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兩銀子,沉甸甸的冰冷,砸在雪地上,也砸在林小滿的心上。
她幾乎是撲過去,用凍得麻木的手死死攥住那灰撲撲的錢袋。粗糙的麻布硌著掌心,里面銀錠堅硬的棱角透過布料傳來清晰的觸感。這是命,是余老頭活命的唯一希望。她顧不得那管事和小廝眼中毫不掩飾的鄙夷與嫌惡,也顧不得簽下死契后那沉入深淵般的窒息感,轉(zhuǎn)身就跑。
風雪撲面,灌進喉嚨,嗆得她劇烈咳嗽。她跑得踉踉蹌蹌,好幾次差點栽進雪堆里,懷里緊緊抱著那袋銀子,像抱著整個世界。窩棚那低矮、破敗的輪廓在風雪中若隱若現(xiàn),如同一個垂死的巨獸。
“爺爺!”她一頭鉆進去,帶進一陣風雪和刺骨的寒氣。
余老頭蜷縮在角落的枯草堆里,裹著所有能找到的破布爛絮,身體卻依舊抖得如同風中的殘燭。聽到她的呼喊,他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掀開一點眼皮。渾濁的眼珠艱難地轉(zhuǎn)動,落在林小滿凍得通紅、寫滿焦急的小臉上,又落在她懷里那個突兀的、嶄新的灰布錢袋上。
那眼神,瞬間變了。
不再是空洞麻木,也不是病痛的渾濁。那是一種林小滿從未見過的、極其復雜的光芒——震驚、難以置信、隨即是濃得化不開的恐懼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悲涼。他枯瘦的手猛地從破絮里伸出來,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竟一把死死抓住了林小滿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
“你……你做了什么?!”他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劇烈的喘息,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深處擠出來的血沫,充滿了驚惶和質(zhì)問?!斑@錢……哪來的?!”
林小滿被他抓得生疼,手腕像被鐵鉗箍住。她急得快哭出來:“爺爺!是銀子!十兩!我簽了契,進蘇府當丫鬟!死契!有了錢就能給你抓藥!你就能好起來了!”她語無倫次,只想把生的希望塞給他。
“死契?!蘇府?!”余老頭渾濁的眼睛驟然瞪大,瞳孔深處那點恐懼的光瞬間炸開,變成一片死灰!他像是聽到了世間最恐怖的詛咒,身體劇烈地一顫,隨即爆發(fā)出更猛烈的咳嗽,整個人蜷縮成一團,枯瘦的脊背痛苦地弓起,如同瀕死的蝦米。
“不……不能……不能去……”他咳得撕心裂肺,斷斷續(xù)續(xù)地嘶吼,枯枝般的手指痙攣著指向外面,指向蘇府的方向,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驚怖,“……禍事……天大的禍事……丫頭……逃……快逃……”
“爺爺!你怎么了?”林小滿嚇壞了,用力想掰開他的手,“有了藥就能好!我去給你抓藥!”她以為他是燒糊涂了在說胡話。
“藥……沒用了……”余老頭猛地松開手,力氣仿佛瞬間被抽空,整個人癱軟下去,眼神迅速渙散,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絕望和一種沉沉的死氣。“……晚了……都晚了……”他喃喃著,聲音越來越低,最終只剩下痛苦的喘息,身體重新劇烈地顫抖起來,比之前更甚。
林小滿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看著余老頭那副油盡燈枯、被巨大恐懼籠罩的樣子,再不敢耽擱。她將錢袋小心地塞進余老頭懷里,又把自己那件破棉襖也嚴嚴實實蓋在他身上。
“爺爺!你等我!一定要等我!”她帶著哭腔喊了一聲,轉(zhuǎn)身沖出窩棚,再次一頭扎進茫茫風雪。
城里的藥鋪,門臉高大,掛著厚重的棉布簾子,隔絕了外面的嚴寒??諝饫飶浡鴿庥魪碗s的藥味,苦的、澀的、辛香的,混雜在一起。高高的柜臺后面,坐著一個穿著體面長袍、留著山羊胡的老掌柜,正慢條斯理地撥著算盤,眼皮都沒抬一下。
林小滿像個雪人一樣闖進來,帶進一股刺骨的寒風和濃重的垃圾堆氣味。藥鋪里零星幾個抓藥的客人立刻皺眉掩鼻,嫌棄地避開。
“掌柜……求您……抓藥……”林小滿沖到柜臺前,踮著腳,聲音發(fā)抖,從懷里掏出那錠剛兌換來的、還帶著體溫的碎銀子,顫抖著放在高高的柜臺上。
老掌柜這才抬起眼皮,掃了一眼那錠小小的、成色很一般的碎銀,又用審視的目光將林小滿從頭到腳刮了一遍。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塊骯臟的抹布。
“方子呢?”聲音冷淡,毫無溫度。
“方……方子?”林小滿愣住了。她哪有什么方子?
