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請安，因著皇后推遲了一個時辰，將近辰時，長春宮正殿中堂內(nèi)，請安嬪妃皆已落座。
“純嬪姐姐，聽說昨日皇后娘娘親守在啟祥宮五個時辰，姐姐和貴妃也去作陪了，姐姐和貴妃勞累了?！?/p>
純嬪笑著回了，“我怎比貴妃娘娘和皇后娘娘辛苦呢，也就是作陪罷了?！?/p>
“純嬪姐姐可是客氣了，昨日多虧了純嬪姐姐作陪。本宮身體不適，皇子降生后，皇后娘娘便讓本宮先回了，不知姐姐和娘娘待到何時？”高貴妃端著青花蓋碗，邊用蓋子濾著茶葉邊問道。
純嬪經(jīng)昨日智商突飛猛進(jìn)。她現(xiàn)在是宮里第三位的嬪妃，坐在貴妃下首，而宮中第二位身在妃位的嫻妃，如今身體整個兒縮進(jìn)了椅子里，正托著腮，眼睛閉了起來，甚至發(fā)出了輕微的哼聲。
純嬪知高晞月是想要調(diào)笑如懿。從前，她從不參與，更是將如懿當(dāng)作同她一樣不爭不搶的知己好友，可昨日她才發(fā)現(xiàn)如懿這人，自恃甚高，自比人淡如菊、實(shí)際毫無同理之心、腦子也不甚清楚。
純嬪并不是站誰的隊(duì)，只是昨日皇后寬仁大度，讓如懿早早兒的先回了宮，不比貴妃守到丑時阿哥降生，更不比她和皇后娘娘守到子時，貴妃和她都還未喊累，如懿怎么一副不堪重負(fù)，累垮了的樣子。
“回貴妃娘娘的話，嬪妾同娘娘一起待到子時才回宮?！?/p>
宮里的女人個個兒都是人精。見純嬪面色不善，高貴妃瞧向嫻妃的鄙夷目光，下首的嬪妃們都心中了然。
是了，昨日似乎同有協(xié)理六宮之權(quán)的嫻妃也去了，只是早早兒的便被皇后送了回去。今早聽傳聞，是言語不敬，冒犯了皇后。
眾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嫻妃的臉上，可嫻妃似是睡得香甜，涂著艷紅的嬌嬌嫩唇嘟了又嘟，更是發(fā)出了鼾聲……
在場的低位嬪妃拼命忍著笑聲，坐在高位的潛邸舊人皆是抽出了手絹，掩著嘴角，笑出了聲。
只有一位身著月白色貴人宮裝梳著兩把頭樸素的宮妃，面色有些微紅，望向如懿的眼中是擔(dān)憂。
不待她出聲提醒，長春宮掌事太監(jiān)通傳聲傳來，“皇后娘娘到！”
眾人循聲望去，許久不見的皇后，端莊嫻雅，扶著一位少女的手緩緩走了出來，坐上了鳳榻。
而眾人驚覺，皇后身旁扶著她的少女，氣度不凡、容貌絕倫，各自心中一驚，如傳言一般來了一位六宮之中不曾有過的絕色。
嫻妃未被趙一泰高聲通傳驚醒，只是鼾聲一聲高過一聲?；屎笠妺瑰绱耍忠娤率踪F妃又是嫌棄又是好笑的神情，不由得想起初聽說這位烏拉那拉氏的格格，便是在先帝三阿哥相看的花會上出虛恭……
見皇后看了過來，站在如懿身后的惢心再一次輕輕拍了拍如懿的胳膊，道，“主兒，快醒醒吧。皇后娘娘來了?！?/p>
一遍未醒，惢心忍著尷尬，又大力推了一推，“主兒，快醒醒。該向皇后娘娘請安了?！?/p>
惢心只在心里埋怨自己，為何剛才高貴妃提醒的時候不上前叫醒如懿。當(dāng)然了，她叫了也不
會叫醒，因?yàn)槿畿舱两谝粓雒缐糁小?/p>
“嫻妃，你好大的膽子，皇后娘娘來了，你竟然還敢如此放肆？！”
高貴妃沒什么好脾氣，瞧著已是打了許久鼾的如懿越發(fā)不順眼。而聽見高貴妃的大喊聲，如懿方才從美夢里退出來，依依不舍。
其實(shí)，她從惢心推她便感覺到了，這是個夢境，但夢境之中……
