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安憶打開箱子，入目的，是一條藍色內(nèi)褲，上面，沾著片紅。
徐有明立刻轉(zhuǎn)過身去：“那個，你看著，我回房了。”
“別走。田安憶輕叫一聲，有明，陪陪我?！?/p>
徐有明站住了，“不了吧，那是你的……”
“處子血?！碧锇矐浿甭实溃敛槐苤M地說出口，“認(rèn)識你的前一天，就是高中開學(xué)的前一天，我失了貞。那個奪走我初次的惡魔，姓田?！?/p>
徐有明瞪大雙眼：“田，田叔叔？”
田安憶把內(nèi)褲放到一邊，點了點頭。
“那，那你當(dāng)年輟學(xué)……”
“也是因為這事?！碧锱畱涊p聲道，輕得，好像風(fēng)中遙遠的呢喃。
箱子里，還有一個本子。
“有酒嗎？”田安憶看向徐有明，“不要紅酒，要烈一點的?！?/p>
徐有明從柜子里取了一瓶白酒，分了兩個杯子，給田安憶倒上，二人碰了個杯。
火辣的液體灼燒著田安憶的每個細胞，她白嫩的皮膚立刻染上紅暈
“再來一杯?！?/p>
她的血沸騰起來，抓起那個本子，翻開來。
“2014年4月3日 周四 晴”
“今天，陽光穿過窗紗，暖融融地鋪在客廳的地板上。門鈴響了，打開門，一個纖細的身影怯生生地站在田放身邊——這就是甜甜。她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連衣裙，小臉尖尖的，眼睛卻像林間小鹿，清澈又帶著一絲不安的戒備。她小聲地叫了聲“阿姨”，聲音細得像羽毛劃過心頭?！?/p>
“那一刻，我的心突然被某種柔軟的東西填滿了。她那么乖，那么美，小小的身子努力挺直著，試圖對抗未知的陌生。我忍不住蹲下身，輕輕替她理了理微亂的額發(fā)，一股母性的憐愛瞬間涌了上來。如果……如果我將來能有一個女兒，能像她這樣，即便在不安中仍然努力維持一點堅韌和安靜，那該是怎樣的一種福氣啊。我?guī)缀跏橇⒖叹驮谛睦镌S愿：在這個屋檐下，我要給她一份安穩(wěn)、一個可以依靠的后背?！?/p>
“2014年10月2日 周四 陰雨”
“入秋的雨淅淅瀝瀝，敲打著玻璃窗，空氣又濕又冷。田放的手機忘在了客廳的茶幾上，屏幕忽然亮了，是一條信息提示。本無意窺探，視線卻鬼使神差地被那小小的縮略圖攫住——隱約是淋浴水汽彌漫的場景?！?/p>
“一個可怕的念頭閃現(xiàn)，伴隨著一絲僥幸，我顫抖著點開了那張圖……時間驟然凝固。冰冷的水汽仿佛順著屏幕漫溢出來，瞬間凍結(jié)了我的血液。那畫面上，是年幼的甜甜無助的側(cè)影！我猛地捂住嘴，一股強烈的反胃感沖上喉嚨，幾乎要當(dāng)場吐出來。手機“啪嗒”一聲從僵硬的手指間滑落在地毯上?！?/p>
“怎么會？怎么可能是這樣？田放……他是她的親生父親?。⊙鼙剂髦鴿L燙的血液，那是骨肉相連的至親！野獸尚且有護犢之心，一個父親……他怎么能？那不僅僅是影像，那是刺穿我所有認(rèn)知和信任的利刃，將我對他最后殘存的一點點期待撕得粉碎。窗外的雨聲變成了刺耳的嘲笑，嘲諷著我的無知和愚蠢。我蜷縮在沙發(fā)角落，第一次感覺到這個家彌漫著一種令人作嘔的骯臟氣息，是從他最深處彌漫出來的。我該怎么辦？我能相信誰？”
“2018年6月5日 周二 深夜 悶熱”
“一種尖銳的、不屬于這個時空的異響像冰冷的細線，將我從混沌的睡夢中硬生生刺醒。那……是壓抑到極致的嗚咽？還是痛苦被死死堵在喉嚨里的掙扎？空氣粘稠得幾乎無法呼吸，每一秒都帶著不詳?shù)念A(yù)告?？謶窒裉俾p繞住心臟，我屏息，躡足下床?！?/p>
