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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應天無求 云乘風 154582 字 2025-07-02 18:2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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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絲如同牛毛細針,密密匝匝,無休無止。它們穿透窩棚頂棚稀疏的茅草,匯成細小的水流,滴落在應無求蜷縮的肩頭。單薄的麻布衣早已吸飽了濕冷的寒氣,緊貼著皮膚,每一次細微的移動都帶來刺骨的黏膩感。背上的鞭傷在連綿陰雨和濕氣的侵蝕下,早已不再流血,但那愈合中的皮肉卻如同被無數(shù)細小的冰針反復戳刺、研磨,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沉悶的鈍痛,仿佛要將那口淤積的寒氣生生拽出來。

他面前,一個邊緣崩裂、沾滿陳年油垢的粗陶碗里,盛著半碗濃稠得幾乎化不開的黑灰色糊糊。這是流民營地賴以活命的“晚餐”——碾碎的、帶著霉斑的豆子,混雜著少量糙米和苦澀難咽的不知名野菜根莖,在渾濁的過濾水里熬煮了不知多久。盡管應無求堅持了開水燙洗豆米、用過濾鹽水勉強調(diào)味,那股深入骨髓的陳腐霉味和無處不在的、刮擦喉嚨的粗糙沙礫感,依舊如同跗骨之蛆,頑固地盤踞在每一口下咽的食物里,挑戰(zhàn)著生理忍耐的極限。

應無求面無表情地咀嚼著。他咬肌繃緊,喉結(jié)艱難地上下滾動,眼神沉靜得如同古井深潭,仿佛吞咽的不是食物,而是冰冷的、棱角分明的石塊。強大的意志力死死壓制著胃袋翻江倒海般的抗議。每一口下咽,都是對這具脆弱軀體的強制性燃料補充。他的目光,穿透窩棚破草席縫隙間漏下的、昏沉如鉛的天光,銳利地落在角落一個不起眼的、用干草小心覆蓋的瓦罐上。那里面,藏著幾塊溫潤如玉、散發(fā)著清雅淡香的改良版香皂——這是他撬動沈家這條看似纖細實則可能通往云霄的藤蔓的支點,更是他在這洪武九年的泥潭里,換取第一塊真正立足之地的微薄希望。

“小…小神仙…” 阿木爹佝僂著身子,捧著同樣粗糙的糊糊碗,像只受驚的老鼠般蹭過來。他聲音壓得極低,幾乎被雨聲淹沒,里面混雜著無法掩飾的緊張和一絲被壓抑著的、近乎盲目的興奮,“午時…午時快到了…那茶寮…俺…俺陪您去?” 他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瞟向那個瓦罐,渾濁的眼珠里映著一點微光,仿佛那里面藏著的不是皂塊,而是能帶他脫離這無邊苦海的仙丹。

應無求咽下最后一口帶著明顯沙礫感的糊糊,喉間發(fā)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摩擦聲。他放下碗,動作沉穩(wěn),沒有一絲多余的顫抖,顯示出對身體的絕對控制。緩緩站起身,背部的劇痛如同毒蛇噬咬,讓他挺拔的身形無可避免地微微一滯,隨即又被一股更強的力量硬生生扳直,如勁松般挺立。他沒有看阿木爹,只是沉默地撥開干草,小心地捧出那個瓦罐,掀開蓋子。

一股清冽沉靜、混合著水汽蓮香與草木清韻的淡雅氣息,如同無形的漣漪,瞬間在污濁的空氣中蕩漾開來。它頑強地、霸道地驅(qū)散了窩棚里濃重的霉味、汗餿氣和劣質(zhì)油脂的腥膻。幾塊方寸大小的皂體靜靜躺在罐底。溫潤的乳白色基底,如同上好的羊脂玉;淡青色的水波紋理流暢寫意,仿佛被風拂過的湖面;幾點朱砂勾勒的蓮蕊含苞欲放,帶著欲語還休的嬌嫩;邊緣暈染著極淡的石青,勾勒出朦朧遠山的輪廓。在窩棚昏暗污濁的光線下,它們?nèi)缤倌嗌钐幥娜痪`放的凈蓮,散發(fā)著不屬于這個絕望角落的、近乎神性的溫潤光華。

