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珰擬了一份圣旨,給皇帝過目?;实埸c(diǎn)頭后,又經(jīng)內(nèi)閣閱過,再由劉公公拿去姜家宣讀。
這日正值赤烏懸掛中天,蟬鳴陣陣。
劉公公臂上搭著拂塵,朗讀道:“奉天承運(yùn),皇帝詔曰:工部尚書姜行,堅(jiān)守自盜,貪墨公款,罪不容恕。念其主動坦誠,并交代全部贓銀地點(diǎn),特賜抄家流放,罪不及妻女九族,欽此!”
李氏直接暈了過去。
“娘!”姜衣如慌忙扶她,臉色慘白,不知所措。
姜衣璃跪得筆直,雙手向上:“臣女接旨?!?/p>
她手心里感受到一份沉甸甸的重量,忍不住心潮澎湃。
太好了!不用死了。
沈晝第二天來抄家。
一批飛魚服錦衣衛(wèi)神出鬼沒,府上人丁亂竄,生怕挨刀。
“值錢的都搬車上去!打碎了用你們的俸祿賠!”
抄家抄了一日半。
有些是從池塘底下挖出來的,有些是從書房密室找到的,花瓶,琉璃,桌椅,全都搬了個空。
沈晝斜站,單手叉腰,看著屋頂,熟練地道:“這宅子也是要收的,夫人小姐們,另找住處吧。”
在姜衣璃看來,這是一份自由。
幸好她已將翠微送出去,不必受這一番動蕩折辱。
錦衣衛(wèi)清點(diǎn)過,房契地契,金銀珠寶,等等又過了大半日,沈晝一一過目。
姜家僅存的三個人,想離開,過門檻時(shí)被攔住。
沈晝笑:“忘了說,夫人小姐身上的首飾也是家產(chǎn)的一部分,摘了取了,再出府?!?/p>
他語調(diào)輕慢,和外表一樣,不怎么尊重人,當(dāng)然抄家這回事,本也不需要尊重。
姜衣如滿臉屈辱,快要哭出來。李氏也覺得難堪。
兩人不情不愿,當(dāng)著眾多錦衣衛(wèi)的面,摘了耳環(huán),鐲子,發(fā)釵,手釧,從金光閃閃,到滿面素凈。
姜衣璃頭上腕上一件首飾也沒有。
“衣裳不用脫吧?”她問。
沈晝胸腔震了一下,噗嗤笑:“姜大姑娘,我們錦衣衛(wèi)倒也沒無恥到這個地步,放行放行,讓她走。”
他要是在這讓姜大姑娘脫了衣裳,回頭那位指不定怎么跟他算賬。
橫著繡春刀的兩名小旗收回兵器。
姜衣璃腳步輕快地跨過了姜府發(fā)舊的門檻。
走得堅(jiān)定,頭也不回。
沈晝歪著坐在剛抄上來的椅子上,半轉(zhuǎn)過頭,看了一眼那背影,真是一株沙棘地里的白楊樹。
連女人的手都沒摸過,眼光倒是不錯。
出了府門,姜衣璃望著自由喧鬧的集市,心境豁然開朗。
她低頭,指尖扒了扒袖口,早在幾日前,她就將一張十兩的銀票逢在里面,這是她全部身家。
姜衣璃找了個角落,把袖子里面撕開,拿出了這張銀票。
*
李氏和姜衣如兩個人踏出府門,發(fā)髻散亂,模樣十分狼狽。
姜衣如眼圈發(fā)紅,委屈得想哭。
李氏快刀斬亂麻,拉她去最旺盛的鋪?zhàn)淤I衣裳,首飾。
店鋪老板娘一開始不待見,想著哪來的窮酸貨。
見她挑的都是最上品的華麗成衣,登時(shí)眉開眼笑,熱情介紹。
姜衣如從落魄小姐,立刻又變成金尊玉貴,李氏同樣煥然一新,比在府里還氣派。
兩套衣裙加珠釵首飾,一百五十兩,李氏不還價(jià),直接付了。
“娘,你哪來這么多銀子?”姜衣如穿戴整齊才害怕地問。
李氏淡然:“我把城東那處別院賣了?!?/p>
“有位富商一直想買,出價(jià)一千二百兩,我原先不同意,昨個兒差小廝出去同他簽了契,收了八百兩定金。”
條件是,將那小廝的賣身契還了他,兩相互利。
她要帶著女兒回娘家,必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回。
“可那不是要上繳嗎?”姜衣如嚇白了臉。
李氏道:“章程未完,宅子他自然拿不到手。再說,區(qū)區(qū)商賈,怎敢跟錦衣衛(wèi)搶?!?/p>
“那娘,咱們快走吧!”
拿不到宅子,那定是要來索回銀錢的。
二人匆匆忙買了輛奢華馬車,雇傭幾個丫鬟奴仆,就馬不停蹄地出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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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衛(wèi)抄家結(jié)束,一名小旗來報(bào),說城東別院跟人發(fā)生了爭執(zhí),有位富商非說宅子是他的。
沈晝見慣不怪,“講道理管什么用,拔刀啊?!?/p>
“你們腰上的繡春刀是紙糊的?”
*
姜衣璃穿著素雅的淺藍(lán)色綢裙坐在鐘樓下,街邊的四方小桌,悠哉悠哉地吃一碗槐葉冷淘。
這類似于現(xiàn)代的涼水焯面。
瓷白的小碗,里面鋪了青菜葉子,面條絲滑,參雜著槐葉的冷香,撒上小蔥,紅椒,姜末,清涼在舌尖,亦能消除暑熱。
這一碗面花了五文錢。
姜衣璃吃面時(shí),算了算,這時(shí)出城,她晚上要在林中度過。
不如休整一日,明早出發(fā),先出了城,再乘船,去杭州和翠微匯合。
*
王尚書府。
王崇是六部之首,吏部尚書,亦是內(nèi)閣首輔,文臣第一。
如今已是八十余歲,面如枯槁。老人家躺在梨木榻上,背靠著繡枕,床頭懸掛一幅垂釣圖。
畫面空曠,只有寥寥兩筆,勾勒出了河岸和釣者。
王崇蒼老的手指觸上畫,“玹哥兒的畫功更勝從前。”
老師一般稱學(xué)生表字,王崇卻稱謝玹為玹哥兒,足見親近。
榻邊的黃花椅上端方地坐著位雅致公子,皙白的手指執(zhí)著湯匙喂他藥,“老師過獎了?!?/p>
“藏器于身,待時(shí)而動,乃是君子。”王崇笑。
這畫正是天橋坍塌那日送來的。
謝矜臣的目的也不是送畫,他在送弦外之音。
釣者,等也。
他要師座旁觀,不摻和雍,榮兩黨之爭。自己也拒絕了雍王上門求助的途徑。
這件事,他要的結(jié)果是,雍王落敗。
“父親。”
一道輕柔的女聲響起,王娉端著茶走進(jìn)里間,一身紅豆色裙衫,身量苗條,笑容嫻靜溫柔。
她低頭,將白瓷茶盞雙手奉上,道:“這是清明前的洞庭碧螺春,我用去年埋在梅樹根下的雪水泡的,師兄嘗嘗。”
“有勞師妹。”謝矜臣接過。
榻上的白發(fā)老者嘆:“只你師兄一杯,你爹倒沒有。女大不中留啊。”
王娉臉頰飛紅,偷偷瞄謝矜臣一眼,嗔了句“爹”,拿著茶盤小跑出去了。
卻沒有走遠(yuǎn),小心地躲在門框后,屏息偷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