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霧如同有生命的幕布,在詭異的黑色單桅快船消失后,又重新合攏,將剛才那驚心動魄的對峙徹底掩蓋。
柯永昌的黑船在短暫的死寂后,重新開始移動,引擎發(fā)出低沉而謹(jǐn)慎的嗡鳴,向著鬼哭峽更幽深的腹地滑去。
底艙里,壓抑的氣氛幾乎凝固。
油燈的火苗微弱地?fù)u曳,映照著阿諒和小婉慘白的臉。
劫后余生的慶幸被更深的恐懼和巨大的謎團(tuán)取代。
“老張頭…他到底…”
小婉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
“赤水幫的船…竟然聽他的?”
阿諒捂著自己的胸口,那里碎片的搏動已經(jīng)平息,但殘留的冰冷觸感和那濃霧深處曾經(jīng)降臨過的、如同深淵般的注視感,讓他心有余悸。
“他手臂上的紋身…是真的。而且…好像地位很高?”
他回想起鯊魚頭戰(zhàn)船上那個魁梧首領(lǐng)臉上復(fù)雜的敬畏表情。
“那他為什么幫我們?”
小婉眼中充滿了困惑,
“他之前被打…是苦肉計(jì)?還是…他和柯永昌是一伙的?”
這個問題像冰冷的毒蛇纏繞在阿諒心頭。
老張頭如果真在赤水幫有如此高的地位,之前碼頭被打就顯得極其不合理。
除非…那場戲是演給誰看的?
給他們看?
還是給赤水幫內(nèi)部其他人看?
柯永昌那句震驚的
“是他?他竟然還活著?”
又暗示著什么?
頭頂甲板傳來柯永昌刻意壓低卻依舊能聽出情緒波動的聲音:
“林伯,方向?”
“按圖走…偏東南…水流越來越急了…”
林伯的聲音沙啞疲憊,帶著一種豁出去的麻木,
“昌爺,剛才…那是…”
“不該問的別問!”
柯永昌粗暴地打斷他,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
“看好你的圖,掌好你的舵!馬上就到地方了!”
船在濃霧和越發(fā)湍急、詭異的水流中繼續(xù)深入。
空氣變得更加潮濕悶熱,腐爛植物的腥氣中,開始混雜進(jìn)一股淡淡的、如同硫磺般的刺鼻氣味。
船底擦過水下障礙物的聲音更加頻繁,有時(shí)甚至能聽到巨大的、如同樹干折斷般的沉悶聲響——那是船體撞開了漂浮在濃霧水面下的巨大紅樹氣根。
阿諒懷中的碎片,搏動感再次出現(xiàn),但不再是之前的狂亂預(yù)警,而是一種持續(xù)的、低沉的、如同共鳴般的震動。
每一次震動,都伴隨著碎片本身溫度的輕微上升,不再冰冷刺骨,反而帶上了一絲溫潤的暖意。
這奇異的變化讓阿諒驚疑不定,仿佛這碎片正在被某種力量喚醒,或者…正在接近它的源頭。
不知航行了多久,濃霧的顏色悄然發(fā)生了變化。
灰白中開始摻雜進(jìn)絲絲縷縷詭異的、如同螢火蟲般的幽綠色光芒。
那光芒并非來自上方,而是從渾濁的水下深處透射上來,將翻滾的霧氣染上了一層迷離而陰森的綠暈。
“碧光…碧光引禍?!?/p>
阿諒看著從透氣孔滲進(jìn)來的絲絲綠意,喃喃自語。
??椭{中的預(yù)言,正在應(yīng)驗(yàn)。
船速進(jìn)一步減緩。
林伯緊張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昌爺!前面…水道到頭了!是一片…死水潭!水中央…有東西!”
柯永昌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激動和一絲顫抖:
“靠過去!小心水下!拋錨!”
沉重的鐵錨投入水中的嘩啦聲響起。
船身晃動了幾下,最終停了下來。
“待在下面!”
柯永昌不容置疑的命令從上方傳來,接著是急促的腳步聲奔向船頭。
阿諒和小婉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強(qiáng)烈的好奇與不安。
到了?
那個海圖上的標(biāo)記點(diǎn)?
碧光的源頭?
懷中的碎片震動得更加明顯,溫潤感也更強(qiáng)了,仿佛在催促他。
阿諒再也按捺不住,他湊到那個稍大的透氣孔前,用力向外望去。
濃霧在這里變得稀薄了一些,被水下透射上來的幽綠色光芒映照得如同夢幻的鬼蜮。
黑船停泊在一片相對開闊、但水面異常平靜、如同巨大墨玉般的水潭邊緣。
水潭中央,矗立著一片巨大、嶙峋的黑色礁石。
不,那不是礁石!
那分明是幾根巨大無比、斷裂坍塌、布滿了歲月風(fēng)霜和厚厚青苔的…石柱!
石柱的材質(zhì)非金非石,呈現(xiàn)一種深沉的黑灰色,上面布滿了人工雕琢的痕跡——巨大、粗獷、扭曲盤旋的紋路,與碎片上的紋路、赤水紋的核心部分,如出一轍!
