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則的產(chǎn)期,在王府上下焦灼的等待中,終于來臨。
消息是半夜傳來的。急促的腳步聲踏碎了夜的寧靜,剪秋幾乎是撞開了宜修寢殿的門,聲音帶著刻意壓制的緊張:“主子!福晉那邊……發(fā)動了!”
宜修瞬間睜開眼,眸中一片清明,沒有絲毫初醒的懵懂。她掀被起身,動作利落沉穩(wěn):“更衣。讓繪春去小廚房盯著,溫著的參湯和止血散隨時備好。繡夏去府門口候著,太醫(yī)一到,立刻引進來,不得耽擱?!?她的指令清晰而迅速,仿佛早已在心中演練過千百遍。
剪秋一邊手腳麻利地幫她穿衣,一邊低聲道:“產(chǎn)婆已進去了。王爺也起身了,正往正院趕?!?/p>
宜修對著銅鏡,將最后一支素銀簪穩(wěn)穩(wěn)插入發(fā)髻,鏡中映出的面容沉靜如水,眼底卻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
柔則腹中的那個,是她復(fù)仇棋盤上至關(guān)重要的另一枚棋子,也必須平安落地。
“走吧。” 宜修的聲音聽不出波瀾。
正院早已燈火通明,卻籠罩在一片壓抑的緊張氣氛中。仆從們屏息靜氣,腳步匆匆,臉上都帶著惶然。產(chǎn)房里,柔則凄厲的哭喊和痛呼一聲高過一聲,如同瀕死的天鵝哀鳴,狠狠揪著門外胤禛的心。
胤禛負手立在廊下,身形挺拔,眉頭卻緊緊鎖成一個川字。他聽著里面一聲慘過一聲的痛叫,臉色在燈籠昏黃的光線下顯得格外陰沉。他并非第一次經(jīng)歷女人生產(chǎn),但柔則的叫聲里透著一種絕望的恐慌。這讓他心頭隱隱升起一絲擔憂和煩躁。他踱了兩步,目光掃過垂首侍立的下人,最終落在匆匆趕來的宜修身上。
“王爺?!币诵耷バ卸Y,語帶關(guān)切,“姐姐如何了?太醫(yī)可到了?”
胤禛看到她,緊繃的神色似乎略微松動了一絲:“剛進去。里面……動靜很大?!彼D了頓,目光掃過宜修平靜的面容,“你生弘暉時,似乎……沒這般……”他似乎想找個合適的詞,最終只化作一聲低沉的嘆息。
宜修心中冷笑,面上卻露出恰到好處的理解與一絲后怕:“王爺說的是。女子生產(chǎn),本就是鬼門關(guān)前走一遭。臣妾那時是運氣好,加之年輕不懂事,只知一味用力……姐姐是頭胎,難免害怕些?!彼p輕嘆了口氣,望向緊閉的產(chǎn)房門,眼神充滿憂慮,“只盼姐姐能挺住,母子平安才好?!?/p>
她的話既點出了柔則的“害怕”和“頭胎經(jīng)驗不足”,又暗示了自己當初的“無知”和“運氣”,更強調(diào)了“母子平安”的期望,滴水不漏。胤禛聽著里面又一陣拔高的慘嚎,眉頭皺得更緊,那份因柔則痛苦而起的憐惜,正被這持續(xù)不斷的、近乎失控的哭喊一點點消磨。
時間在焦灼中緩慢流淌。產(chǎn)房內(nèi)的動靜時高時低,間或傳來穩(wěn)婆焦急的催促和柔則崩潰的哭罵:“我不生了!好痛……?。L開!你們都滾開!” 聲音嘶啞,全無平日半分溫婉儀態(tài)。
胤禛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記憶中的柔則,是云端仙子,是月下清輝,何時有過這般失態(tài)狼狽、口出惡言的時刻?
宜修始終安靜地侍立在一旁,目光低垂,仿佛在虔誠祈禱。她在袖中的手,指尖正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腕骨,她在心中默默計算著時辰,評估著風險。她安插在產(chǎn)房內(nèi)的人,會確保最壞的情況不會發(fā)生——比如,柔則的命和孩子的命,必須保住。至于過程如何痛苦煎熬,是否會留下心理陰影,是否會暴露更多不堪,那正是她所期待。
終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一聲嘹亮卻帶著幾分急促的嬰兒啼哭,如同破曉的號角,驟然劃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生了!福晉生了!是個男孩!是個小世子!” 產(chǎn)婆激動嘶啞的聲音從門縫里擠出來。
廊下所有人,包括胤禛,都長長地、幾乎是同步地舒了一口氣。緊繃的弦瞬間松弛下來,空氣中彌漫開劫后余生的虛脫感。
胤禛臉上終于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那笑容里混雜著初為人父的喜悅和終于結(jié)束這場煎熬的輕松?!昂?!好!賞!重重有賞!” 他連聲道,聲音洪亮,一掃之前的陰霾。
產(chǎn)房門被打開,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和汗味撲面而來。一個穩(wěn)婆抱著襁褓出來,臉上堆滿討好的笑:“恭喜王爺!賀喜王爺!福晉為王爺誕下一位健壯的世子!您瞧瞧,這眉眼,多像您?。 ?/p>
胤禛迫不及待地上前,小心翼翼地接過襁褓。襁褓中的嬰兒皮膚紅皺,閉著眼,正用力地啼哭著,顯得生機勃勃。胤禛看著這血脈相連的小生命,眼中溢滿了狂喜和柔情,連聲道:“好!好!朕……本王有嫡子了!” 他抱著孩子,仿佛抱住了無上的珍寶,之前的煩躁和不耐早已煙消云散,又繼續(xù)道;“晅者,日光普照。我的嫡子當如旭日,澤被蒼生!”
