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的時光在紫禁城看似平靜的流轉(zhuǎn)中悄然滑過。自那日御花園海棠花下的微妙觸動后,五阿哥永琪與沈清顏之間那道無形的冰墻,似乎被一種緩慢而堅定的暖流悄然融化。
永琪不再刻意回避。太后或乾隆若有吩咐,讓他陪同沈清顏在宮中各處走走看看,他不再推拒,雖依舊保持著皇子應有的矜持,但眉宇間那份拒人千里的冰冷已悄然褪去。
他會帶她去文淵閣看看珍藏的古籍字畫,在她好奇詢問時,用低沉平穩(wěn)的嗓音講解一二;他會領(lǐng)她去西苑馬場,看她換上騎裝后颯爽的英姿,在她控馬疾馳、笑聲如銀鈴般灑落時,目光會不自覺地追隨著那抹火紅的身影,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欣賞,他甚至會在御花園散步時,主動告訴她某株古樹的典故,或是某處假山疊石的匠心。
沈清顏也漸漸褪去了最初的拘謹。她發(fā)現(xiàn),這位五阿哥并非表面那般冷漠疏離。他學識淵博,見解獨到,雖言語不多,卻字字珠璣。他對宮中的一草一木似乎都帶著一種深沉的理解,那份內(nèi)斂的鋒芒和偶爾流露出的被厚重責任包裹下的疲憊感,反而讓她生出一種想要靠近、想要理解的沖動。
她坦然地展現(xiàn)自己——她會在看到新奇事物時毫不掩飾地驚嘆,會在談論邊關(guān)趣事時眉飛色舞,也會在永琪沉默時安靜地陪伴,遞上一杯清茶或一塊他可能喜歡的點心。她的存在,像一陣來自西北草原的風,帶著清新的活力,也帶著一種沉靜的、令人心安的力量,不知不覺地吹散了永琪心頭積壓已久的陰霾。
兩人之間的話語漸漸多了起來,雖不似尋常戀人那般熱烈,卻有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在悄然滋生。一個眼神,一個細微的動作,彼此便能領(lǐng)會幾分心意。太后將這一切看在眼里,緊鎖的眉頭終于徹底舒展,心中那塊懸著的石頭也落了地?;实鄹菢芬娖涑伞?/p>
這日早朝后,駐防副都統(tǒng)沈季將軍的述職正式結(jié)束,不日即將返回駐地。養(yǎng)心殿內(nèi),乾隆看著恭敬肅立的沈季和侍立在一旁、亭亭玉立的沈清顏,又瞥了一眼同樣在殿中、神色平靜卻隱隱透著沉穩(wěn)之氣的五阿哥永琪,心中已有定論。
“沈卿戍邊多年,勞苦功高,忠心可嘉。”乾隆的聲音沉穩(wěn)有力,帶著帝王的威儀,“令嬡清顏,端方淑慎,聰慧嫻雅,甚得朕與太后之心。五阿哥永琪,朕之皇子,英睿仁孝,年歲亦相當?!彼D了頓,目光掃過殿中神色各異的幾人,最終落在一份早已擬好的明黃詔書上,朗聲道:
“今特降旨:賜婚五阿哥愛新覺羅·永琪與駐防副都統(tǒng)沈季之女沈清顏!此乃天作之合,佳偶天成!著欽天監(jiān)擇吉日完婚!沈卿一門忠烈,今又得此佳婿,實乃雙喜臨門!望爾等同心同德,不負朕望!”
