一身絳紫錦袍,斜倚在回廊的朱漆柱旁,手中把玩著一枚白玉棋子:"本王近日得了一副殘局,苦思不得其解,不如大人陪本王手談一局?"
宗政楚文正要拒絕,忽見錦王身后走來一個熟悉的身影——
章程一襲月白長衫,懷中抱著一張古琴,發(fā)間僅用一根素綢帶松松束著。陽光光透過廊檐照在他的臉上,襯得那雙眼清亮如墨。
章程朝宗政楚文行禮:“臣參見大人?!?/p>
宗政楚文輕聲應答:"嗯,起來…"。他見過章程許多模樣,在宗政府時,他撫琴時微蹙的眉頭;在梨樹下,他低頭抿唇的淺笑;甚至在初見時,他垂首行禮時的冷峻。
可此刻的章程,卻與記憶中的都不同。他站在錦王身側(cè),雖依舊恭敬,卻少了幾分拘謹。
"阿程,你把琴放下。"錦王笑著:"今日有宗政大人作陪,咱們可得好好討教一番。"
章程垂眸應是,把琴緩遞給隨行的下人。在與宗政楚文擦肩而過時,一縷熟悉的梨花香若有似無地飄來,宗政楚文手又是不自覺地抓了抓袖口。
"崔琰。"宗政楚文聲音微啞,"你帶人先查。"
崔琰領命而去。錦王已轉(zhuǎn)身走向水榭,章程跟在后面,背影單薄如紙。宗政楚文定了定神,抬步跟上了上來。
水榭臨湖而建,四面垂著竹簾。錦王在棋案前坐下,指了指對面的位置:"宗政大人,請。"
章程佇立在一旁,錦王拉了拉他的衣袖,笑著對他說:"阿程,你也坐。都說觀棋不語真君子,今日你便做個見證。"
宗政楚文看著章程在錦王身側(cè)坐下,兩人之間不過一臂之距。錦王甚至自然而然地拉他的衣袖,他都…沒有躲。他之前,貌似不喜旁人觸碰。宗政楚文胸口泛起一絲莫名的窒悶。
"大人?"錦王執(zhí)黑先行,落下一子,"該你了。"
宗政楚文收回目光,執(zhí)白落子。棋子與棋盤相觸,發(fā)出清脆的"嗒"聲。
"聽聞大人棋藝精湛。"錦王又落一子,"今日可要不吝賜教。"
"王爺過譽。"宗政楚文聲音平靜,目光卻不自覺地掃向章程。那人正低頭煮茶,修長的手指捏著茶匙,在茶盞中輕輕攪動。熱氣氤氳間,他的眉眼如籠輕紗,看不真切。
棋局漸酣。錦王攻勢凌厲,宗政楚文守得滴水不漏。黑白交錯間,水榭內(nèi)只聞棋子落盤的脆響與煮茶的涓涓水聲。
"阿程。"錦王突然開口:"你別搗鼓茶了,過來坐。"
章程拿起煮好的茶,為二人斟上。當他俯身為宗政楚文添茶時,一縷發(fā)絲從鬢邊滑落,擦過宗政楚文的手背,如羽毛般輕柔。
宗政楚文沒有抬頭,他下意識的捏了捏手中的棋子,乍一看更像再思考如何落子。他沉吟片刻,執(zhí)白落在一處不起眼的角落。
錦王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將一枚黑子重重拍在棋盤上:"將!"
宗政楚文垂眸審視棋局。錦王這一手確實精妙,幾乎斷了他的后路。
宗政楚文眸色微沉思緒片刻。忽然落下一子,棋盤上形勢驟變。
"王爺,承讓。"
錦王低頭一看,不由愕然。方才還占盡優(yōu)勢的黑子,此刻已被白子團團圍住,敗局已定。
"好一招瞞天過海!"錦王大笑,"宗政大人果然名不虛傳。"
章程站在一旁,目光落在棋盤上,又瞥向宗政楚文。那人端坐如松,側(cè)臉在晨光中如刀削般鋒利,與記憶中在梨樹下教他撫琴時的柔和模樣判若兩人。
"王爺!"崔琰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下官有要事向少卿大人稟報!"