“沒方子抓什么藥?”老掌柜不耐煩地用長指甲敲了敲柜臺,“出去出去,別在這兒礙事!一股子味兒!”他揮揮手,像驅(qū)趕蒼蠅。
“掌柜!求求您!我爺爺快病死了!他發(fā)高燒,咳得厲害……”林小滿急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語無倫次地描述著余老頭的癥狀,“求您行行好,給點退燒的……治咳嗽的藥就行!多少錢都行!”她慌亂地把那錠銀子往前推。
老掌柜嗤笑一聲,眼神更冷了:“小叫花子,懂不懂規(guī)矩?沒方子亂抓藥,吃死了人算誰的?滾!”他提高了聲音,旁邊一個學徒模樣的伙計立刻板著臉走過來。
林小滿看著那伙計逼近,看著老掌柜冷漠嫌惡的臉,看著柜臺上那錠孤零零的銀子……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悲憤瞬間淹沒了她。她猛地抓起銀子,轉(zhuǎn)身就跑,眼淚終于忍不住滾落下來,在冰冷的臉上凍成冰痕。
她像沒頭蒼蠅一樣,在寒風刺骨的街道上奔跑。風雪更大了,天色愈發(fā)陰沉。絕望像冰冷的藤蔓,越纏越緊。
終于,在一條更偏僻、更骯臟的小巷盡頭,她看到一塊歪斜的木牌,上面用炭筆潦草地寫著“草藥”二字。一個穿著打滿補丁棉襖、縮著脖子跺腳的老頭坐在小馬扎上,面前鋪著一塊破布,上面散亂地放著一些干枯的、沾著泥土的草根樹皮。
林小滿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撲了過去。
“老……老丈!求您!退燒!治咳嗽!”她把銀子塞到老頭手里,聲音哽咽。
老頭渾濁的眼睛看了看銀子,又看了看林小滿凍得發(fā)紫、淚痕斑駁的小臉,沉默了片刻。他哆哆嗦嗦地從破布上抓起幾把干枯的、辨不出模樣的草根,又撿起兩塊黑乎乎的樹皮,用一張發(fā)黃的破草紙胡亂包了,塞給林小滿。
“煮水……灌下去……死馬當活馬醫(yī)吧……”老頭的聲音含混不清,帶著一種見慣生死的麻木。
林小滿如獲至寶,緊緊抱著那包散發(fā)著土腥味的草藥,跌跌撞撞地往回跑?!?/p>
窩棚里的火堆,終究沒能再次燃起。
林小滿用撿來的破瓦罐,盛滿了干凈的雪,放在幾塊冰冷的石頭上。她趴在冰冷的地上,對著那點好不容易用枯草和破布條引燃的微弱火星拼命吹氣。濃煙嗆得她眼淚直流,咳嗽不止。小手被凍得通紅開裂,又被火星燎出幾個水泡。
火苗終于艱難地竄了起來,舔舐著瓦罐底部。雪水慢慢融化,發(fā)出細微的聲響。她小心翼翼地將那包散發(fā)著怪味的草藥倒進去,枯草和樹皮在渾濁的水里翻滾。
苦澀、帶著濃重土腥和焦糊味的氣息彌漫開來。
林小滿用破布墊著,小心翼翼地將滾燙的藥湯倒進一個豁了口的破碗里。她扶起余老頭燒得滾燙、意識模糊的身體,輕聲呼喚:“爺爺,喝藥了……”
余老頭緊閉著眼,嘴唇干裂起皮,喉嚨里發(fā)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林小滿用勺子撬開他的嘴,將溫熱的、苦澀的藥汁一點點喂進去。大部分順著嘴角流下,染臟了破棉襖。
喂了小半碗,余老頭突然劇烈地嗆咳起來,身體痛苦地蜷縮,藥汁混合著暗紅色的血沫一起噴了出來,濺了林小滿一手。
“爺爺!”林小滿嚇得魂飛魄散。
余老頭咳了一陣,喘息著,似乎耗盡最后一絲力氣。他極其艱難地睜開眼,眼神渙散,卻仿佛穿透了窩棚的破頂,望向某個遙不可及的地方。他的嘴唇極其輕微地動了動,發(fā)出幾個幾乎聽不清的音節(jié):
“……包袱……收好……別……別讓人……看見……逃……快逃……”
聲音微弱得如同嘆息,隨即,那點微弱的光芒徹底熄滅。渾濁的眼睛失去了所有神采,定定地望著虛空。抓著她手腕的枯手,無力地滑落。
風雪嗚咽著,從窩棚的每一個縫隙鉆進來。
瓦罐里,渾濁的藥湯還在咕嘟咕嘟地翻滾著,散發(fā)出絕望的苦澀氣息。
林小滿呆呆地抱著余老頭漸漸冰冷的身體,小小的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臉上沒有淚,只有一片死寂的茫然。懷里的余老頭輕飄飄的,像一捧枯柴。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把他放平在枯草上,拉上那件破棉襖,蓋住了他灰敗的臉。
風雪聲更大了。
她蜷縮在窩棚冰冷的角落,抱著膝蓋,下巴擱在膝蓋上,眼神空洞地望著那堆早已熄滅、只剩下灰燼余溫的火堆。余老頭最后那句模糊的囈語在死寂中反復回響——“包袱……收好……逃……”
包袱?
