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閉上眼睛,深吸了口氣,想起了那凌云峰的歲月。即便有那人相伴,她仍沒有一日不思念她的朧月?;貙m后,即便再怨恨先帝,她也甜蜜能經(jīng)常見到女兒。即便……即便朧月不與她親近。端皇貴太妃當時與她說,“菀嬪甄氏的女兒,鈕祜祿氏熹妃要少沾染。”
可她怎么能不念著她的朧月呢?那是她的第一個孩子,是先帝的孩子,更是她的孩子。以己度人,若李氏泉下有知,她的兒子仍掛念著她,她也會欣慰的吧。想當年,敬貴妃為了朧月,不惜投靠皇后,慈母之心叫人盲了眼睛。若她真的和敬貴妃,為了撫養(yǎng)朧月爭的兩敗俱傷,除了讓宜修漁翁得利,更是叫朧月難過啊。是啊,甭管親娘養(yǎng)娘,真是心疼孩子的母親,所爭的,不過是孩子的心意罷了。
現(xiàn)如今,皇帝已經(jīng)即位四年,朝政大體穩(wěn)固了下來,再無任何人能動搖皇帝的位置,也更無任何人能動搖她太后的地位了。
如此,摸著剛才重重拍下的水煙,太后搖搖頭,露出一抹微笑。是啊,曾經(jīng)的她也是這樣。聰穎機敏,天真敢言。那年,她在養(yǎng)心殿,為先帝出謀劃策,以為太后祈福為名,晉先帝所有后妃的位分,既滿足敦親王所求,又彰顯了皇上太后的仁德。
聽著這一番話,太后突然清醒了,自己這是怎么了,怎得幾乎忘了曾經(jīng)是怎么過來的?怎么皇帝上位,她就急著奪攬權力?
她想要想起這幾年,都干了些什么,偏偏記起的都是她干的糊涂事兒。
可她明明在新皇登基的第一天,就為了避嫌讓自己的親生兒子出嗣果親王一脈了!她是不是得了失心瘋?新帝登基以后,她精疲力盡的前半生的記憶好似被封印了一般,如今卻到都回來了。
見仍跪著的明察,太后記得那時思柏夫人血書進諫懇求要捐出從老九后人那里討回的明氏家產(chǎn)時,先帝已經(jīng)需要她在御書房伺候筆墨了。當時,這位明二格格,年僅十二歲,便能說出許多廉政親民的道理來,得了先帝的喜歡。
如此,太后緩緩睜開了雙眼,見思柏夫人與意歡跪在一旁,而明察跪地進言,眼眸規(guī)矩地微微低垂,可腰卻不曾軟下一分,徐徐述之,娓娓道來,分析厲害,巧言進諫。
這種既有規(guī)矩,又有傲氣的姿態(tài),倒叫她想起了昔年故人,那人的腰肢從不曾軟。寧可枝頭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
不愧是有‘柔顏甘語,百計款曲,陰行鷙害,意毒謀險’之評的納蘭明珠的后人。太后如此想道。若這明察是男兒身,那又將是一個權傾朝野的權臣了。
“很好,思柏夫人,你教女有方。哀家還記得剛入宮不久,孝恭仁皇后對哀家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哀家從不把這句話當回事兒。但若女子太有才了也不是件好事兒?!敃r哀家心里想,孝恭仁皇后比哀家有見地??扇缃?,哀家道不這么認為了。明察,你說呢?”
從前的世界,明面兒上是男女平等,她也沒聽過這句話。如今乍一聽是說女人沒有才華,才是有德行。明察觀太后表情微動,卻拿不定太后內(nèi)心真正的想法。
用她聽過的一句話來說,就是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她此時拿不準主意,她于詩文也算不上精通。要讓她來解釋,她覺得是說女子若是沒有才華便需要有德行
正在明察糾結如何回復之時,本服跪在地的意歡立起身行禮道,“太后娘娘,臣女認為,才便是才,徳便是德,二者不應該分了主次才好。明人陳繼儒《安得長者言》里說,男子有德便是才,女子無才便是德??纱嗽拏魅朊耖g,已被誤讀為世人要求女子無才為徳。完全曲解了愿意,丈夫有德而不見其德,方為大才;女子有才而不露其才,方為大德。
“但詩文之所用,是教化民生,使百姓聰穎且良善。女子同男子又有什么天大的差別呢?這話傳著傳著,便只剩對女子的約束了,更變成了目不識丁方為賢德。若這要求真這么好,怎么不這么要求男子?那豈非皇帝前朝重用的都得是一群無才之輩?可皇上孝仁治理,天下太平,可見所得文武大臣皆是才華過人。若說無才為徳,那前朝大臣豈非一群有才無德之輩了?還是說女子就低男子一等,不配擔得一個才德兼?zhèn)涞妹麅毫T了?!?/p>
明察心中狂喜:阿姐的好明爭、好朱赫、好意歡!這幾年阿姐的辛苦沒有白費!終于不是百分之百的戀愛腦,一心想和愛慕的皇帝生猴子的那個意歡妹妹了!
