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的赤帆鼓滿了風,如同垂死的巨鳥展開的翅膀,推動著沉默的黑船,一頭扎進了鬼哭峽外圍那片粘稠、陰冷的灰白色濃霧之中。
仿佛瞬間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香料港的喧囂、船寮區(qū)的腐朽氣息、甚至大海的遼闊,都被隔絕在了濃霧之外。
這里只有無邊無際的、翻滾的灰白。
能見度驟降到不足十米,船體仿佛漂浮在凝固的牛奶里。
空氣濕冷得能擰出水來,帶著濃重的、如同腐爛植物和淤泥混合的腥咸氣味,每一次呼吸都感覺肺葉被冰冷的濕布包裹。
底艙里,那僅有的幾個透氣孔透進來的微光徹底消失了,只剩下油燈昏黃搖曳的火苗,在潮濕的艙壁上投下扭曲晃動的巨大陰影。
海浪拍打船身的聲音變得沉悶而空洞,仿佛來自遙遠的地底深處。
船體的每一次搖晃都變得更加劇烈,伴隨著船底擦過某種堅硬、粗糙物體的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那是隱藏在水下的礁石或沉船的遺骸。
阿諒和小婉緊緊靠在一起,背靠著冰冷的艙壁,聽著頭頂甲板上傳來的、被濃霧扭曲的緊張吆喝聲。
“左舷!水深兩尋!暗礁!”
“舵慢!慢!水流不對!”
“他娘的!這霧里有東西!把眼睛都給老子瞪圓了!”
那是林伯沙啞干澀的指揮和阿彪阿猛急促的回應。
即使隔著甲板,也能感受到上面彌漫的極度緊張氣氛。
“我們…會不會撞上暗礁?”
小婉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恐懼,在這封閉壓抑的空間里顯得格外清晰。
阿諒沒有回答,他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每一次船底的摩擦聲都讓他渾身一緊,仿佛下一秒就是船體破裂、冰冷海水倒灌的滅頂之災。
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懷里的碎片,那冰冷的觸感此刻成了唯一能抓住的實物。
就在這時,碎片猛地傳來一陣極其劇烈、如同擂鼓般的搏動!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強烈!
那冰冷的硬物仿佛瞬間變成了一個狂跳的心臟,撞擊著他的胸膛,帶來一陣陣悶痛!
與此同時,一股難以言喻的、如同深海巨獸凝視般的冰冷惡意,毫無征兆地從濃霧深處彌漫開來,瞬間攫住了阿諒的整個心神!
“呃!”
阿諒悶哼一聲,臉色瞬間慘白如紙,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
那感覺…和被灰鼠幫追殺時不同,和海蛇的兇惡也不同…那是一種更加古老、更加冰冷、更加純粹的…漠然與威壓!
仿佛被某種超越理解的龐然大物,在濃霧的遮掩下,投來了冰冷的一瞥!
“阿諒?你怎么了?”
小婉立刻察覺到他劇烈的顫抖和異常。
“它…它在動!好厲害!”
阿諒的聲音都在發(fā)顫,死死按住胸口,
“而且…我感覺…感覺有…有東西…在看我們!”
他無法形容那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悸動和恐懼。
小婉的臉色也變了,她雖然感覺不到碎片的搏動和那冰冷的注視,但阿諒的反應和艙內(nèi)驟然加劇的緊張氣氛讓她明白,危險正在迫近!
突然!
“嗚——嗚——嗚——!”
一陣低沉、蒼涼、如同巨獸嗚咽般的號角聲,穿透了濃密的灰霧,從前方不遠處的某個方向,清晰地傳了過來!
那聲音帶著一種原始的穿透力,在死寂的霧海中回蕩,直擊靈魂!
“赤水號角!”
甲板上傳來林伯一聲變了調(diào)的驚呼,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
“是巡邏船!隱蔽!熄燈!快!”
緊接著,是柯永昌壓低卻依舊能聽出驚怒的聲音:
“該死!這么快就碰上了?!林伯!能繞開嗎?”