“不知嫻妃娘娘剛才被什么樣的美夢抓住了心魄呢？”明察站在皇后身側(cè)，裝出一個友善的笑容，語氣真誠。
眾妃見明察一笑，無一人在心中感嘆皇恩從此難盼，只不約而同覺著面頰微微發(fā)燙。
如懿自不在此列，不過這個問題倒是問到了她的心趴上。
她眨了眨剛睜開的惺忪睡眼，露出一個嬌羞的微笑，“本宮夢見年少時同皇上一起在宮中看《墻頭馬上》的時候，那時候皇上還是本宮的少年郎……”
“嫻妃，你好大膽?！备哔F妃眼神帶著嫌惡，“皇后娘娘在此，你怎可如此放肆！”
“可是皇上就是……”
由明察解開了她多年的心結(jié)，皇后此時已不覺得嫻妃是要讓她出丑，這丑在場宮妃都見證了，是如懿自己的?；屎鬄椴蛔寢瑰[出更大的笑話，出聲打斷了她，“嫻妃，本宮原想著昨兒你是因著日子而神智不清，便讓你回宮早些歇息。今兒看來，你確實(shí)受了些影響。如此，打從今日起，你便每日抄寫法華經(jīng)，抄完三遍，為四阿哥祈福，也為你自己靜思所用吧?！?/p>
如懿不解為何皇后要懲罰，剛想出言反駁，誰知皇后完全沒有給她開口的機(jī)會，繼續(xù)道。
“二阿哥去了后，本宮傷心許久，也抱病許久。全因著各位妹妹關(guān)愛備至，本宮才重新振作，本宮在此多謝。明察，替本宮將給各位妹妹的禮物一一送去?！?/p>
“是?！?/p>
明察領(lǐng)了命，走向了貴妃?；屎蠼榻B道，“這是貴妃高氏，昨日你們已經(jīng)見過了?！?/p>
高貴妃親切地拉著明察的手，同眾皇后說道，“這明二格格雷厲風(fēng)行，昨兒個純嬪姐姐說讓嬪妾先挑珠花，今兒個一大早便已差人送來了。嬪妾一會兒挑好了將花樣給純嬪姐姐送去。誰成想今日皇后娘娘又有賞賜呢～”
“你呀，大家同為后宮姐妹，本宮抱病許久，甚覺虧欠你們。只是本宮素來不喜奢華，這禮物也不是什么華貴之物，就是本宮的一番心意，還望各位妹妹莫要嫌棄。”
“娘娘說哪里話，”純嬪趕忙站起來表忠心，“娘娘如此賢德，病中還不忘嬪妾們，嬪妾感動備至。娘娘的心意，勝過千斤。嬪妾現(xiàn)下倒是歉疚，許久不曾請安，今日再見娘娘，竟忘了備禮。如今娘娘不計(jì)較，還賞賜東西，嬪妾已是喜不自勝了?！?/p>
如懿怔怔地看著純嬪，覺得她似是變了一個人一般。從前綠筠絕不會說這些場面話，今日這是怎么了？
聽著純嬪和貴妃如此說，在座妃嬪皆是起身表忠心，唯有如懿一人，似是置身事外一般，目視前方，一副不卑不亢姿態(tài)。
待各位妃嬪落座，明察將皇后給貴妃的錦盒打開呈上，是一個小巧的鑲嵌了細(xì)碎藍(lán)色和綠色寶石的孔雀金步搖。
貴妃喜歡得不得了，將步搖放到侍女茉心手中，起身謝恩都忘記了，“茉心快給我?guī)?，這是孔雀步搖呢！”
見貴妃如此嬌憨的模樣，皇后一笑，很是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示意明察繼續(xù)分發(fā)禮物。
接下來，便是嫻妃。然而明察似乎忽略了一般，先將純嬪的禮物呈了過去，道，“純嬪娘娘，這是皇后娘娘為您特意選的紅寶石石榴簪子?！?/p>
純嬪也是趕忙接過起身謝恩，而后吩咐身邊的可心給她好好收著。
如此，有人對明察分發(fā)禮物的順序感到不滿了，出言道，“明察格格，你作為皇后娘娘身邊的侍婢，怎能如此沒有規(guī)矩呢？嫻妃姐姐位份在純嬪姐姐之上，你怎么能將嫻妃姐姐放在后面呢？”
