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油發(fā)動機的轟鳴聲在村道上碾出深深的車轍。
劉志強的越野車剛消失在晨霧里。
村小門口就炸開了鍋。
蘇桃蹲在臺階上撿桑葚核。
指尖還殘留著紫紅色的汁水。
耳邊全是七嘴八舌的議論聲。
“五十萬吶！夠蓋三間大瓦房！”
張大力扯著嗓子嚷嚷。
手里攥著半截粉筆頭。
在曬谷場的土墻上劃拉。
“我第一個簽字！這破學校早該拆了?！?/p>
“娃們去鎮(zhèn)里上學多好......”
“放你娘的屁！”
陳鐵柱扛著鐵锨沖過來。
拖拉機斗里的紅漆桶哐當響。
“老子當年就是在這兒上的學！”
“素秋先生教俺認字那會兒......”
“素秋先生是素秋先生，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
二麻子從拖拉機駕駛室探出頭。
煙頭在晨霧里忽明忽暗。
“俺家二狗子在鎮(zhèn)里上小學。”
“那操場鋪的是塑膠跑道?！?/p>
“比這破土墻強多了！”
蘇桃捏緊手里的桑葚核。
指腹的傷口又被硌得生疼。
她望著曬谷場上越聚越多的人。
突然想起昨夜徐婆婆說的話。
當年鬧饑荒時。
張大力家就是第一個把存糧賣給鬼子的。
“蘇老師！”
胖丫從人群里鉆出來。
辮梢沾著草屑。
手里捧著個藍邊碗。
“俺娘煮了雞蛋，你趁熱吃......”
蘇桃剛要伸手。
張大力突然吼了一嗓子。
“胖丫你傻??？”
“這墻一拆，你爹拉客的生意不就黃了？”
他踢了腳墻根的刻痕。
“瞧見沒？這破墻上全是窟窿?！?/p>
“娃們在這兒玩，磕著碰著咋辦？”
胖丫的辮子垂下來。
遮住了發(fā)紅的臉。
“可......可俺喜歡在這兒畫畫......”
“少廢話！”
張大力一把搶過藍邊碗。
“啪”地摔在地上。
雞蛋清混著蛋黃淌出來。
在曬谷場的泥地上洇開。
像朵開敗的月季花。
“簽不簽字？”
“不簽的都給我滾遠點！”
陳鐵柱的鐵锨“當啷”砸在土墻上。
驚飛了墻頭打盹的麻雀。
“張大力你個王八蛋！”
“當年分地的時候......”
“都住口！”
蘇桃撿起塊碎磚頭。
在曬谷場中央畫了道線。
“愿意簽字的站左邊?！?/p>
“不同意的站右邊！”
人群頓時騷動起來。
二麻子第一個躥到左邊。
煙頭在指尖轉得飛快。
胖丫攥著破草帽站在右邊。
辮梢還在發(fā)抖。
最讓人意外的是李妞妞。
她把桑葚核串成項鏈掛在脖子上。
踮著腳往蘇桃身后躲。
“喲呵？”
張大力冷笑。
“蘇桃你這是搞啥？”
“搞串聯(lián)??？”
他扯開嗓子喊。
“鄉(xiāng)親們想想清楚！”
“五十萬補償款，平攤到每家每戶......”
“閉嘴！”
陳鐵柱掄起鐵锨拍在土墻上。
“這墻上的每一筆，都是娃們的心血！”
“你他媽拿錢就能買走？”
柴油發(fā)動機的轟鳴聲突然響起。
二麻子的拖拉機“突突”沖進曬谷場。
車斗里裝著半袋水泥和幾捆麻繩。
他把拖拉機橫在路中間。
煙頭往地上一扔。
“誰敢簽字，老子就堵誰家門口！”
人群炸開了鍋。
張大力抄起曬谷場的竹掃帚就要打人。
被陳鐵柱用鐵锨架住。
胖丫“哇”地哭起來。
轉身往家跑。
李妞妞拽著蘇桃的衣角。
小聲說：“蘇老師，我娘說......”
“說我爹也同意拆學校......”
蘇桃望著曬谷場上分裂的人群。
突然想起徐婆婆翻出地契時的眼神。
那眼神像把鈍刀子。
一下一下剜在她心口上。
她捏緊手里的碎磚頭。
指腹的傷口滲出血珠。
在曬谷場的泥地上暈開。
像朵開敗的野薔薇。
“都給我住手！”
徐婆婆拄著棗木拐杖從人群外擠進來。
藍布衫下擺沾著新鮮的泥印。
“蘇老師，帶娃們去祠堂！”
祠堂的門軸發(fā)出刺耳的吱呀聲。
蘇桃?guī)е⒆觽凈~貫而入。
霉味混著香火氣撲面而來。
墻角的蜘蛛網在穿堂風里搖晃。
像片破碎的月光。
“妞妞，去把后窗的木板拆了。”
蘇桃蹲下來幫李妞妞擦眼淚。
“胖丫，把你爹釀的桑葚酒拿來......”