林小滿的目光緩緩移動,落在窩棚最角落,那個被余老頭一直死死壓在身下、當枕頭用的灰黑色破布包袱上。那包袱油光發(fā)亮,臟得看不出原色,鼓鼓囊囊,形狀有些奇怪。
她爬過去,手指觸碰到包袱冰冷的表面。解開那粗糙的死結(jié),里面露出幾件同樣破舊不堪的衣物。她的手在衣物下摸索著,指尖觸碰到一個堅硬、沉重、棱角分明的東西。
把它掏了出來。
那是一塊……磚頭?
不。林小滿拂去上面的灰塵和草屑。它比尋常青磚小一圈,入手沉甸甸的,冰涼沁骨。材質(zhì)非金非玉,是一種溫潤內(nèi)斂、在昏暗光線下也隱隱流轉(zhuǎn)著光澤的深青色。上面刻著極其繁復古老的紋路,像是某種蜷曲的、威嚴的獸形,線條古樸蒼勁,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感。
最下方,刻著幾個她不認識、但結(jié)構(gòu)異常復雜、充滿力量的古體字。
這是什么東西?爺爺為什么臨死前還惦記著?為什么讓她藏好快逃?
林小滿捧著這塊沉重的青色方磚,指尖能感受到它冰涼的質(zhì)地和那些凹凸起伏的紋路。它很舊,邊角有細微的磕碰磨損痕跡,但那種沉甸甸的威嚴感,卻絲毫不減。窩棚外是呼嘯的風雪,窩棚里是余老頭冰冷的尸體。這塊突然出現(xiàn)的、來歷不明的沉重之物,像一塊冰冷的謎團,壓在她剛剛簽下死契、徹底失去唯一依靠的心上。
她盯著它看了很久,直到手指凍得僵硬。最終,她只是默默地將它重新用破布包好,塞回那個灰黑色的包袱里,然后把這個包袱緊緊地、死死地抱在了自己懷里。仿佛抱著一個沉甸甸的、冰冷的秘密,也抱著余老頭臨終前那點不明所以的恐懼和囑托?!?/p>
三天后。
蘇府高大的黑漆角門“吱呀”一聲,只開了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凜冽的寒風趁機鉆了進去。
一個穿著深褐色粗布襖子、腰系青布帶、管事模樣的中年婦人站在門內(nèi),三角眼耷拉著,嘴角習慣性地下撇,一臉刻板的嚴厲。她身后跟著兩個膀大腰圓、面無表情的粗使婆子。
“進來!”婦人的聲音又冷又硬,像凍硬的石頭。
林小滿抱著那個灰黑色的破布包袱,低著頭,邁過那道高高的、冰冷的門檻。門在身后沉重地關上,隔絕了外面的風雪和……自由。一股混合著熏香、塵土和某種無形壓迫感的氣息撲面而來。
眼前是一條長長的、青石板鋪就的夾道。兩側(cè)是高聳的青灰色院墻,墻頭覆蓋著厚厚的積雪,顯得冰冷而森嚴。夾道里沒有風,卻比外面更加陰冷。
“王媽媽,人帶來了?!睅齺淼哪莻€小廝對著婦人恭敬地彎腰。
王媽媽那雙三角眼像探照燈一樣,在林小滿身上從頭到腳掃視了幾個來回。從她枯黃打結(jié)的頭發(fā),看到那張凍得皸裂、帶著污跡的小臉,再到身上那件散發(fā)著異味的破棉襖,最后落在她懷里那個鼓鼓囊囊的破包袱上。嫌惡之色毫不掩飾。
“叫什么?”聲音像淬了冰。
“林小滿。”聲音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哼,”王媽媽從鼻子里哼出一聲,“進了蘇府的門,以前的名字就爛在肚子里!以后你就叫……小滿?!彼S口定了個名字,帶著施舍般的隨意?!昂灥乃榔?,懂規(guī)矩嗎?”