阿木爹看得呆了,喉結(jié)艱難地上下滾動,嘴巴微張,仿佛連呼吸都忘記了,只剩下那雙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罐中之物。

應無求取出幾片在溪邊洗凈、晾得半干的闊葉,葉脈清晰,帶著草木的清新。他如同對待稀世珍寶,將這幾塊香皂逐一包裹,動作輕柔而精準,確保每一處棱角都被妥帖覆蓋。包裹好的香皂被塞進懷里最貼身的位置,緊貼著心臟。冰冷的皂體隔著薄薄的、被汗水浸透的粗麻衣衫,緊貼著他滾燙的皮膚,帶來一種奇異的、令人頭腦清明的刺激感。

“走?!彼徽f了一個字,聲音因缺水而嘶啞,卻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這聲音穿透了窩棚里壓抑的喘息和雨滴敲打茅草的沙沙聲。

聚寶門外東三里,“忘憂茶寮”那破舊的布幌子在凄風冷雨中狂亂地飄搖、抽打,更顯蕭索孤寂。泥濘的官道被雨水泡得稀爛,車轍深深,行人稀少。茶寮里空蕩蕩,只有三五個被雨阻住去路的苦力,蜷縮在角落避風處,捧著豁口的粗陶碗,啜飲著寡淡無味、顏色渾濁的茶湯,借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溫熱驅(qū)散刺骨的寒意。

應無求和阿木爹踏著深及腳踝的泥濘,每一步都沉重地拔起,留下清晰的腳印,又迅速被雨水填滿。走進茶寮,一股混合著劣質(zhì)煙草、汗臭、濕透的麻布和角落便溺桶散發(fā)出的、令人作嘔的潮濕霉爛氣息,如同粘稠的實體般撲面而來,幾乎令人窒息。柜臺后,跛腳趙掌柜依舊穿著那身漿洗得發(fā)白、袖口磨出毛邊的靛藍粗布短褂,身體的重心幾乎全壓在左手那根磨得油亮發(fā)黑的棗木拐杖上。他渾濁的老眼似閉非閉,頭顱微微低垂,如同在潮濕角落里打盹的老龜,對周遭的一切漠不關(guān)心。

應無求無視了角落里投來的幾道麻木或好奇的目光,徑直走到柜臺前,依舊沉默。他從懷里貼身取出那枚溫潤的碧玉纏枝蓮紋玉佩,玉佩邊緣似乎還殘留著他身體的余溫。他動作平穩(wěn),將玉佩輕輕放在沾滿深褐色茶漬、水痕和不明油污的粗糙木柜臺上。溫潤的碧色光澤在昏暗、彌漫著水汽的茶寮里,如同一道無聲的驚雷,瞬間割裂了污濁的空氣。

趙掌柜擦拭茶碗的破布動作,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破布上一塊深色的污漬被反復擦拭,卻頑固地留在那里。他沒有立刻去碰那枚與這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玉佩,而是極其緩慢地抬起眼皮。這一次,他那渾濁得如同蒙塵玻璃珠的老眼里,沒有前日那種冰冷的、如同審視貨物的目光,反而沉淀著一種極其復雜的東西——一絲難以言喻的凝重,如同山雨欲來前的低氣壓;甚至…在那渾濁深處,還藏著一絲極其隱晦、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忌憚?他的目光沒有落在玉佩上,反而像兩把無形的、生了銹的刮刀,在應無求沾滿泥灰卻輪廓分明的臉上、破舊單薄卻挺得筆直的脊背上、尤其是那雙沉靜如萬年深潭、不起絲毫波瀾的眼睛上,反復地、緩慢地刮過,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專注和無聲的壓力。

茶寮里那僅有的幾個苦力似乎也感覺到了柜臺處驟然降臨的異樣氣氛,下意識地停止了小聲的交談,縮了縮脖子,將身體更深地埋進角落的陰影里,捧著茶碗的手微微發(fā)緊。

沉默,如同粘稠冰冷的膠質(zhì),在柜臺前蔓延、凝固。只有外面淅淅瀝瀝、永無止境的雨聲,敲打著茅草屋頂,發(fā)出單調(diào)而壓抑的沙沙聲,以及角落里某個苦力無法抑制的、低低的咳嗽聲。