“臣(兒臣)叩謝皇阿瑪/皇上隆恩!”永琪與沈季同時撩袍跪地,聲音洪亮。永琪的聲音里,已聽不出絲毫勉強,反而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后的沉穩(wěn)與鄭重。沈清顏也盈盈拜下,臉頰緋紅,心中百感交集,有羞澀,有喜悅,也有對未來的憧憬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忐忑。
“臣女沈清顏,叩謝皇上圣恩!”她的聲音清脆而堅定。
圣旨一下,整個紫禁城仿佛瞬間被投入了忙碌的旋渦。內(nèi)務府、禮部、宗人府……各司其職,為五阿哥的大婚緊鑼密鼓地籌備起來。作為御前侍衛(wèi),又是永琪的摯友,福爾康更是忙得腳不沾地。既要負責宮禁防衛(wèi)的調(diào)度,確保大婚期間萬無一失,又要協(xié)助內(nèi)務府處理諸多雜務,還得時不時被拉去給永琪當“參謀”,或是應付太后、皇后、令妃等各方對婚事的垂詢。他像個不停旋轉(zhuǎn)的陀螺,幾乎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更別提出宮去見見舊友了。
直到大婚前各項主要事宜基本敲定的這一日,爾康終于得了一天空閑。他換下那身沉重的侍衛(wèi)服,穿了一身靛青色的常服,便匆匆策馬出了宮門,直奔柳青和他約定的會賓樓
雅間內(nèi),柳青早已等候多時。桌上擺著幾樣簡單的下酒小菜,一壺溫好的老酒??吹綘柨低崎T進來,柳青立刻站起身,臉上露出爽朗的笑容,大步迎了上來
“爾康!可算把你等來了!你再不來,這壺酒我都快自己喝光了!”柳青聲音洪亮,帶著江湖兒女特有的豪氣和不拘小節(jié)。
爾康連日來的疲憊仿佛在此刻消散了大半。他也笑著道:“柳青對不住,實在對不住!宮里事情太多,分身乏術(shù),讓你久等了!”
兩人落座。柳青給爾康斟了滿滿一杯酒,自己也端起杯:“啥也別說了!先干了這杯!”
辛辣的酒液滾入喉嚨,帶來一股暖意。爾康長舒一口氣,感覺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松弛下來。他看著眼前依舊豪爽、似乎沒怎么變的柳青,心中涌起一股親切感:“柳青你們,近來可好?大雜院的街坊們還好嗎?”
“好!都好著呢!”柳青大手一揮,給爾康夾了一筷子醬牛肉,“對了,”柳青放下酒杯,壓低了些聲音,湊近爾康,臉上帶著關(guān)切,“宮里……最近不太平?我聽說又是皇上封了個妃子極盡榮寵?紫薇封了格格?又是蒙古公主看上你,鬧得沸沸揚揚?還有五阿哥……聽說前些日子……”他話沒說完,但意思很明顯。市井之中,關(guān)于宮闈的流言蜚語總是傳得飛快,雖不盡不實,卻也并非完全空穴來風。
爾康端起酒杯又抿了一口,眉宇間染上一絲疲憊:“一言難盡。蒙古親王那邊……總算是有驚無險,塞婭公主看上了爾泰,也算圓滿。”“那就好!那就好!”柳青放心地笑了,又給爾康滿上酒。
“那,小燕子……在宮里可還好?沒闖什么大禍吧?”他問得小心翼翼,因為他聽說那盛寵之至的女子似乎...就是小燕子?“她啊……就是你聽說的那個寵妃,有皇上護著,天塌下來也有人頂著。前些日子在慈寧宮家宴上,還當眾……”
他差點把“喂酒”的事說出來,連忙剎住,“咳,總之,膽子是越發(fā)大了。不過,皇上待她極好,老佛爺那邊……似乎也緩和了不少。她整天樂呵呵的,惦記著吃,惦記著玩,倒也沒心沒肺的?!?/p>
至于五阿哥……”他頓了頓,想起永琪前些日子痛不欲生的模樣,又想到他如今沉穩(wěn)平靜地接受賜婚,心中也是感慨萬千,“他……經(jīng)歷了一些事,如今也看開了。皇上剛給他和沈?qū)④姷呐畠荷蚯孱佡n了婚,現(xiàn)在正忙著籌備大婚?!?/p>
“賜婚了?”柳青有些驚訝,隨即又釋然,“也好!成了家,心也就定了!那位沈小姐……聽說性子也挺活潑的?跟小燕子……”他試探著問。
爾康點點頭:“是有些相似之處,但……很不一樣。沈小姐是邊關(guān)長大的將門之女,有主見,也懂得進退。五阿哥和她……或許,真是天意?!彼麤]有過多解釋其中的波折和永琪的心路歷程。
“我這還有一大事,說與你聽,這會賓樓就是我和柳紅用之前小燕子和你們給的銀子開的,好養(yǎng)活大雜院的老老小小,小虎子寶丫頭,我和柳紅商量了送他們?nèi)ニ桔?,識字,以后才能有出息!”柳青興奮地和爾康說了最近的事。話語里充滿了對未來的期許。
爾康聽著,臉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拍了拍柳青的肩膀,真誠地說道:“柳青,你和柳紅做得好!這才是真正的大丈夫所為,取之于善,用之于善。會賓樓開得紅火,又能養(yǎng)活大雜院的鄉(xiāng)親,還讓孩子們有書讀,這比什么都強!紫薇和小燕子知道了,一定也高興得很。”
兩人又在熱鬧的會賓樓聊了好一會兒。爾康關(guān)切地詢問了大雜院幾位老人的近況,柳青也興致勃勃地講了些小虎子寶丫頭在私塾的趣事。夕陽的金輝灑在酒樓嶄新的招牌上,映照著往來食客的笑臉,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
“時辰不早了,我得回府了,阿瑪額娘還等著?!睜柨悼纯刺焐?,對柳青告辭道,“改日有空,我定帶紫薇過來,她一直惦記著大雜院的孩子們,也想嘗嘗這會賓樓的手藝。”
“好!隨時恭候!”柳青爽朗地笑著,用力點頭,“替我給紫薇和小燕子問好!”