林小滿抱著包袱的手指收緊,指甲幾乎掐進破布里:“懂?!?/p>
“懂就好!”王媽媽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訓誡的尖利,“府里的規(guī)矩大過天!主子的話就是天!叫你往東,不許往西!叫你打狗,不許攆雞!手腳要勤快,眼睛要放亮!不該看的別看,不該聽的別聽,不該問的別問!記住了嗎?!”
“記住了?!甭曇舾土?。
“包袱里是什么破爛玩意兒?”王媽媽的目光釘在包袱上。
林小滿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地將包袱抱得更緊:“是……是我爺爺留下的舊衣服……”
“臟死了!一股子晦氣!”王媽媽厭惡地皺眉,對身后一個婆子努努嘴,“趙婆子,帶她去‘洗刷’干凈!這身破爛,還有那臟包袱,都給我扔灶膛里燒了!看著就礙眼!”
“是!”那叫趙婆子的粗壯婦人應了一聲,蒲扇般的大手毫不客氣地就朝林小滿懷里的包袱抓來!
“不!”林小滿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后退一步,死死抱住包袱,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尖銳和驚恐,“王媽媽!求您!就這個包袱!讓我留著!我……我睡覺墊著!求您了!我保證洗干凈!不礙眼!”
她的反應太過激烈,王媽媽和兩個婆子都愣了一下。王媽媽那雙三角眼里閃過一絲狐疑,隨即被更深的嫌惡取代:“小蹄子!剛進府就敢頂嘴?反了你了!什么腌臜東西當寶貝似的?給我拿過來!”
“求您!王媽媽!”林小滿撲通一聲跪在了冰冷堅硬的青石板上,額頭重重地磕了下去,“咚”的一聲悶響,“就這個!求您開恩!我什么都聽您的!讓我干什么都行!”
她跪伏在地,小小的身體因為恐懼和激動而劇烈顫抖,額頭緊貼著冰冷的石板,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刺骨的寒意。懷里那個沉甸甸的包袱,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東西,是余老頭最后留下的、帶著巨大謎團和恐懼的念想,也是她在這深宅大院里唯一一點屬于自己的、冰冷又沉重的“根”。
王媽媽居高臨下地看著跪在地上、卑微如塵的小小身影,眉頭皺得更緊。她沉默了幾息,似乎在權(quán)衡和一個新來小丫頭的糾纏是否值得。最終,她不耐煩地揮揮手:“晦氣!行了行了!一個破包袱,隨你!臟了臭了別熏著人!趙婆子,帶她去刷洗干凈!這身皮,給我扒了扔了!從里到外換上府里的衣服!”