“客廳幽暗。通往甜甜房門的那條走廊，此刻像一條通往地獄的甬道。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撞擊。微光透過門縫……僅僅那一眼——田放如沉重的陰影般，壓在甜甜那單薄得似乎即將破碎的小小身軀上！一只手，那只本該用來保護的手，此刻正兇狠地捂住她的嘴！甜甜的雙眼在黑暗中睜得極大，盈滿了純粹的、令人心碎的恐懼和淚水，映著窗外殘存的一點月光，像瀕死的幼獸?！?/p>
“世界在我眼前崩塌成一片扭曲的碎片！胃部被狠狠攥緊，一股鐵銹般的血腥味瞬間彌漫上我的喉嚨！天旋地轉(zhuǎn)，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用盡全身力氣才將那聲幾乎要撕裂喉嚨的尖叫壓碎在指縫間，化作無聲的、滾燙的淚流！那只帶血的內(nèi)褲畫面閃電般重現(xiàn)！原來……原來那不是無端的猜想！是早有預(yù)示的罪惡！我渾身冰冷，指甲深陷進掌心也渾然不覺。救她！立刻！馬上！這個念頭像火焰一樣灼燒著我的靈魂！可是……沖進去的后果？報警？證據(jù)呢？這個家會被徹底撕碎，甜甜會受到二次傷害嗎？巨大的無力感如同黑潮滅頂，幾乎將我吞噬。那扇門內(nèi)的罪惡無聲無息，而我的腳步卻像灌了鉛，釘在冰涼的地板上，動彈不得?！?/p>
“2018年9月20日 周四 多云”
“煎熬了近四個月，每一秒都像是架在火上烤。甜甜的眼神越來越空洞，像一口枯井，映不出絲毫生機。我不敢看她，每一次對視都像在拷問我懦弱的靈魂。昨天深夜，甜甜房里田放壓低卻得意忘形的只言片語像毒蛇般鉆進我的耳朵：“……看你還能裝清高多久……早晚徹底是我的……” 那冰冷的詞句粉碎了我最后的猶豫?！?/p>
“夠了！不能再等了！每一分鐘，都是對那個無辜孩子的凌遲！”
“今天清晨，我做了這輩子最艱難也最狠心的決定。我當(dāng)著田放的面，厲聲責(zé)罵甜甜一些莫須有的過失。我的話語刻薄尖利，像冰錐，一次次扎向她。我看到她眼中的震驚、茫然，最后是劇烈的、被背叛的痛楚，淚珠大顆大顆滾落下來。我心如刀絞，但必須狠下去！‘滾！你滾出這個家！立刻！馬上！再也不要回來了！’我?guī)缀跏切沟桌锏嘏叵?，指著門外，手卻抖得不成樣子。”
“甜甜哭喊著：‘阿姨！不是那樣的！為什么趕我走？’ 聲音撕裂在空氣里。她像只受驚的小獸，惶恐地?fù)溥^來想抱我，卻被我狠狠推開。大門關(guān)上那一刻，她的哭聲絕望地穿透門板：‘阿姨！開門啊，阿姨！——’那聲音像淬了毒的針，一針針扎進我骨頭里。我背靠著冰冷的門板，身體止不住地向下滑落，蜷縮在地，任淚水滂沱如雨。門外，哭聲漸漸遠去，終至消失……屋內(nèi)死一般寂靜，田放似乎在冷笑。甜甜，對不起……阿姨只求你快跑，離這個人間地獄越遠越好！求你活下去！哪怕你恨我入骨，也好過讓你在地獄里被揉碎！希望你能活下來，帶著傷痕，也要活下來，遠遠地逃離這個……禽獸！只是心……像被生生剜去了一大塊，只留下一個血淋淋的黑洞?！?/p>
“2019年9月20日 周五 風(fēng)中有桂花香”
“又是一年中秋將至。樓下的桂花開了，香氣若有似無地飄進來，甜美得發(fā)膩，卻讓我窒息。去年的此時，她還蜷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動畫片……那個小小的身影，在腦海里無比清晰，又遙不可及。整整一年了?！?/p>
“甜甜，你在哪里？你冷嗎？餓嗎？有人照顧你嗎？還是……還在流浪？風(fēng)吹過巷口，我都會猛地扭頭去看，是不是你回來了？任何一絲與你身形相仿的少女背影，都能讓我的心臟揪緊半天。夜里無法安眠，閉上眼就是你離開時那張絕望哭泣的小臉和你質(zhì)問的眼神……抱著你曾經(jīng)睡過的、洗得褪了色的舊布偶，上面早已沒有你的氣息，我卻只能靠它獲得一點虛假的慰藉，枕巾常常濕透到天明。超市看到你最愛吃的那種草莓味酸奶，會瞬間紅了眼眶，狼狽地逃走。無休止的思念和自責(zé)像螞蟻，日日夜夜啃噬著我的骨髓?？墒?，我有能說出來什么呢。好像，只有一句：好想甜甜?！?/p>