時間仿佛被拉長。十幾息的時間,長得如同一個世紀。

趙掌柜終于緩緩伸出了手。那只布滿老繭、指節(jié)粗大變形、指甲縫里嵌著黑色污垢的手,動作卻異常穩(wěn)定,帶著一種與外貌不符的精確。他沒有去拿那枚誘人的玉佩,而是先拿起旁邊一塊半濕、散發(fā)著餿味的抹布。他極其仔細地、近乎偏執(zhí)地、緩慢地擦拭著柜臺玉佩周圍的一小片區(qū)域,仿佛那里沾染了什么劇毒或極其骯臟的東西,必須徹底清除。粗糙的木紋在抹布下顯露出來,帶著被反復擦拭后的微光。然后,他才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極其小心地、只拈起玉佩最邊緣、遠離纏枝蓮紋雕刻的、最光滑的一角,仿佛那玉佩本身也帶著無形的灼熱或劇毒,迅速而無聲地將其收進自己貼身的、同樣油膩的衣袋深處。

做完這一切,他再次抬起眼皮看向應無求。眼神似乎恢復了慣有的渾濁和平靜,如同一潭死水。但深處那絲凝重和忌憚,如同水底的暗流,并未真正消散。他依舊沒有言語,仿佛剛才那番動作耗費了他不少力氣。他彎下佝僂的腰,依靠著拐杖的支撐,再次從柜臺底下那個幽暗的角落摸索著。這一次,他拿出了一個用靛藍粗布包裹的小包袱,包袱不大,形狀方正,棱角分明。他無聲地將其推到應無求面前,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

應無求同樣沉默,拿起包袱。入手沉甸甸,硬物感明顯,棱角硌著手心。他看也沒看,直接塞進懷里,那硬物的輪廓緊貼著胸骨。轉(zhuǎn)身就走,沒有絲毫拖泥帶水。阿木爹如夢初醒,趕緊深一腳淺一腳地跟上,泥水濺臟了褲腿。

就在應無求即將踏出茶寮那低矮、被雨水浸潤得發(fā)黑的門檻,身影即將沒入門外凄迷雨幕的瞬間,趙掌柜那如同砂紙摩擦朽木般干澀嘶啞的聲音,極其突兀地、低低地響起,像一陣裹挾著墳塋土腥氣的陰風,貼著應無求的后頸吹過:

“小子…路,滑得很…眼睛,放亮點…當心…腳下…有坑。”

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釘,狠狠鑿進應無求的耳膜。

應無求的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甚至連肩膀晃動的頻率都未曾改變,仿佛那只是一陣無關(guān)緊要的風聲,身影迅速被灰蒙蒙的雨幕吞噬。阿木爹卻被這沒頭沒腦、陰森森如同詛咒般的一句嚇得魂飛魄散,腳下一個趔趄,噗通一聲實實在在地摔倒在泥水門檻上,濺起大片污濁的水花。他連滾爬爬,也顧不上疼痛,帶著一身泥漿,驚惶失措地追了出去,如同逃離鬼域。

柜臺后,趙掌柜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應無求消失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雨簾。他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反復地摩挲著衣袋里那枚溫潤卻似乎帶著不祥氣息的玉佩。臉上溝壑縱橫的皺紋如同干涸的河床,在昏暗搖曳的油燈光線下,顯得愈發(fā)深刻陰郁,如同戴上了一張僵硬的面具。

回到城墻根那個永遠彌漫著絕望霉味和潮濕寒氣的角落,應無求才在阿木爹緊張得幾乎要痙攣的目光注視下,背對著窩棚入口,打開了那個浸染了雨水泥漬的靛藍粗布包袱。

里面沒有預想中的香料粉末或礦物顏料。

只有一塊東西。

一塊黃澄澄、沉甸甸、在窩棚昏暗光線下兀自流淌著溫潤內(nèi)斂、仿佛有生命般光澤的——金餅!