“繞不開!聽聲音,堵在入峽的主水道上!他們肯定發(fā)現(xiàn)我們了!這霧…對他們沒用!”
林伯的聲音急促而絕望。
甲板上瞬間亂成一團。
沉重的腳步聲奔跑著,物品碰撞的聲音,還有壓抑的命令:
“把帆降一半!把赤水旗給我掛到最高!阿猛,帶幾個人去左舷!弓弩上弦!準備!”
赤水幫的巡邏船!
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
冒充被識破了嗎?
阿諒和小婉的心瞬間沉入谷底。
碎片在他懷中搏動得更加瘋狂,那股冰冷的惡意也愈發(fā)清晰,仿佛來自號角聲的方向!
“趴下!別靠近艙壁!”
小婉猛地將阿諒撲倒在地,自己也蜷縮在角落。
冒充赤水幫的船被真正的赤水幫堵住,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血腥的接舷戰(zhàn)?還是被直接擊沉?
船速明顯慢了下來,在濃霧中小心翼翼地滑行。
死寂重新籠罩,只有那低沉嗚咽的號角聲,如同喪鐘,一聲聲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碎片持續(xù)的搏動和那股冰冷的惡意,讓阿諒幾乎窒息,他感覺心臟快要從喉嚨里跳出來。
時間仿佛凝固了。
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濃霧似乎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攪動,開始緩緩流動、變薄。
前方灰白色的混沌中,一個巨大、猙獰的輪廓逐漸顯現(xiàn)!
那是一艘比他們這艘黑船大得多的雙桅戰(zhàn)船!
船身同樣漆成深色,但在船頭位置,卻用醒目的白漆描繪著一個巨大的、張開巨口、露出獠牙的鯊魚頭!
船帆是深沉的墨藍色,帆面上用金線繡著巨大的、扭曲盤旋的赤水紋,在稀薄的霧氣中反射著冰冷的微光。
更令人心膽俱裂的是,那艘船的船舷上,密密麻麻地站滿了手持弓弩、刀斧的身影!
他們沉默地矗立在霧氣中,如同來自幽冥的鬼卒,冰冷的殺意隔著逐漸變淡的霧氣,如同實質(zhì)般壓迫過來!
船頭甲板上,一個身材異常高大魁梧、赤裸著上身、露出大片暗紅色赤水紋身的壯漢,正冷冷地注視著他們,如同屠夫?qū)徱曋椎母嵫颉?/p>
完了!阿諒腦中一片空白。
這懸殊的力量對比,他們沒有任何勝算!
柯永昌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卻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冷靜和決絕:
“林伯,穩(wěn)住船!阿彪!亮旗!準備…放箭!”
他竟然打算先發(fā)制人?!
“昌爺!不行!他們…”
阿彪的聲音帶著驚懼。
“聽令!放箭!”
柯永昌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瘋狂。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血戰(zhàn)即將爆發(fā)的瞬間!
“嗚——嗚——嗚——!”
又是一陣低沉蒼涼的號角聲響起!
但這一次,并非來自前方那艘巨大的鯊魚頭戰(zhàn)船,而是…從他們這艘黑船的右后方,濃霧的深處傳來!
這突如其來的號角聲,讓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對面鯊魚頭戰(zhàn)船上那些沉默的鬼卒,他們似乎也出現(xiàn)了一絲騷動,目光驚疑地投向黑船后方的濃霧。
柯永昌的厲喝戛然而止。
阿諒懷中的碎片搏動驟然加劇到了頂點,那股冰冷的惡意也瞬間攀升,仿佛被這新的號角聲徹底激怒!
他痛苦地蜷縮起來。
濃霧被攪動得更厲害了。
一艘比鯊魚頭戰(zhàn)船稍小、但造型更加詭異修長的黑色單桅快船,如同幽靈般,悄無聲息地從黑船右后方的霧氣中滑出!