而太后聽了此言,低頭會心一笑。這明三格格,話語雖剛直,卻也不失小女兒家的天真爛漫。記憶啊,真是個好東西。原本她以為自己從未再想起過故人們,卻道是她作繭自縛,不敢回想。如今看著這如此鮮活的少女們,她想起了她自己的妹妹。是了,她的妹妹也是不愿意入宮的。
“七夕剛過,哀家聽了京中詩會的頭籌。渺渺天河風浪多,一年一會尚蹉跎。人間更有黃泉別,鵲去橋空可奈何。思柏夫人,哀家原以為你的詩作讓哀家思慨,只覺才不如你,沒想到你教養(yǎng)女兒更是讓哀家佩服?!?/p>
服跪在地的思柏已是出了一身冷汗,立起身,又行了禮,垂下眼眸,柔聲道,“太后可是折煞了臣婦。七夕詩作,不過是與琴瑟和鳴的夫君早別離的感傷之作罷了,到引起太后感傷,是臣婦的罪過。論才華,太后娘娘您昔年能得先帝多年愛重入御書房侍奉,才華怎可能不在臣妾之上?論德行,太后娘娘的長女端淑長公主孤身入蒙古,為大清和親,太后又將幼子過繼旁支,將幼女送出宮去撫養(yǎng),這都是為了社稷穩(wěn)定做出的犧牲,太后忍生別離,忍思女之痛,成全大清安定,成全朝堂穩(wěn)固,才是大德。臣婦萬不能比?!?/p>
“都起來說話吧。哀家已知道了你們的心意。”
“多謝太后?!?/p>
待母女三人落座,太后再次開口道,“哀家的端淑已遠嫁和親,柔淑也不能養(yǎng)在身邊,膝下寂寞。哀家想留你的兩個女兒在宮中小住,陪伴哀家。不知思柏夫人,可舍得?”
思柏夫人福了福身,恭敬地回答,“得太后的喜歡,自然是小女的福氣。妾身自然愿意。只是,太后娘娘,您也瞧見了,妾身的兩個女兒,被慣壞了,從小到大,不拘自由慣了。妾身只是擔心……”
太后朗聲笑了,“思柏夫人,多慮了。哀家留她們在宮里,自是喜歡的緊,怎會讓旁人欺負了她們?nèi)ツ?。你的女兒們,性子甚好?!?/p>
年輕多好啊,有無限的可能,有無限的希望。
“好了,說了這么會兒話,口也干了,肚子定是也餓了吧。傳膳,哀家留思柏夫人同二位格格再吃個便飯吧。”
母女三人趕緊起身,拜謝太后恩典。
一行人圍坐在了慈寧宮清涼閣的圓桌前準備用飯。說鬧著,明察和意歡也放松了許多,用著餐前的糕點,講了許多民間的趣事兒,逗得太后開懷大笑。此時,一宮女來報,皇后前來請安。
“喔?皇后來了?永璉去了后,她一直病著。宮中庶務都交給嫻妃和純嬪許久,今日怎么來了?日頭一會兒就毒起來了,請安不急于一時,讓她先回去休息吧?!?/p>
可還沒等剛才那宮女退出去,太后一伸手,改了主意,“罷了,福珈,去請皇后來一同用午膳吧。”
待皇后進了清涼閣,本應立刻請安的明察愣在了原地。
皇后的樣貌為何與她的大師姐,一模一樣?!難道是,她失蹤了數(shù)年的大師姐,也落入了此處??。。?/p>
“明察,快給皇后娘娘請安啊。娘娘,小女第一次得見鳳顏,想必為被娘娘的容顏氣度驚嘆而失了神,還請皇后娘娘恕罪?!彼及胤蛉艘幻嬲J錯,一面催促女兒請安。
明察自知失態(tài),立刻福了福身,低下了頭,“臣女納蘭明察給皇后娘娘請安,皇后娘娘萬福金安,臣女第一次得見皇后娘娘,只覺得十分親切,一時間看呆了,還望娘娘恕罪?!?/p>
“原是納蘭家的格格。無妨。”皇后微微擺了擺手,示意已請了安的幾位起身,“我一見你,也是愣了愣神,好似在哪兒見過你一般。想來倒是你我二人有緣了?!?/p>
“明察,看來你不僅合了哀家的眼緣兒,更是入了皇后的眼?!碧笞プ×嘶屎笏查g的愣神。想必,皇后定是認定她這個老婆子想要往皇帝身邊送美人兒了。意歡雖年歲小一些,但已是能看出其脫塵清冷氣質(zhì)掩蓋下的姣好容顏;而明察,太后從未見過如此英麗不凡的女子,讓她能原諒所有她乍一聽不敬的話語,讓她沉浸在她的容貌間去想一想,這些話到底有沒有道理。
知曉皇后定是想差了,太后也按下不提,只道,“瑯嬅,你身子不好,原不必這個時候過來請安的。”
“兒臣給皇額娘請安。多謝皇額娘體恤。原是前些日子,兒臣一直病著,宮務也交給了旁人。前兒個覺著已是恢復了不少,便也不能再躲懶了。明兒個是中元節(jié),伺候啟祥宮嘉貴人一胎的太醫(yī)也已來回稟兒臣,發(fā)動估計就是這兩天兒的事兒了。如此,兒臣要來問一問皇額娘的意思?!?/p>
皇后的聲音有些許哽咽。只因太后從未叫過她的名字,一直是以福晉、皇后稱呼她。潛邸時,皇上還會喚她瑯嬅,而她現(xiàn)在已記不起上一次皇上喚她瑯嬅,時什么時候了。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叫過她瑯嬅了。
“你到懂事了許多?,構?,身體是第一要緊的。來,這是納蘭明氏一支的思柏夫人,明察、意歡兩位格格。哀家已做主留了這兩位格格在慈寧宮陪伴哀家。你既覺得與明察格格有緣,不如讓明察格格,去陪伴你可好?明察,你可愿意?”