金餅不大,約莫嬰兒拳頭大小,邊緣被打磨得光滑圓潤,中心微微鼓起,形成一個完美的弧面。上面沒有任何官府的印記或商號的戳記,光潔如鏡,顯然是為了最大限度的隱秘流通而熔鑄的私金。分量十足,壓手得很,冰冷的金屬質(zhì)感透過皮膚直抵骨髓。金餅下面,壓著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邊緣裁切得一絲不茍的素白宣紙,紙張質(zhì)地細膩,在污濁的環(huán)境中顯得格格不入。

應無求拿起金餅,冰冷的金屬觸感與掌心的溫熱形成強烈對比。他掂量了一下,心中迅速估算出價值——遠超他上次冒險交給工頭的那幾塊狗頭金!沈家,或者說玉簪背后所代表的那股勢力,出手之闊綽,遠超他最初的預期!這不僅僅是對那幾塊改良香皂本身價值的認可,更像是一種無聲的宣告和充滿力量的試探——他們看重的,是他應無求這個人,以及他背后所展現(xiàn)出的、難以估量的“價值”潛力!

他展開那張素白宣紙。紙上只有寥寥數(shù)行娟秀卻不失筋骨風韻的小楷,墨色濃黑,筆鋒內(nèi)斂,墨跡猶新,仿佛剛剛寫就,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清冷如雪后松針的冷香:

“皂甚佳。香韻清雅,留痕淺淡,頗合心意。然形制可再精雅,香型亦可多變。所需之物,依例交付趙處。另,此物有清毒潔膚之效否?盼復?!?/p>

沒有落款,沒有稱謂。但字里行間透出的那種居高臨下的考校意味、不容置疑的精致要求,以及最后那句看似隨意、實則指向性極強的關(guān)于“清毒潔膚”的詢問,如同無形的絲線,瞬間勒緊了應無求的神經(jīng)。最后那個“盼復”,更是帶著一種不容拖延的命令感。

應無求將紙條湊近鼻尖,極其輕微地嗅了嗅。那絲冷香…沉水香特有的木質(zhì)底蘊混合著極淡的薄荷清涼?與玉簪身上那股略顯甜膩濃烈的脂粉氣截然不同,更清冷,更內(nèi)斂,帶著一種疏離的書卷氣。是那位沈家小姐的親筆?

他眼中閃過一絲銳利如刀的精光。形制再精雅?香型要多變?清毒潔膚?要求越來越高,胃口越來越大,指向性越來越明確。但這正是他需要的階梯!需求越高端,越獨特,他所能撬動的資源和獲得的回報就越驚人!這塊沉甸甸的私鑄金餅,就是最有力的證明!是他在這個冰冷世界獲得的第一塊真正意義上的硬通貨!

他將金餅和紙條小心收起,重新貼身藏好。冰冷的金屬緊貼著滾燙的胸膛,帶來一種沉甸甸的踏實感,也帶來一種無形而巨大的壓力。趙掌柜那句如同毒蛇吐信般的警告——“路滑,有坑”——再次在心頭冰冷地纏繞、回響。腳下的路,確實滑得很,且布滿了看不見的致命陷阱。

夜,深沉如墨。南京城巨大的輪廓在濃得化不開的墨色中匍匐,宮城巍峨的飛檐在稀疏慘淡的星光下,如同蟄伏巨獸探出的、閃著寒光的獠牙。

城南,緊鄰著流淌不息的秦淮河,一處鬧中取靜的深宅大院。朱漆大門厚重如鐵,緊閉著,門前兩尊張牙舞爪的石獅在慘白燈籠幽光的映照下,投下扭曲而猙獰的巨大陰影。門楣高懸的烏木匾額上,兩個鐵畫銀鉤、仿佛用精金熔鑄而成的大字,在夜色中透出令人心悸的無形威壓——胡府。