只是放大了千百倍,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洪荒氣息!
這些斷裂的石柱,如同巨龍的殘骸,半截沒入墨綠色的深潭,半截刺破水面,直指被濃霧遮蔽的蒼穹。
石柱的根基處,糾纏著無數(shù)粗大的、如同巨蟒般的紅樹氣根和墨綠色的水藻。
而那彌漫整個水潭、映透濃霧的幽綠色光芒,正是從石柱沒入水下的部分,以及那些纏繞其上的水藻深處散發(fā)出來的!
“盤龍…玉柱…”
阿諒失聲低語,腦中瞬間閃過小婉哼唱的??椭{——“深海藏玄宮,蛟龍盤玉柱”!
難道這里…就是傳說中的玄宮遺跡?!
這些斷裂的巨柱,就是被蛟龍盤踞的玉柱?!
就在這時(shí),阿諒的目光被水潭中央、幾根最粗大石柱環(huán)繞的中心區(qū)域牢牢吸引!
在那片區(qū)域,墨綠色的潭水之下,并非石柱的根基,而是…一個巨大的、深不見底的圓形洞穴!
洞穴的邊緣極其規(guī)整,顯然是人工開鑿的痕跡。
而那最濃郁、最純粹的幽綠色光芒,正是從這個深不見底的洞穴深處,如同呼吸般,一陣陣脈動地透射上來!
每一次光芒的脈動,都與他懷中的碎片震動完美同步!
那光芒之深邃、之純粹,仿佛一顆沉入深潭的、巨大的、活著的…碧綠之眼!
“找到了!就是這里!”
柯永昌壓抑著狂喜的嘶吼聲從船頭傳來,打破了水潭死寂般的寧靜,
“蛟龍盤踞之地!逆鱗指引的源頭!碧光…碧光之源!”
他的聲音因?yàn)榧佣で?,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貪婪。
然而,阿諒的心卻沉到了谷底。
他看著那深潭下如同活物般脈動的碧綠之眼,感受著碎片越來越強(qiáng)烈的共鳴和溫潤感,非但沒有感到絲毫興奮,反而被一股巨大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懼攫??!
那光芒很美,很神秘,但其中蘊(yùn)含的…卻是一種非人的、冰冷的、吞噬一切的意志!
碎片瘋狂的搏動和那冰冷的注視感…源頭就在這里!
老張頭將他們引到這里,柯永昌的目標(biāo)也是這里。
這根本不是什么財(cái)富的源頭,更像是一個…活著的陷阱!
一個由斷裂的盤龍柱和深潭下的碧綠之眼共同構(gòu)筑的…龍之墓場!
“阿諒…那光…好邪門…”
小婉也湊了過來,看著那脈動的碧綠光源,臉色煞白,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
“我感覺…它在看著我們…吸著我們…”
就在這時(shí),異變再生!
“嘩啦——!”
一聲巨大的破水聲,猛地從黑船側(cè)后方不遠(yuǎn)處傳來!
水花四濺!
阿諒和小婉駭然轉(zhuǎn)頭望去,只見那艘通體漆黑、如同幽靈般的單桅快船,竟不知何時(shí),悄無聲息地再次出現(xiàn)在了濃霧的邊緣,靜靜地停泊在水面上!
船頭,老張頭佝僂的身影拄著木杖,靜靜地矗立著,面朝著水潭中央那脈動的碧綠之眼。
寬大的粗布袖口下,那只枯瘦的、布滿暗紅紋身的手臂,似乎在微微顫抖。
他沒有看柯永昌的黑船,也沒有看阿諒和小婉的方向。
他那渾濁卻銳利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著深潭之下,那如同活物般呼吸的碧綠光源。
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沒有任何找到目標(biāo)的喜悅,只有一種近乎殉道者的…凝重與決絕。
三方勢力,在這片被盤龍殘柱環(huán)繞、深藏碧綠之眼的詭異死水潭上,在濃霧與幽光的籠罩下,形成了無聲而致命的對峙。
柯永昌的狂喜僵在了臉上,他猛地轉(zhuǎn)身,看向突然出現(xiàn)的老張頭和他的幽靈船,眼神瞬間變得無比陰沉和忌憚。
“老東西…你到底想干什么?”
柯永昌的聲音如同寒冰,帶著被截胡的憤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老張頭依舊沉默,只是握著木杖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l(fā)白。
他那佝僂的身影,在脈動的碧綠幽光映照下,如同守護(hù)著地獄入口的古老石像。
而深潭之下,那顆巨大的碧綠之眼,似乎感受到了更多訪客的到來,光芒的脈動驟然加劇,變得更加明亮,更加…饑渴!
阿諒懷中的碎片,瞬間變得滾燙!
不再是溫潤,而是如同燒紅的烙鐵!
一股強(qiáng)大而無形的吸力,仿佛從深潭下的光源傳來,要將他…連同他懷中的碎片…一起拖入那永恒的碧綠深淵!
稚嫩的航程終點(diǎn),盤龍柱斷裂的廢墟之上,深潭之眼已然睜開。
生存還是毀滅?
答案,就在那吞噬一切的碧綠光芒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