盡管心中已是一萬個愿意,明察仍不顯山不露水,規(guī)矩地回道,“回太后娘娘,臣女聽太后和皇后娘娘的安排。”
余光里,她仍在打量著這位富察皇后。聽太后叫她閨名,不知是哪兩個字。皇后清雅端莊,氣度不凡,幾乎沒有金玉首飾。中宮皇后的頭冠,也只是簡樸的絨花裝飾。這與皇后在貴族命婦間流傳的克勤克儉之名,倒是對得上。
皇后與大師姐除了樣貌,就連聲音都十分相似。明察暗自思忖,她因為被卷進了一個失敗的系統(tǒng)調(diào)試而到了這個世界,那大師姐是否也可能以同樣的方式還活著呢?而這位皇后,有沒有可能就是她的大師姐呢?
“皇額娘,兒臣也覺得明察妹妹十分親切。聽皇額娘的就是?!被屎笪⑿χ聪蛄嗣鞑?,應下了,面上看著無半分不喜。
太后微微一笑,心知皇后定是摸不著頭腦。她倒無心故意給兒媳出難題,只不過這個兒媳并不是很聰慧,雖沒有什么壞心,但容易被身邊的人所迷惑。今日,太后難得覺得自己清醒過來了,絕不想再讓后宮出什么亂子。她已經(jīng)斗了一輩子,眼里不想再見到臟東西。如此,皇后身邊,須得有個得力的人才好。
“好了,皇后,明察,快落座吧。”
待傳了午膳,邊吃著,太后又有些好奇,“思柏夫人,你到是很開明。意歡不喜你和夫君給她起的明爭和朱赫,便自個兒起了一個。意歡。人生得意須盡歡。真好啊?!?/p>
“女兒們不比男兒能有機會建功立業(yè)。她們快樂的時光,無非在家中做女兒的這些年歲。出嫁了要侍奉公婆姑嫂、還要照顧丈夫子女,實在沒有自己的時光了。父名母名是做父母對孩子的期盼和祝愿,但妾身覺得孩子們也應該有自己的心思,妾身只想讓自己的女兒,凡事能自己做主便好了,所以便要女兒們給自己取一個名字?,F(xiàn)下也只有意歡這個瞧著沒主意的倒是先取了自己喜歡的。名字,很重要呢?!?/p>
是了,名字很重要?;屎蟛唤肫?,剛才,太后叫她瑯嬅,她幾乎感動得要落淚。只因她已經(jīng)幾乎忘記了,她是瑯嬅。
而太后還記得,最后有人叫她嬛兒是何時;最后有人叫她嬛嬛,又是何時。往事重回心中,太后只覺得感慨萬千。
“意歡已有三個名字呢。明察,你呢?”
“回太后娘娘,臣女喜歡阿瑪起的‘明察’,喜歡額娘起的‘佛爾果春’,自己還不曾取名?!?/p>
“哦?佛爾果春,倒是靈瑞之意甚好?!被屎罂粗鞑?,笑著說道。她合該對這個實在美麗的少女有敵意的,她是皇后,理應大度。她也確實不小氣。除了嫻妃,她沒有刻意敵對過任何嬪妃,就算心里計較,也絕對會在明面兒上一碗水端平。但她捫心自問,對著這個隨意一笑便可蠱惑帝王心思的少女,真的沒有敵意嗎?
她沒有?;屎鬀]有、嫏嬅也沒有。她做不到,她十分地想與這個明察格格親近。
“正是呢,皇后娘娘。臣女喜歡額娘和阿瑪起的名字,自己也沒尋到合適的名字,便等待時機出現(xiàn)吧?;屎竽锬镫S便選喜歡的叫臣女就好?!?/p>
“叫皇后且慢慢兒選著吧。哀家日后可是不喜歡叫你明察了。聽上去,還以為是大理寺少卿呢。哀家要叫你佛爾果春。靈瑞,可真是美好。”
一行人在歡聲笑語中用完了午膳。一旁侍奉的福珈和佩兒也都各有心思。福珈面上已顯露出了不解。只因太后今日的心思,她完全看不懂了,只道是太后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而佩兒姑姑心中感慨,慈寧宮從未有過這樣好的笑聲,上一次這樣的笑聲,還是那年碎玉軒除夕夜……那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