林小滿如蒙大赦,緊繃的身體瞬間癱軟,額頭抵著冰冷的地面,久久沒有抬起。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謝……謝王媽媽……”……
所謂的“洗刷”,是在一個四面透風、冰冷徹骨的雜物間里進行的。
一個大木盆,里面是冰冷的井水,上面只飄著幾縷可憐的熱氣。趙婆子將一套同樣粗糙、漿洗得發(fā)硬的灰褐色粗布衣褲和一雙破舊的布鞋丟在地上。
“脫!進去!洗干凈!頭發(fā)也給我篦干凈了!要是讓我發(fā)現(xiàn)一根虱子,仔細你的皮!”趙婆子叉著腰,惡聲惡氣地命令。
林小滿咬著牙,在趙婆子毫不避諱的、如同審視牲口般的目光下,脫掉那身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破棉襖和里面同樣破爛的衣物。冰冷的空氣瞬間包裹住她瘦骨嶙峋的身體,皮膚上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抱著胳膊,牙齒咯咯作響,顫抖著邁進那冰冷刺骨的水里。
“?。 焙畾馊缤瑹o數(shù)根鋼針,瞬間刺入腳心,順著腿骨直沖頭頂,讓她控制不住地發(fā)出一聲短促的痛呼。
“鬼叫什么!快點洗!”趙婆子一巴掌拍在她光裸的背上,力道很大,留下一個清晰的、火辣辣的紅印。
林小滿死死咬住下唇,將嗚咽咽回肚子里。她拿起旁邊一塊粗糙得像砂紙的澡豆(一種用皂角和香料混合壓制的古代清潔用品),用力地在身上搓洗。冰冷的水刺激著皮膚,粗糙的澡豆刮擦著凍瘡和裂口,帶來鉆心的疼痛。她用力地搓著頭發(fā),凍僵的手指幾乎抓不住頭發(fā),冰冷的井水順著脖子流下,凍得她渾身發(fā)抖。
趙婆子就站在一旁,抱著膀子看著,時不時不耐煩地催促:“磨蹭什么!沒吃飯嗎?用點力!脖子后面!耳朵后面!臟死了!”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林小滿的嘴唇凍得烏紫,渾身皮膚被搓得通紅、甚至有些地方滲出血絲,趙婆子才哼了一聲:“行了!滾出來擦干!穿上!”
林小滿哆哆嗦嗦地從冰水里爬出來,用一塊同樣粗糙的破布胡亂擦干身體,套上那身冰冷、硬邦邦的灰褐色粗布衣褲。衣服又寬又大,套在她瘦小的身上空空蕩蕩,褲腿和袖子都挽了好幾道。那雙布鞋也大得不合腳,走起路來踢踢踏踏。
濕漉漉的頭發(fā)胡亂挽在腦后,用一根粗布條扎緊。冰冷的衣服貼在身上,如同裹了一層冰殼。她抱著那個同樣被趙婆子粗暴地撣過灰、依舊顯得格格不入的破布包袱,站在冰冷的地上,瑟瑟發(fā)抖。
趙婆子上下打量了她幾眼,撇撇嘴:“走吧!帶你去見你的‘好去處’!”
穿行在蘇府迷宮般的回廊和庭院中。積雪被清掃到兩邊,堆成小小的山丘。腳下的青石板路冰冷堅硬。偶爾能看到穿著體面的丫鬟小廝匆匆走過,目不斜視,步履無聲。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壓抑的、等級森嚴的寂靜。雕梁畫棟,亭臺樓閣,在冬日的肅殺中顯出一種冰冷而疏離的華麗。林小滿低著頭,看著自己那雙不合腳的大布鞋,小心翼翼地走著,生怕踩出一點多余的聲響,懷里的包袱抱得更緊。
最終,她們停在一處極為偏僻的院落門口。院墻比其他地方顯得更矮舊些,墻皮有些剝落。一股極其濃烈、復雜、令人作嘔的氣味,如同實質(zhì)的屏障,從院門里洶涌而出!
那是一種混合了發(fā)酵到極致的糞尿臊臭、食物腐敗的酸餿、以及某種刺鼻的、類似氨水的濃烈氣息。像無數(shù)只腐爛的手,猛地扼住了林小滿的喉嚨!她胃里一陣劇烈的翻江倒海,眼前發(fā)黑,差點當場吐出來。
院門上方,掛著一塊被油煙熏得發(fā)黑的木匾,上面用黑漆寫著兩個斑駁的大字:夜香院。
趙婆子捂著鼻子,一臉嫌惡地朝里面努努嘴:“喏,以后這兒就是你待的地兒了!你的差事,就是伺候好這些‘寶貝’!”她特意加重了“寶貝”兩個字,帶著濃濃的諷刺?!皬埰抛邮沁@里的頭兒,規(guī)矩她會教你!手腳麻利點,要是敢偷懶?;屑毮愕钠?!”說完,她仿佛一刻也不愿多待,扭著肥胖的身子,快步離開了這個臭氣熏天的地方。
林小滿站在夜香院門口,那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惡臭如同粘稠的膠水,糊住了她的口鼻。她死死咬著牙,強忍著嘔吐的欲望,抱著那個冰冷的包袱,一步一步,走進了這個被整個蘇府遺忘和唾棄的角落。
院子不大,地面是泥土地,被踩得坑坑洼洼,浸染著一層深褐色的、難以言喻的污漬。角落里堆著小山般的木屑和草木灰。院墻邊,一排排黑黢黢、沾滿污垢的木質(zhì)馬桶和沉重的、散發(fā)著惡臭的恭桶,如同沉默而骯臟的士兵,整齊地排列著。幾個同樣穿著灰褐色粗布衣服、面色麻木的婦人,正沉默地用巨大的木刷子刷洗著馬桶,嘩啦嘩啦的水聲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一個身材粗壯、臉上帶著一道猙獰刀疤的老婆子,正叉著腰站在院子中央。她穿著同樣的灰布衣,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粗壯的手臂,上面也沾著可疑的污漬。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樣,落在新來的林小滿身上,帶著審視、冷漠,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
“新來的?”刀疤張婆子的聲音粗嘎沙啞,如同砂紙摩擦。
林小滿低著頭:“是,張媽媽?!?/p>
“哼,”張婆子從鼻子里哼出一聲,“叫什么?”