后宅深處,一間遠離主院喧囂、位置偏僻卻守衛(wèi)格外森嚴的暖閣內(nèi),燈火通明,暖意熏人,與外界的陰冷潮濕形成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地上鋪著厚厚的大食國(波斯)進貢的葡萄纏枝紋絨毯,繁復華麗的花紋淹沒了腳面,徹底隔絕了地磚的寒意。墻壁似乎也做了夾層,填充著某種保溫的材質(zhì),上等銀霜炭在角落巨大的紫銅獸首暖爐里無聲燃燒著,散發(fā)出松木特有的清香,將炭火的熱力牢牢鎖在這方寸之地,烘烤得人面皮發(fā)燙??諝庵袕浡@股清雅的松木炭香,混合著酒肉佳肴的濃烈香氣(烤乳豬的焦香、燉熊掌的膠質(zhì)醇厚、清蒸鰣魚的鮮美),以及一絲若有若無、卻揮之不去的、屬于名貴龍涎香的甜膩馥郁。

暖閣中央,一張足以容納十數(shù)人的巨大紫檀木雕花靈芝紋圓桌上,杯盤羅列,珍饈滿目,極盡奢華之能事。通體烤得金黃油亮、皮脆肉嫩的乳豬趴臥在巨大的銀盤里;燉得酥爛脫骨、泛著琥珀色油光的熊掌盛在青玉缽中;鱗甲如銀、肉質(zhì)細嫩的長江鰣魚清蒸后淋著琥珀色的醬汁;還有各色巧奪天工的點心、時令鮮果,琳瑯滿目,令人目不暇接。琥珀色的瓊漿玉液在薄如蛋殼的夜光杯中輕輕蕩漾,折射出醉人的光澤。

主位上坐著的,正是白日里還在自己暖閣閉目養(yǎng)神的胡府大管家胡福。此刻他換上了一身簇新的寶藍色云紋織金錦袍,腰間束著玉帶,面皮被酒氣和炭火烘烤得微微發(fā)紅,泛著油光。細長的眼睛愜意地瞇著,帶著三分刻意流露的醉意,七分毫不掩飾的矜持與得意。他左手拇指上戴著一枚碩大無朋、水頭極足的翡翠扳指,在燭光下流轉(zhuǎn)著幽深的綠芒。他身邊左右,陪坐著幾個衣著光鮮、神態(tài)恭敬中透著骨子里諂媚的男子:綢緞莊“瑞蚨祥”的大掌柜孫有財,鹽行“通海記”的二東家錢串子,還有一位留著山羊胡、眼神精亮如鼠的“百草堂”大藥材商吳仁心。他們?nèi)缤娦桥踉?,頻頻舉杯,諛詞如潮,聲浪幾乎要掀翻暖閣的頂棚。

“胡公大管家有方,將偌大相府打理得井井有條,氣象萬千,真乃我輩商賈之楷模!敬胡公!”

“是啊是??!單看胡公這暖閣,寒冬臘月暖如陽春,這銀霜炭燒得,一絲煙火氣也無!胡公好享受,好手段!敬您!”

“全賴丞相大人恩澤庇佑,胡公您老人家提攜關(guān)照啊!我等才有今日!再敬胡公!”

胡福瞇著眼,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如同面具般固定的笑意,手指上那枚翡翠扳指隨著他輕輕敲擊紫檀桌面的動作,發(fā)出清脆而規(guī)律的“篤篤”聲。他享受著這被奉承、被敬畏的快意,如同帝王審視他的疆土。目光偶爾掃過暖閣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放著一個與這奢華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黑黢黢的鐵皮爐子。爐膛里,幾塊同樣黑黢黢、布滿蜂窩狀孔洞的煤餅,正穩(wěn)定而沉默地燃燒著,橘黃色的火焰從無數(shù)孔洞中噴吐出來,將爐子上溫著一壺極品碧螺春的紫砂壺燒得壺蓋輕跳,熱氣騰騰。爐旁的地毯上,竟真看不到一絲飄散的黑色煤煙!只有極淡的、近乎透明的青煙裊裊升起,瞬間被暖閣上方精巧設(shè)計的通風孔無聲吸走。