“海貴人，這里有你說話的份兒嗎？明察格格是先帝親封的多羅格格，同郡王之女，是得了太后的青眼，奉旨入宮陪伴皇后娘娘的，可不是你口中的侍婢?！辟F妃甚是喜歡明察，開口懟了回去。
明察是故意如此，瞟見了皇后的淺笑，便知此舉并未讓皇后不滿，故而解釋道，“臣女剛進(jìn)宮，規(guī)矩雖不周全，但最基本的禮數(shù)還是知道的。海貴人，您說嫻妃娘娘位份在純嬪娘娘之上，這不假。但明察只知道一樣，純嬪娘娘雖身在嬪位，身下卻撫養(yǎng)者三位皇子。而嫻妃娘娘不曾生育，明察也只是想著，純嬪娘娘多子多福、兒女雙全，待明察送了純嬪娘娘的禮，再去送嫻妃娘娘的禮，說不準(zhǔn)能讓嫻妃沾沾喜氣呢。”
聽著這番解釋，明白的都看出來明察似與嫻妃不對付了，可如懿并未覺著有什么不對，反而覺得明察所言甚是有道理，因而不悅開口道，“海蘭，你怎么能這么說呢。明察格格一心為我著想?！?/p>
“是啊娘娘，明察這就為娘娘奉上。”明察說著走到了如懿面前。
今日，她扶著皇后出場，站在皇后身邊，輕輕一掃便瞧見了各宮嬪妃的真容。這嫻妃容貌一般，正如昨日所見，那柳葉細(xì)眉不適合面如滿月嘟嘟肉的臉盤子，這樣一張臉，唇脂更是不能抹得如墻膩?zhàn)右话愫?，還偏要選櫻紅的顏色。櫻紅艷麗也就罷了，這嫻妃還偏要穿些顏色老氣的衣服，看上去還不如她身旁那個叫惢心的侍女清麗。
富察皇后厲行節(jié)儉，幾乎不飾珠玉。而嫻妃雖看上去穿著顏色老氣的衣服，顯得頗為節(jié)儉，實(shí)際上滿頭點(diǎn)翠，不知道廢了多少只活鳥、那護(hù)甲恨不得翹到了鼻孔里。今日她又換了一套金護(hù)甲，寶石戒指仍是隔一個手指就帶一個，竟和昨天沒有一個重樣的。在樸素的皇后面前，如此裝飾打扮，實(shí)在不免讓人心生厭惡。
怪不得昨日富察皇后一提到嫻妃就眉眼間可見暴躁，甚至明察都從她的眼中看見了一絲黑黑的霧氣……果然，這嫻妃，不知是不是在這里討人嫌。
今日這嫻妃還帶了一串佛珠。她那點(diǎn)翠不知道耗費(fèi)了多少只活鳥，她還有臉面戴佛珠。
那詞兒怎么說的來著？佛口蛇心。
即便過了幾年大清巨貪后人的“清貧”日子的明察，雖不覺得這些東西值多少錢，但一想到費(fèi)盡明氏臉面要回來的遺產(chǎn)充了國庫后是給這種貨色做頭面去，心里就十分不爽。
在座妃嬪，無一人像她一樣貪多貪足，竟連鞋面都繡滿了珠翠流蘇。
明察壓下心中惡心，迅速轉(zhuǎn)向了下一位嬪妃。再看下去，她要密集恐懼癥了。
皇后送禮，除了拉攏嬪妃，也是讓明察正經(jīng)在眾妃面前露了臉，意思明確，這位明察格格以后便是皇后意志的化身。
如此，明察一一見過了儀貴人，黃氏琦瑩、玫貴人白氏蕊姬、以及方才出言不遜，心系嫻妃的海貴人，柯里葉特氏海蘭；還有幾位低位的秀常在徐氏、平答應(yīng)錢氏、和揆常在金氏、慶常在陸氏、另有一位潛邸舊人，全無恩寵的婉常在，陳氏婉茵。讓明察頗為意外的是，慶常在陸沐萍看她的眼神格外熱切。
當(dāng)然，明察昨日已做了功課，這位常在，似乎是 太后舉薦入宮，平日也不會打扮，沒什么恩寵，是 太常寺少卿陸士隆之女。對了，她憶起來了，明照阿姐說起過，陸士隆的夫人王氏特別喜歡明氏鋪?zhàn)拥母恻c(diǎn)，總是要買上一堆回家中給幾個女兒用。去年聽阿姐說過王夫人因女兒入宮病了一場。想來，這位慶常在眼眸明亮，似是有話要說，估計(jì)就是要問能不能給她帶一些糕點(diǎn)吧。
分發(fā)完了禮物，明察也已同各宮妃嬪見了禮。