“王媽媽說……叫小滿?!?/p>
“小滿?”張婆子嗤笑一聲,“進了這夜香院,叫什么都一樣!都是倒夜香的命!”她踱步過來,帶著一股濃烈的混合臭味,停在林小滿面前,枯樹皮般的手指猛地戳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力道大得讓她一個趔趄。
“看見沒?”張婆子指著那一排排馬桶和恭桶,聲音陡然拔高,如同破鑼,“這些!就是你的主子!天不亮就得起來收!趕在主子們起身前,把各房的都收干凈!刷!用灰蓋!用木屑壓味兒!運到后門糞車那兒!手腳要快!氣味要是散到主子院子里去,仔細扒了你的皮!”
她的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林小滿臉上:“還有!刷桶要干凈!里里外外!一點污漬都不能留!刷不干凈,你就給我用舌頭舔干凈!”
林小滿被她戳得生疼,肩膀火辣辣的。胃里因為那濃烈的氣味和粗暴的對待,再次翻涌起來。她死死咬著下唇內(nèi)側(cè),嘗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聽明白了沒有?!”張婆子的吼聲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
“……明白了。”聲音低啞。
“哼!看著就是個沒力氣的軟蛋!”張婆子又嫌棄地掃了她一眼,尤其是她懷里那個破包袱,“拿的什么破爛玩意兒?扔旁邊柴房去!別在這兒礙眼!”
林小滿心頭一緊,下意識地抱緊包袱。
張婆子眼一瞪:“怎么?我的話不管用?”
“……是?!绷中M艱難地應了一聲,抱著包袱,走向旁邊那間低矮、同樣散發(fā)著霉味和臭氣的柴房。她將包袱小心地放在角落一堆相對干燥的柴禾后面,用一些散亂的草屑稍微蓋了蓋。做完這一切,她深吸一口氣——立刻被濃烈的臭味嗆得咳嗽起來——然后轉(zhuǎn)身,走回那個令人作嘔的院子中央,站在了那一排排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主子”面前。
“還杵著干什么?”張婆子一腳將一個沉重的、沾滿污垢的木質(zhì)馬桶踢到她腳邊,里面渾濁的液體晃蕩著,濺出幾滴惡臭的污點,落在她那雙不合腳的大布鞋上。
“刷!”張婆子將一個巨大的、鬃毛稀疏掉落的硬毛刷子塞進她手里,指著旁邊一個散發(fā)著濃烈氨水味的大木桶,“用這個水!給我刷!里里外外!刷到能照出人影兒!”
林小滿看著腳邊那個散發(fā)著地獄氣息的馬桶,看著手里那把沉重粗糙的刷子,聞著空氣中無處不在、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惡臭。胃里的酸水再也抑制不住,猛地沖上喉嚨。
“嘔——!”
她彎下腰,劇烈地干嘔起來,眼淚鼻涕瞬間涌出。
“沒用的東西!”張婆子厭惡地罵了一句,卻沒有絲毫憐憫,“吐完了接著刷!今天刷不完這一排,晚飯就別想了!”
林小滿扶著膝蓋,干嘔了好一陣,直到胃里空空如也,只剩下膽汁的苦澀。她直起身,抹了一把臉上的眼淚和冷汗。冰冷的空氣裹挾著惡臭灌入肺腑。
她看著那個馬桶,看著渾濁水面倒映出的自己那張蒼白、扭曲、沾著污跡的臉。
她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冰冷堅硬的地面硌著膝蓋。她伸出那雙布滿凍瘡裂口、剛剛被冰水泡得發(fā)白起皺的手,顫抖著,握住了那個沉重粗糙的刷子柄。
然后,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將刷子捅進了那令人作嘔的污穢之中!
“嘩啦——!”
污穢四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