這就是“蜂窩炭”!趙掌柜費了些周折,甚至動用了一個潛伏在苦役中的眼線,才神不知鬼不覺弄進來的幾塊樣品。

胡福的目光在那穩(wěn)定燃燒、無聲散發(fā)著澎湃熱力的蜂窩煤上停留片刻,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貪婪和冰冷的算計。如此耐燒,火力如此旺盛持久,最關(guān)鍵的是——無煙!此物若能在府中大規(guī)模使用……不僅每年取暖耗費的銀霜炭將節(jié)省下天文數(shù)字,若能掌控其源頭,壟斷其制法……其中蘊含的財富,足以撼動半座金陵城!他端起面前的夜光杯,將杯中琥珀色的美酒一飲而盡,冰涼的酒液滑入喉嚨,卻似乎點燃了心頭更熾熱的火焰,巧妙地掩飾住眼中一閃而過的、如同發(fā)現(xiàn)獵物的精光。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席間氣氛愈加熱絡(luò),空氣中彌漫著酒氣和欲望蒸騰的暖意。胡福似乎興致頗高,他放下酒杯,那枚翡翠扳指在燭光下劃過一道幽綠的弧光。他目光如同慵懶的鷹隼,緩緩掃過席間眾人,慢悠悠地開口,帶著一絲酒后的隨意,卻讓喧鬧的暖閣瞬間安靜下來:

“今日請諸位賢達過府小聚,除了敘敘舊情,把酒言歡,也是想聽聽諸位對如今南京城市面上營生的高見。近來,可有什么新奇有趣的玩意兒,或是…值得留意的‘人物’?” 他刻意在“人物”二字上,微微加重了語氣。

他話音落下,席間頓時陷入一種微妙的寂靜。幾個在商海沉浮多年的老狐貍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心思電轉(zhuǎn)。胡大管家看似隨意一問,但“新奇有趣”是虛,“值得留意”才是實!尤其是他此刻眼中那絲尚未完全褪去的精光,顯然意有所指。

綢緞莊的孫有財反應最快,堆起滿臉油滑的笑容,仿佛剛想起什么趣事:“胡公明鑒,市面營生,無非還是綢緞米糧,柴米油鹽,哪有什么真正新奇。不過…” 他話鋒一轉(zhuǎn),故作神秘地壓低聲音,“說來也是件奇事,小人前兩日聽鋪子里幾個常跑城西的伙計嚼舌根,說聚寶門內(nèi)城墻根那片賤民窩棚,不知撞了什么大運,近來竟干凈清爽了不少?那些個泥腿子,竟也學著講究起來了?飯食似乎也干凈了些,連拉肚子死人的都少了!您說,這不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嗎?真真是奇哉怪也!” 他看似隨意地提起,眼神卻如同鉤子,牢牢鎖著胡福的表情變化。

鹽行的錢串子立刻心領(lǐng)神會,肥碩的身子往前湊了湊,聲音帶著夸張的驚奇:“哎喲!孫掌柜說的這事兒,我也聽說了!可不是嘛!更邪乎的是,聽說那邊出了個什么…‘小神仙’?對,就叫‘小神仙’!說是有點神神叨叨的門道!會弄什么凈水,還管著那些泥腿子的飯食,弄得有模有樣!據(jù)說…還弄出一種黑不溜秋的炭餅子,叫什么‘蜂窩炭’!燒起來沒煙!可把那些賤民給樂瘋了,搶得頭破血流!” 他刻意加重了“賤民”和“搶瘋了”幾個字,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桌面上。

“哦?‘小神仙’?‘蜂窩炭’?”胡福端起剛被侍女斟滿的酒杯,放在鼻下輕輕嗅著酒香,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好奇”,仿佛聽到了什么市井奇談,“竟有這等奇人奇物?一個戴罪的役夫,能有這等本事?” 他尾音微微上揚,帶著一絲玩味。

“誰說不是呢!” 藥材商吳仁心捻著下巴上稀疏的山羊胡,綠豆般精亮的眼睛里閃爍著算計的光芒,聲音壓得更低,如同耳語,“胡公,此事…蹊蹺得很??!” 他身體微微前傾,營造出一種分享秘密的氛圍,“小人消息還算靈通,還聽說…可不止是凈水和那炭餅子!前些日子,似乎…還跟南城那家頂頂有名的‘凝芳齋’…搭上了點不清不楚的線?” 他頓了頓,觀察著胡福的反應,見對方眼神微凝,才繼續(xù)道,“好像…弄出了點比澡豆還稀罕、還金貴的洗沐玩意兒?據(jù)說…連沈家那位眼高于頂?shù)男〗恪俭@動了?” 他意味深長地拖長了語調(diào),目光緊緊盯著胡福的臉。