爾康拱手告別,翻身上馬,帶著隨從匯入街市的人流,朝著學士府的方向行去。柳青目送他遠去,直到那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轉(zhuǎn)身準備回到忙碌的酒樓里。
就在柳青一只腳剛踏進門檻之際,會賓樓門口的光線被一道修長的身影悄然遮住了一瞬。來人并未立刻進門,而是駐足在街邊,微微仰頭,目光沉靜地打量著“會賓樓”三個大字招牌,眼神中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審視與探尋。
他身著洗得有些發(fā)白的青灰色長衫,身形挺拔如松,玉立于傍晚的喧囂中,自有一股沉靜儒雅的氣度,與周遭的熱鬧形成微妙對比。他正是蕭劍,已在京城盤桓數(shù)日。這些天,他不動聲色地打聽了許多事情,關(guān)于那位飛上枝頭、圣眷正隆的宸妃娘娘的點點滴滴,更是他關(guān)注的重中之重。
零碎的信息像散落的珠子,在他心中漸漸串聯(lián)成一個模糊又令他心潮難平的輪廓——那個傳聞中來自民間、性情活潑、深受皇帝寵愛的宸妃,極有可能就是他失散多年、苦苦尋覓的妹妹!
為了證實這個的猜想,他需要找到更直接、核心的人。他打聽到這位宸妃娘娘與學士府福家關(guān)系匪淺,而福家大公子福爾康又與這會賓樓的掌柜柳青、柳紅兄妹是好友。這間新開的、據(jù)說與宸妃淵源頗深的會賓樓,便成了他鎖定的關(guān)鍵之處。
蕭劍深吸了一口氣,京城傍晚帶著煙火氣的空氣涌入肺腑。他眼神里的猶豫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下定決心的堅定光芒。他整了整并無褶皺的衣襟,邁開沉穩(wěn)的步伐,走向會賓樓敞開的門扉。
“掌柜的,”蕭劍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剛轉(zhuǎn)身的柳青耳中,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溫和與禮貌,“初到寶地,聞得貴店酒菜一絕,不知可否討杯水酒,稍作歇息?”
柳青聞聲回頭,看到一個氣質(zhì)不凡、面生的長衫男子站在門口,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他雖覺此人氣度有些特別,但開門做生意,來的都是客,便立刻熱情地迎了上去:“當然當然!這位先生快請進!里面請坐,酒菜馬上就來!”
蕭劍微微頷首,唇角含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目光卻似不經(jīng)意地掃過店內(nèi),仿佛在尋找著什么,又仿佛在確認著什么。他從容地跨過門檻,身影融入了會賓樓溫暖而喧鬧的燈火之中。他的目標很明確:先結(jié)識柳青,再尋機接近福爾康。妹妹的下落,或許就在這杯酒、這場交談之后,便能水落石出。
翌日清晨,陽光透過精致的窗欞灑入金碧輝煌的乾清宮。早朝剛散,空氣中還殘留著朝臣們議事的肅穆余韻。乾隆皇帝留下幾位心腹重臣在偏殿繼續(xù)商討朝務,偌大的宮殿一時顯得有些空曠。
趁著這個空檔,福爾康身姿挺拔,步履沉穩(wěn)地穿過重重宮門,目標明確地朝著漱芳齋走去。他身為御前侍衛(wèi),在宮中行走自有其便利之處。此刻,他的心早已飛到了那個讓他魂牽夢繞的地方。
漱芳齋內(nèi),紫薇正坐在窗邊的繡架前,纖指拈著銀針,專注地繡著一幅并蒂蓮花的圖樣,陽光在她鴉羽般的發(fā)髻上跳躍,映襯得她側(cè)顏溫婉嫻靜。金鎖在一旁輕輕打著扇,室內(nèi)一片寧靜祥和。
“紫薇!”爾康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雀躍,打破了室內(nèi)的寧靜。他快步走進來,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深情與喜悅。
紫薇聞聲抬頭,看到是他,臉上立刻綻開如花笑靨,放下手中的針線,起身相迎:“爾康?你怎么這時候過來了?皇上那邊……”
“皇上正與幾位大人議事,我尋了個空檔。”爾康走到她面前,自然地執(zhí)起她的手,目光灼灼地看著她,“我有好消息要告訴你!”