如此，請安正式開始，由貴妃領(lǐng)頭，嬪妃們向皇后娘娘行三跪九叩大禮。
待眾人禮畢落座后，皇后重提節(jié)儉之事，拿了賬本，道，
“本宮自打當(dāng)了皇后以來，下令各宮分離減半。各位妹妹深知本宮不喜奢華，想要一改宮中奢靡風(fēng)氣。因而下令裁減了宮中份例。就拿貴人每日的吃食用度來說，原有的份例，本該豬肉六斤、陳梗米一合二升、白面二斤、白糖二兩、香油三兩五錢、豆腐一斤八兩等、粉鍋渣八兩、甜醬流量、醋二兩、鮮菜六斤、茄子六個、王瓜六條、一兩五錢重白蠟一枝、一兩五錢重黃蠟一枝、一兩五錢重羊油蠟三枝、紅蘿碳冬例五斤、黑炭夏例十八斤、冬例二十五斤，這只是按日算的用度。
“豬肉六斤，供給貴人，一個人便是怎么吃也吃不完。不過，本宮思來想去，這份例減半便是有些太多了，明察前日進(jìn)宮說起過昔日明府花園管家管帳，本宮深覺可以借鑒一番。今日想和各位妹妹們商討，本宮有意將各宮份例恢復(fù)為原有份例的三分之二，且南三所皇子公主的份例，皆恢復(fù)從前的份例，不知各位妹妹意下如何?！?/p>
……
皇后有意恢復(fù)原有份例的三分之二，宮中妃嬪皆是面露喜色，紛紛贊同。皇后也甚是欣慰，說知曉了姐妹們的心意，今日同皇上再商量一番。
因而請安到了時間，無一人想離開，都想同皇后再多說會兒話。
只有如懿一人不喜，依著禮告退了。退出正殿前，她看向了海蘭，可惜海蘭都被同為貴人的儀貴人和玫貴人拉著，討論份例的事兒。如懿搖了搖頭，只道海蘭原也是個俗人，被份例銀子所擺布，一面更在心中鄙視皇后此舉。原是減半了份例，如今又不是恢復(fù)從前，只是恢復(fù)從前的三分之二，便引得眾人高贊賢德。
惢心扶著如懿出去，小心翼翼。今日嫻主兒出丑，是她失責(zé)，雖然皇后沒有責(zé)罰，但她內(nèi)心暗自覺得不安。
不僅為今日嫻主兒的處境，更是為昨日那位扶了她一把的明察格格。即便她只是個丫頭，她也能瞧出來，皇后得了明察格格后，如同劉備得了諸葛一般。扶著嫻主兒回宮的路上，惢心悄聲問了，“嫻主兒，您可要同明察格格交好，告知零陵香一事？”
“本宮為什么要這么做？”如懿不解，偏頭望向惢心，眨巴著眼睛，看上去甚是無辜，“她沒有子嗣，于我們何干。那手釧是皇后的賞賜。”
“是，只是奴婢覺得，明察格格，即通曉醫(yī)術(shù)，也許能察覺出那手釧中的秘密。如此，她定能知曉主兒的手釧是換走了零陵香的?！睈恍呐郧脗?cè)擊，希望能點(diǎn)醒如懿，知曉其中的厲害。無論明察是否能知曉、如懿去賣她個好，日后明察得勢，也會念著如懿近日的好處，不會太過為難。
“本宮與她，沒有這樣的情分。本宮也不信她一個女子，能有如此醫(yī)術(shù)本領(lǐng)。想來也就是借著家族聲望，漲了自己的名頭罷了。”如懿似是疲了一般，小臂搭上了惢心的手掌，將身體的重量大半都靠在了惢心的身上。
惢心承受著如懿的重量，扶著她繼續(xù)向前走去。她心中有些糾結(jié)。如果能不違背主子心意，又能不違背良心便好了。
惢心是個實(shí)心腸的善良丫頭，她這一糾結(jié)，便是一下午。而在她糾結(jié)的當(dāng)口，昨日睡在了長春宮東偏殿暖閣的進(jìn)忠公公，馬不停蹄地開始了表示衷心的行動。
于是，明察格格下午收到了一張由小林子送來的字條。
上面寫著——丑時三刻，御花園芙蕖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