宜修也適時上前,臉上帶著由衷的喜悅笑容:“弘晅這名字極好,日光普照,正合姐姐這般福澤深厚之人所出。恭喜王爺,恭喜姐姐!喜得麟兒,實乃王府之福!”
“王爺,臣妾進去看看姐姐。”宜修溫聲道。
胤禛沉浸在得子的喜悅中:“好,你隨我同去!”
宜修攔住胤禛:“產(chǎn)房血腥,王爺實在不必現(xiàn)在踏入,臣妾知道王爺心疼姐姐,不如等姐姐休息好,王爺明日再來看姐姐?!?/p>
胤禛此時還抱著孩子,點了點頭說:“也好,也好?!?/p>
宜修帶著剪秋步入產(chǎn)房。濃重的血腥味和藥味更加刺鼻。床榻上,柔則如同剛從水里撈出來一般,渾身被汗水浸透,發(fā)絲凌亂地黏在蒼白的臉頰和頸間。她雙目緊閉,胸口劇烈起伏,大口喘著氣,嘴唇干裂,整個人脫力地癱在那里,仿佛一朵被狂風暴雨徹底摧殘過的嬌花,再無半分往日的光彩。幾個丫鬟正手忙腳亂地為她擦拭身體,更換被褥。
一個接生嬤嬤悄悄湊近宜修,用極低的聲音快速稟報:“主子,福晉……生產(chǎn)時有些艱難,胎位略有不正,虧得發(fā)現(xiàn)及時,奴婢們合力才……福晉力氣用岔了,損了些元氣,需好生將養(yǎng)。方才……情緒也過于激動了些?!?她隱晦地傳遞著柔則生產(chǎn)時的失控與艱難。
宜修微微頷首,示意知道了。她走到床邊,看著柔則狼狽虛弱的模樣,眼中適時流露出心疼與關(guān)切:“姐姐,你受苦了?!彼闷饻責岬臐衽磷?,親自為柔則擦拭額角的冷汗,動作輕柔無比。
柔則費力地睜開眼,眼神渙散而空洞,好一會兒才聚焦在宜修臉上??吹揭诵揸P(guān)切的臉,她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化作一聲虛弱的嗚咽,淚水無聲地順著眼角滑落,沒入鬢發(fā)。那淚水中,有生產(chǎn)的余痛,有劫后余生的后怕,或許,也有一絲對自己方才失控失態(tài)的羞慚和茫然。
宜修握著她的手,溫言安慰:“姐姐莫哭,傷身子。看,小世子多健壯,哭聲多響亮。王爺歡喜極了,抱著都不肯撒手呢。姐姐為王爺誕育嫡子,立了大功,好生休養(yǎng)便是,萬事有妹妹在?!?她的聲音溫柔似水,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
柔則聽著外面隱約傳來的胤禛逗弄孩子的笑聲,再看看眼前宜修沉靜溫婉的臉龐,心中百味雜陳。巨大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失落感席卷了她,讓她連思考的力氣都沒有了。她閉上眼,任由宜修替她擦拭,仿佛一具失去了靈魂的軀殼。
宜修細致地為她整理好鬢發(fā),掖好被角,看著她沉沉睡去,呼吸依舊微弱而不穩(wěn)。她直起身,目光再次掃過這間彌漫著血腥與汗味的產(chǎn)房,最后落在柔則蒼白憔悴的臉上。
她的孩子平安降生,茁壯成長。
柔則的孩子也平安落地,健康有力。
很好。
她轉(zhuǎn)身,對房內(nèi)的下人們吩咐道:“好生伺候福晉和小世子,不得有半點怠慢。”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門外,胤禛正抱著新得的嫡子,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滿足與驕傲,仿佛已經(jīng)忘記了產(chǎn)房里那個為他承受了巨大痛苦、此刻正虛弱不堪的女人。
宜修的臉上,適時地重新掛上了溫婉得體的微笑,走上前去,加入了恭賀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