“蘇老師，咱干啥呀？”
李妞妞抽著鼻子問。
“畫畫。”
蘇桃把豁口茶缸里的殘渣倒掉。
舀了碗桑葚汁。
“咱把心里想的，都畫在墻上?！?/p>
當夕陽把祠堂的窗欞染成金色時。
墻上的涂鴉也完成了。
最顯眼的位置畫著個歪歪扭扭的村小。
屋頂飄著炊煙。
墻根處密密麻麻寫滿“反對拆遷”的字樣。
有些筆跡歪歪扭扭，像是小孩子趴在地上寫的。
最角落里還畫了只叼著鑰匙的狗。
狗尾巴上系著紅繩——那是胖丫家的大黃。
“蘇老師......”
李妞妞指著墻角的小狗。
“這是我畫的，大黃最喜歡啃劉老板的皮鞋......”
蘇桃剛要笑。
祠堂外突然傳來“砰”的一聲巨響。
她拉著孩子們跑出去。
只見曬谷場的土墻上。
不知被誰潑了大片紅漆。
原本張大力寫的“支持拆遷”四個字。
被染得像塊血痂。
“誰干的？！”
張大力拎著鐵锨沖過來。
指甲縫里還嵌著沒擦干凈的石灰粉。
“我干的！”
二麻子從拖拉機駕駛室探出頭。
煙頭在暮色里忽明忽暗。
“咋了？老子就愛瞎折騰！”
柴油發(fā)動機的轟鳴聲再次響起。
二麻子的拖拉機“突突”沖進曬谷場。
車斗里的水泥袋“嘩啦”掉在地上。
他跳下車，手里攥著半截粉筆頭。
“老子把賬算明白了！”
“五十萬補償款，張大力能分兩萬?！?/p>
“陳鐵柱能分一萬五......”
“你放屁！”
張大力掄起鐵锨就要打人。
“誰稀罕你的臟錢！”
“都住口！”
徐婆婆的棗木拐杖重重杵在地上。
“蘇老師，帶娃們回屋！”
夜風卷著柴油味鉆進祠堂。
蘇桃給孩子們煮了碗桑葚酒釀蛋。
李妞妞捧著粗瓷碗，突然說：
“蘇老師，我爹說......”
“說劉老板的后院有臺舊拖拉機?！?/p>
“經常半夜突突響......”
蘇桃的手一抖。
蛋湯濺在豁口茶缸上。
在缺口處凝成紫紅色的垢。
她想起白天劉志強摔碎的金表。
齒輪咬合的機械結構在陽光下閃著冷冰冰的光。
像極了此刻盤踞在村子上空的柴油味。
“蘇老師......”
胖丫從窗縫里塞進個藍邊碗。
“俺娘說，雞蛋放久了會壞......”
蘇桃接過碗。
發(fā)現(xiàn)碗底壓著張皺巴巴的紙條。
借著月光，她看清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跡：
“祠堂梁上藏了東西，夜里去瞧?！?/p>
落款是個歪歪扭扭的“丫”字。
還畫了只叼著鑰匙的狗。
當月光爬上祠堂的房梁時。
蘇桃踩著陳鐵柱的梯子爬上去。
梁木縫隙里塞著個生銹的鐵盒。
盒蓋上的紅漆已經剝落。
露出里面發(fā)霉的木紋。
她剛打開鐵盒。
一股濃重的柴油味就撲面而來。
盒子里躺著半卷泛黃的圖紙。
圖紙邊緣畫著個月牙紋。
與徐婆婆藍布衫上的繡樣一模一樣。
“蘇老師......”
胖丫的聲音在梁下響起。
“俺娘說，這圖紙是素秋先生留下的......”
蘇桃展開圖紙。
泛黃的紙頁上密密麻麻畫著村小的平面圖。
最讓她心驚的是。
在祠堂的位置。
有人用紅筆標注了行小字：
“此屋地下有通道，通往縣城老槐樹?！?/p>
當?shù)谝豢|晨光穿透云層時。
蘇桃站在村口的老槐樹下。
樹根處的青石板縫里。
果然露出半截生銹的鐵環(huán)。
她剛拽住鐵環(huán)。
柴油發(fā)動機的轟鳴聲突然從村道盡頭傳來——
劉志強的越野車正碾過泥路。
車斗里裝著臺嶄新的挖掘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