“2023年5月7日 周日 雨”
“窗外細雨斜織，灰蒙蒙的天色沉甸甸地壓在胸口。病床上，我的力氣如同指間沙，流失得越來越快。或許，真的要走到頭了?！?/p>
“腦海里最后盤桓不去的念頭，依舊是甜甜。那張小小的、稚嫩的面孔，與可能早已長大、卻依舊銘刻在我心上的身影重疊。九年的光陰，在我眼前如浮光掠影般閃過。當(dāng)初那個深夜目擊后的掙扎、恐懼、權(quán)衡，最終化為最愚蠢也最懦弱的選擇——我親手將她推入了未知的風(fēng)雨中！”
“甜甜……阿姨錯了……錯得太厲害……阿姨對不起你??！當(dāng)年……當(dāng)年我為什么那么懦弱……如果我趕走的是那個禽獸……如果我當(dāng)時就報警……哪怕粉身碎骨，把他送進地獄……你也許……也許就不用流離失所，不用承受這世間那么多的苦……” 胸口劇痛，每一次喘息都帶著撕裂感。如果能重來……如果能重來……我多想再看看她，就一眼，看看我的孩子……有沒有好好長大……有沒有……原諒她這個無能的、糊涂的阿姨……或者……永遠不要原諒也好……只要她活著……好好活著……”
“窗外雨聲淅瀝，像極了那年你離開時，我在門后聽到的，你絕望的哭聲漸行漸遠。好后悔啊……我這愚不可及的一生……唯一的亮色，也因我的軟弱而永遠熄滅……甜甜，愿你忘了這個地方……愿你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平安……”
一瓶白酒飲盡，田安憶合上筆記本，把它放回箱子里。她微微側(cè)身，依偎在徐有明的懷中。
她沒有哭，只是想要一個依靠。
她抬起頭，貼在徐有明耳畔，輕聲說：“有明，幫幫我?！?/p>
她尋覓著徐有明的唇，抓住他的領(lǐng)帶，扯開。
“別，”徐有明向后躲了躲，“安憶，你喝醉了。”
田安憶沒有回答徐有明，拉著他的領(lǐng)帶，讓二人之間的距離更近了一些。
她尋覓著什么，接著，閉上雙眼，咬住徐有明的唇，低聲喘息著，眼神迷離。
徐有明的手捆住她的腰，讓她騎在自己身上，溫柔地撩起她衣服的下擺，露出她纖細的腰肢。她掛在徐有明的身上，腰肢輕輕地?fù)u動，兩個滾燙的身體緊緊地貼在一起，品味著彼此的荷爾蒙。
十年來，她第一次從她感到厭惡的事情上，體味到快感。
徐有明癱倒在沙發(fā)上，身上蓋著田安憶拿來的被單。他疲憊地看著正在穿衣服的田安憶，弱弱地說：“非要走嗎？今晚就住在這兒吧?！?/p>
田安憶搖搖頭：“今晚多謝了。只是你別多想，我們還只朋友，今晚的一切就有當(dāng)沒發(fā)生過。只是沒想到，你是第一次?！?/p>
她散開長發(fā)，重新束起，站起身來。
“有明，你值得更好的女人，至少，能永遠陪在你身邊的女人不是我。我不值得這樣?！彼⑽⑶飞?，“能有幸成為你的朋友，是我的榮譽?！?/p>
沒等徐有明回答，她便轉(zhuǎn)身離開了。就像一陣風(fēng)，讓你片刻的欣慰后，轉(zhuǎn)而逝去。而且，不管你怎么抓，都拉不住她的影子。
回到家，田安憶看到客廳的燈還亮著，而田放卻坐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她輕輕地撩起沙發(fā)上的堆著的薄被給田放蓋上?；氐椒块g，她放在門鎖上的手頓了頓，最后還是鎖上了門。
打開手機，有一條徐有明發(fā)來的晚安。她猶豫一番，打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字后，又刪掉，最后只回了一個晚安。閉上眼，沉沉睡去。
次日，她一直睡到十點多才起床，打開手機，看到三小時前徐有明給她發(fā)來的早安。
她打字：“起得這么早，我才起來。“”但想了想，全都刪掉，只回復(fù)了個“早安”。