宗政楚文起身朝錦王與章程行禮:"王爺,恕下官失陪。"
錦王手里還把玩著棋子,點頭示意:"嗯,去吧。"
踏出水榭時,輕風迎面拂來,宗政楚文深深吸了一口氣,卻仍覺胸口那股莫名的滯澀未散。他不自覺的眉頭緊鎖:他這是怎么了?
崔琰匆匆迎上來,低聲道:“大人,查到了!睿王府的賬房管事生前確實曾秘見過錦王府的糧行管事!”
宗政楚文思緒瞬間被拉回正事:“證據(jù)確鑿?”
“人證物證俱在!”
“其他賬目查的如何?”
崔琰遞來一本賬冊:“三年前錦王府確實與一支西域商隊有過交易,購買了一批香料"
宗政楚文接過賬冊翻閱,崔琰繼續(xù)道:"但在這同一時期,青州衛(wèi)所更換了軍糧供應商。"
"去查那支商隊的底細與去向"宗政楚文合上冊子。
他不自覺地瞥向水榭方向。竹簾半卷,隱約可見錦王正傾身與身側(cè)之人說著什么,而那人側(cè)臉在晨光中瑩潤如玉,唇角……竟似有一絲極淡的笑意。
那笑容很淺,甚至……帶著幾分宗政楚文從未見過的輕松。
宗政楚文驀地收回目光,聲音如往常般冷淡:“回大理寺,即刻提審睿王府的人?!?/p>
“屬下這就去辦?!?/p>
*
水榭廊下,錦王一聲嘆息:“宗政楚文真是英俊瀟灑,儀表堂堂啊。”
章程嘴角勾勒出一抹淺笑:“殿下為何突然感慨起來了?”
“你看這位大理寺少卿,辦起案來,那不茍言笑的鐵面無私,父皇看中他無可厚非,也不知道嘉鈺那丫頭看上他什么了?!卞\王一臉不可思議的模樣又接著說道:“我要是女子,畢竟喜歡我們家阿程?!?/p>
章程聞言一怔,隨之又無奈搖搖頭,淺笑著一聲嘆:“殿下慎言?!?/p>
錦王聳了聳肩,一臉的無所謂的模樣,轉(zhuǎn)而仔細思索著眼前的棋盤…
大理寺的人仍在錦王府的賬房內(nèi)翻閱賬冊,算盤聲與低語聲隱約傳來。章程站在廊下,頓覺有些乏了。錦王便讓他回去休息。
今日再見宗政楚文,那人依舊如記憶中一般,眉目冷峻,舉手投足間皆是疏離。章程輕輕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回了聽雨軒。
屋內(nèi)靜謐,窗邊的矮幾上放著幾本琴譜。他緩步走過去,指尖撫過紙頁,想到兩人也曾這樣坐在案前,討論每一個音符的轉(zhuǎn)調(diào)。
那時的宗政楚文,雖仍不茍言笑,可眉宇間的冷意卻會在他撫琴時微微化開。偶爾,他還會伸手,指尖輕輕點在譜上示意他調(diào)整一二。
他的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按在紙頁上時,章程總?cè)滩蛔《嗫磧裳邸?/p>
可今日……
章程苦笑著搖搖頭,輕輕嘆了口氣, 重新翻開琴譜。他清楚自己與宗政楚文,本就該,涇渭分明。
他早已不是當年章府的公子,如今的自己,不過是教坊司名冊上一筆朱砂勾畫的樂籍罪奴。這樣的身份,注定了他無法如常人一般結(jié)交摯友,更遑論知己。
那些曾經(jīng)把酒言歡的日子,那些秉燭夜談的時光,終究如鏡花水月,觸之即散。
他緩緩閉眼,腦海中浮現(xiàn)出許多人的面容——昔日同窗,舊時故交,甚至那些曾與他父親把臂言歡的朝臣……如今,誰還敢與他有半分牽連?
除了錦王。
錦王待他的這份情誼,他銘記于心,無以回報。即便他如今身份卑微,錦王也從未將他視作奴仆。他會拍著他的肩膀喚他"阿程",會拉著他一同飲酒,甚至會在眾目睽睽之下,毫不避諱地與他談笑風生。
也唯有這份情誼,讓他在這浮沉世事中,尚能尋得一絲慰藉。
而他也早已學會不再奢望什么。可心底深處,仍有一絲難以言說的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