“什么好消息?”紫薇被他感染,眼中也充滿了期待。
“是柳青和柳紅!”爾康迫不及待地分享,“你知道嗎?他們用之前小燕子和我們資助的銀子,在京城里開了一家酒樓,叫‘會賓樓’!生意紅火著呢!”
“真的?太好了!”紫薇驚喜地睜大了眼睛,由衷地為他們高興,“柳青和柳紅終于有了自己的營生,大雜院的老老少少就有了依靠了。”
“正是如此!”爾康點頭,語氣充滿敬佩,“他們還商量把小虎子、寶丫頭那些孩子都送去私塾讀書識字,還說只有讀了書,孩子們將來才能有出息,才能真正改變命運”
紫薇的眼眶微微濕潤了,她反握住爾康的手,動情地說:“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柳青柳紅他們不僅自食其力,還心懷大義,不忘根本。這比我們當初給的那些銀子,意義要深遠得多!真該好好謝謝他們,也為孩子們高興?!?/p>
“是啊,”爾康深深地看著紫薇,她的善良和悲憫總是如此打動他。他握緊了她的手,聲音低沉而鄭重,充滿了力量與承諾:“看到他們這樣為生活、為未來努力打拼,更讓我覺得,我們也要好好把握自己的人生,珍惜眼前人?!?/p>
他的目光如醇酒般醉人,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紫薇,我的心意從未改變,也永遠不會改變。你是我此生唯一的摯愛。我已經(jīng)決定了,等眼下忙過這一陣,我就稟明阿瑪,請阿瑪正式向皇上為我們提親!”
“爾康……”紫薇的心猛地一跳,巨大的喜悅和羞澀瞬間將她淹沒,臉頰飛上動人的紅霞。她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輕顫,心中是滿滿的甜蜜與安定。她輕輕回握他的手,那力度雖輕,卻傳遞著千言萬語和無盡的信任。她低低地、卻無比清晰地應道:“我等你。”
千言萬語,盡在這簡單的一句承諾之中。陽光似乎也變得更加溫暖明亮,籠罩著這對心意相通、情定一生的璧人。金鎖在一旁悄悄抿嘴笑了,識趣地退到外間去守著。
爾康眼中是化不開的濃情蜜意,只覺得此刻的紫薇美得令人心醉。他正欲再訴衷腸,門外卻傳來小太監(jiān)略顯急促的通傳聲:
“福大人!福大人!大學士大人遣人來尋,說是有要事,請您即刻去南書房一趟!”
爾康眉頭微蹙,但隨即恢復如常。他戀戀不舍地松開紫薇的手,溫聲道:“看來是阿瑪那邊有急事。紫薇,我先過去一趟?!?/p>
“快去吧,正事要緊?!弊限斌w貼地點頭,眼中雖有依戀,但更多的是理解和支持。
爾康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將她此刻的模樣刻在心里,這才轉(zhuǎn)身,步履沉穩(wěn)而迅速地離開了漱芳齋。看著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紫薇的心被幸福和期待填滿。會賓樓的好消息,爾康鄭重的承諾,仿佛都在預示著,屬于他們的美好未來,正在一步步走近。
然而,無論是爾康還是紫薇,此刻都未曾料到,就在宮墻之外,一個帶著復雜身世和目的的長衫身影——蕭劍,正以會賓樓為起點,一步步編織著他探尋真相的網(wǎng),即將與他們平靜的生活產(chǎn)生意想不到的交集。命運的齒輪,已在無聲中悄然轉(zhuǎn)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