這艘船的船身沒有任何醒目的標志,通體漆黑,像一塊漂浮的墨玉。
船帆也是純黑色,此刻只升起了小半帆,在濃霧中如同鬼魅的翅膀。
船頭站著一個人影。
那人影穿著寬大的、洗得發(fā)白的粗布短褂,身形佝僂,手里拄著一根彎曲的木杖。
他背對著黑船,面朝著那艘巨大的鯊魚頭戰(zhàn)船。
當阿諒透過底艙縫隙,借著稀薄霧氣看清那人側(cè)臉的輪廓時,他的瞳孔驟然收縮!
老張頭!
竟然是遍尋不見的老張頭!
他怎么會在這里?
他駕駛著這艘詭異的黑船,從濃霧中出現(xiàn)?!
老張頭沒有看柯永昌的黑船一眼,只是對著鯊魚頭戰(zhàn)船的方向,緩緩抬起了手中那根彎曲的木杖。
他寬大的袖口滑落,露出枯瘦的手臂,以及手臂上那猙獰的、如同活物般的暗紅色赤水紋!
他沒有說話,只是將木杖高高舉起,杖頭似乎指向某個特定的方向,然后用力頓在甲板上,發(fā)出沉悶的一聲“咚”!
這個動作,如同一個無聲的信號。
鯊魚頭戰(zhàn)船船頭那個魁梧的紋身壯漢,在看到老張頭和他手臂上的赤水紋,以及那個特定的木杖指向后,臉上的冰冷殺意瞬間凝固,隨即轉(zhuǎn)化為一種極其復雜的表情——混雜著驚愕、疑惑,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敬畏?
他死死地盯著老張頭看了幾秒鐘,似乎在確認什么。
最終,他猛地一揮手,對著身后發(fā)出一聲低沉嘶啞的咆哮:
“收弩!退開!放行!”
隨著他的命令,那艘巨大猙獰的鯊魚頭戰(zhàn)船,竟然緩緩地、無聲地向側(cè)面滑開,讓出了主水道!
船上那些如同鬼卒般的身影,也默默地收起了武器,退回了船舷之后。
濃霧重新聚攏,那艘鯊魚頭戰(zhàn)船的輪廓迅速變得模糊,最終消失在灰白色的混沌里。
那令人窒息的殺意和冰冷的注視感,也隨之消散。
老張頭放下木杖,依舊沒有回頭看柯永昌的黑船一眼。
他那艘詭異的黑色單桅快船,如同它出現(xiàn)時一樣,悄無聲息地調(diào)轉(zhuǎn)船頭,再次滑入濃霧深處,消失不見。
整個過程,快得如同幻覺。
底艙里,死一般的寂靜。
阿諒懷中的碎片搏動感漸漸平息,那股冰冷的惡意也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他狂跳不止的心臟和一身冷汗。
小婉也驚呆了,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
甲板上,傳來柯永昌壓抑著震驚和某種復雜情緒的低語:
“…是他?他竟然還活著?還…”
林伯沙啞的聲音帶著深深的疲憊和一絲劫后余生的茫然:
“昌爺…水道…通了?!?/p>
船身再次開始移動,穿過鯊魚頭戰(zhàn)船讓出的水道,向著鬼哭峽更幽深、更濃密的紅樹林腹地駛?cè)ァ?/p>
迷霧重新將一切包裹,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對峙從未發(fā)生。
但阿諒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老張頭那神秘莫測的出現(xiàn)和離開,那無聲的信號,那能讓兇悍的赤水幫巡邏船退避三舍的威嚴…都指向一個更加深邃、更加可怕的謎團。
赤水帆依舊在濃霧中若隱若現(xiàn),但此刻,它帶來的不再是單純的冒充恐懼,而是更深沉的、關于身份、立場和這趟死亡航程真正目的的疑云。
碎片安靜地躺在他手心,冰冷依舊,仿佛剛才那瘋狂的搏動只是錯覺。
但阿諒知道,剛才那股來自濃霧深處的冰冷注視…是真的。
而老張頭,這個身負赤水紋、身份成謎的老人,似乎只是暫時驅(qū)散了眼前的豺狼,卻將他們引向了迷霧深處,那更龐大的、如同蛟龍般的陰影之下。
稚嫩的航船,終于駛?cè)肓斯砜迧{的咽喉。
而真正的麻煩,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