“凝芳齋?沈家的鋪子?”胡福臉上那點刻意營造的“好奇”瞬間如同潮水般褪去,細長的眼睛驟然瞇起,縫隙里迸射出一抹寒光,快如閃電,卻又瞬間隱沒在眼瞼之下,快得讓錢串子和孫有財以為自己眼花。他放下酒杯,手指上那枚翡翠扳指又開始習慣性地、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光滑的紫檀桌面?!昂V…篤…篤…” 聲音不大,卻仿佛帶著無形的千鈞重壓,敲在每個人的心坎上。

暖閣內(nèi)的氣氛陡然降至冰點。幾個商人屏息凝神,連咀嚼都忘了,偷眼觀察著胡福那張瞬間沒了笑意的臉,只覺得后背冷颼颼的。

“沈家啊…” 胡福拖長了語調(diào),聲音不高,卻像冰錐般刺骨,讓在座幾人不由自主地繃緊了身體,“沈家那位大小姐…沈芷薇…” 他嘴角極其緩慢地勾起一絲古怪至極的弧度,似贊賞,又似刻骨的嘲諷,更深層處,翻涌著一種冰冷的、如同毒蛇盤踞般的玩味?!把酃饴铩俸?,向來是極好的?!?他最后幾個字,如同從冰窖里擠出來,帶著濃重的、不加掩飾的諷刺。

他不再看那幾個噤若寒蟬的商人,目光重新投向角落里那個沉默燃燒、無聲無息卻澎湃著熱力的蜂窩煤爐子。橘黃的火光在他細長而冰冷的瞳孔深處跳躍、閃爍,映照出一片深不見底的幽暗與算計。

“一個修城的苦役…懂凈水…會制比澡豆更神的‘肥皂’…如今又弄出這燒起來沒煙的‘蜂窩炭’…” 胡福的聲音如同夢魘中的低語,輕飄飄地回蕩在死寂的暖閣里,卻字字如刀,狠狠剮在每個人緊繃的神經(jīng)上,“嘿嘿…還攀上了沈家的高枝兒…這潭水,是越來越渾了…” 他嘴角的古怪笑意擴大,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陰冷,“渾水…才好摸魚啊…摸大魚…”

他忽然提高聲音,臉上如同變戲法般瞬間堆起和煦如春風般的笑容,舉起手中夜光杯,聲音洪亮地打破了死寂:“來來來!喝酒!這些個坊間傳聞,聽聽便罷!莫要擾了諸位的雅興!掃了酒興!今日,定要盡興!不醉不歸!”

“敬胡公!”

“不醉不歸!”

“胡公海量!”

觥籌交錯聲、阿諛奉承聲再次喧囂而起,暖閣內(nèi)瞬間恢復了表面的熱鬧與浮華。美酒佳肴的香氣更加濃郁誘人,炭火的熱力熏蒸得人面紅耳赤,昏昏欲睡。只有角落里那無聲燃燒的蜂窩煤爐,橘黃色的火焰在密集的孔洞中安靜而穩(wěn)定地跳躍著,源源不斷地散發(fā)著驅(qū)散寒意的熱力,也冰冷地映照著主位上那張在醉意盎然、笑容滿面的面具下,眼神卻如同萬載玄冰般深寒、如同盯上獵物般陰鷙的臉龐。

無形的巨網(wǎng),在這勛貴府邸暖閣的推杯換盞、笙歌燕語與無聲燃燒的火焰中,悄然收緊。一場針對那城墻根下頑強掙扎的微小火種的風暴,正在這看似歌舞升平的暖閣深處,醞釀著足以將一切焚毀的冰冷殺機。暗流洶涌,已近沸騰。


更新時間:2025-07-02 18:27: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