雨還在下，她記起昨天沒有做保護，算了算日子，好像沒什么危險，就賭了一把，雙手合十，對天拜了兩拜，祈求不要懷上。
田放正在看電視，可是沒有開聲音。不知道放了多少遍的，多少年前的抗日神劇在電視中神神叨叨。
聽到開門聲，他回過頭來，滿臉堆著笑：“甜甜起來了，來吃飯吧，我去給你熱熱?！?/p>
她點點頭，坐到飯桌前，看著田放在那忙碌，突然開口：“爸，我今天想去看看媽?！?/p>
田放埋頭忙活著，沒有仔細聽：“?。颗兑タ茨銒尠?，她好像在洛城吧，我不太清楚……哎，等等?！碧锓呸D(zhuǎn)過頭來，滿臉驚喜，“甜甜，你，你終于肯喊我‘爸’了！”她笑了笑，有幾分害羞：“不，不是那個媽。我是指阿姨。”田放回過身去，盯著鍋里沸騰的湯，嘴角微微地?fù)P著：“你阿姨，雖從未追求過什么，但，一直希望你能叫她一聲媽。但，無論如何，她也算是如了愿?！?/p>
吃罷早飯，二人收拾收拾，田放道：“我先下去買點東西，你不用著急。”說罷，就開了門下了樓。
田安憶應(yīng)了一聲，挑了一件素雅的衣服，換上，也下了樓。
剛撐開傘，便看見田放弓著腰，步履蹣跚地像這里走來，手里抓著幾支康乃馨和白玫瑰。
田放見田安憶已經(jīng)下來了，把那兩束白玫瑰往身后藏了藏，有點不好意思。
田安憶只是淺笑了笑，從田放手中接過那幾束康乃馨。
二人一前一后走向公交站，她記得那輛公交車。就是在這輛公交車上，她遇到了性騷擾。
“你那天是剛看完媽回來？”她問道。
田放點了點頭，“每次下雨我都去，她身體不好，怕冷，一淋雨就感冒。我去給她撐把傘，等雨停了，再去收了傘。她喜歡太陽，不管太陽有多毒，也不會打傘遮陽?！?/p>
“看來我們確實不像。”田安憶微笑著，“我喜歡雨?！?/p>
細雨浸潤的灰暗城市里，幾簇新綠正從鋼筋水泥的縫隙中倔強探頭。街角剛建成的公園里，被雨水洗亮的黃金榕球低垂著枝葉，承接著雨滴的重量——枝條彎成青綠的弧線，又在水珠滾落的瞬間輕盈回彈，像一群練習(xí)鞠躬的綠衣舞者。遠處塔柏舒展的嫩枝沾滿水光，木槿花瓣裹著雨珠簌簌顫動，整座城市仿佛披上了銀紗織就的呼吸網(wǎng)。
公交車碾過水洼駛來，擋風(fēng)玻璃上雨刮器劃出扇形軌跡，如同疲憊的指揮棒在灰白雨幕中徒勞揮動。車門開合時帶進潮濕的冷風(fēng)，零落的乘客如被驚擾的貝殼般縮進座椅。有人耳機線蜿蜒在深色外套上，屏幕藍光映亮低垂的眼瞼；角落里的老人望著窗外，皺紋里盛著窗玻璃流淌的水痕，手指在膝頭無意識地敲打早已消失的懷表鏈。寂靜中只有電子設(shè)備細微的電流聲，像一群隱形的夏蟲在金屬艙壁里集體嗡鳴。
雨更大了，車頂鐵皮被敲擊出密集鼓點。那株剛移植到街角的鳳凰樹突然探進車窗視野，滿樹羽狀復(fù)葉承接著天光，雨水順著葉脈匯成晶亮的溪流，悄然漫過窗框上凝滯的倒影。
田安憶擠到窗邊，一只手托著腮，看著窗外灰暗中的點點綠意。五彩斑斕的廣告板給了這座疏離的城市以色彩，但那里點點的綠意卻成了最美的點綴。
雨點打在車窗上，映出無數(shù)城市，然后攜帶著城市，消失在車窗下。
公交車穩(wěn)穩(wěn)停下，二人撐了傘，下了車。
“她住在山腰，那是她自己選的位置?！碧锓盘ь^向上望去，“你自己上去吧，也好說些你們女人間的悄悄話。我在山下等你，只是”田放有些不好意思地別過臉，把手中的白玫瑰遞給田安憶，“老了，這山路有走不動了，就麻煩甜甜幫我?guī)先グ?，再幫我解釋一下，山路不好走下了雨，又滑。一定要解釋啊，不然她會生氣的?！?/p>
說著，田放便轉(zhuǎn)身，向大廳走去。
四安憶看著田放蹣跚的步伐，那道孤獨的背影，默默地弓著腰，持著那柄的黑傘，消失在雨簾之中。
她想，自己可能，要原諒這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