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香院的梆子聲,是林小滿的噩夢。
三更剛過,夜色濃稠如墨,寒氣透骨。梆子聲在死寂的蘇府深處突兀地響起,如同催命的符咒,冰冷地鉆進夜香院低矮的窩棚里。
“起了!懶骨頭們!都給我滾起來!”張婆子那破鑼嗓子帶著未散的睡意和慣有的兇狠,在院子里炸開。
林小滿幾乎是彈坐起來的。冰冷的空氣瞬間灌入肺腑,激得她一陣劇烈的咳嗽。單薄的被褥如同紙片,根本無法抵御冬夜的酷寒。手腳凍得麻木僵硬,每一個關節(jié)都像是生了銹。她摸索著套上那身冰冷、硬邦邦的灰褐色粗布衣褲,動作因為寒冷和困倦而無比滯澀。
院子里已經點起了幾盞昏暗、搖曳的防風燈籠,昏黃的光線勉強撕開黑暗,卻將那一排排沉默矗立的馬桶和恭桶映照得如同猙獰的鬼影。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惡臭,在冰冷的空氣中反而更加凝聚、更加刺鼻。幾個同樣被凍得瑟瑟發(fā)抖、面色青灰的婦人,已經沉默地開始套上更厚實的、同樣散發(fā)著難以言喻氣味的油布圍裙,戴上粗糙的麻布手套。
“小蹄子!磨蹭什么!等著我拿鞭子抽你嗎?”張婆子裹著一件厚實的舊棉襖,叉著腰站在院中央,刀疤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猙獰。她手里的藤條不耐煩地抽打在旁邊一個空馬桶上,發(fā)出“啪”一聲脆響。
林小滿一個激靈,踉蹌著跑過去,抓起屬于自己的油布圍裙和手套。圍裙冰冷僵硬,帶著陳年的污漬和餿水味。手套粗糙,邊緣已經磨破,露出凍得通紅的指尖。
“你!新來的!”張婆子的藤條精準地指向林小滿,“跟著劉婆子!去西跨院!手腳麻利點!要是灑出一滴污了主子的路,仔細你的皮!”
一個同樣沉默、佝僂著背的老婦人,推起了一輛堆放著空馬桶的獨輪木車,發(fā)出吱呀呀的呻吟。林小滿趕緊上前,用力幫忙扶著車轅。木車沉重,尤其是車輪碾過冰冷的、坑洼不平的青石板路時,每一次顛簸都讓車上的馬桶發(fā)出令人心驚的碰撞聲。
西跨院。深宅大院寂靜無聲,只有寒風在屋檐和廊柱間穿梭嗚咽。一扇扇雕花木門緊閉著,仿佛隔絕著兩個世界。劉婆子熟門熟路地走到一扇黑漆小門前,輕輕拉開一條縫,一股混合著脂粉香和隔夜穢物的溫熱濁氣撲面而出。里面是一個小小的、更衣用的隔間,角落里,一個沉甸甸的、散發(fā)著熱氣的紅漆馬桶靜靜放著。
林小滿強忍著胃里的翻騰,屏住呼吸,和劉婆子一起,極其小心地將那沉重的馬桶抬出,倒進獨輪車上一個空置的大木桶里。溫熱粘稠的污物傾瀉而下,發(fā)出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嘩啦”聲。那股濃烈到極點的氣味,混合著隔間里殘留的熏香,形成一種詭異而令人作嘔的沖擊。
一個,兩個,三個……獨輪車上的木桶漸漸沉重。林小滿的手腕被勒得生疼,冰冷的汗水混合著餿水濺起的污點,順著額角滑落。每一次傾倒,都像是一次對感官的凌遲。她不敢大口呼吸,只能小口小口地喘氣,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濃烈的惡臭,胃里一陣陣抽搐。
終于收完了西跨院。推著沉重的、散發(fā)著熱氣的木車返回夜香院,天色依舊漆黑。但這僅僅是開始。更龐大的工程在等著她們。
回到夜香院,天邊才透出一點慘淡的灰白色。院子里已經彌漫開濃重的草木灰和劣質皂角的味道。巨大的木盆里盛滿了冰冷的井水,混合著刺鼻的、類似氨水味道的“清潔劑”。一排排剛收回來的、還散發(fā)著熱氣的馬桶和恭桶,如同等待審判的囚徒。
“刷!”張婆子的吼聲就是命令。
林小滿蹲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抓過那把鬃毛稀疏、硬得像鋼針的刷子。她咬緊牙關,將刷子狠狠捅進馬桶內部那層厚厚的、黃褐色的污垢里。手腕用力,拼命地旋轉、刮擦。冰冷的、刺鼻的臟水濺起,不可避免地落在她的臉上、手上、衣服上。皮膚被氨水刺激得生疼,凍瘡裂口碰到臟水更是如同刀割。
“用力!沒吃飯嗎?這點污漬都刷不掉!”張婆子的藤條不知何時抽在了她旁邊的地上,濺起的泥點落在她褲腿上。
林小滿咬著下唇內側,嘗到了更濃的血腥味。她將全身的力氣都壓在了刷子上,指關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白。粗糙的鬃毛刮擦著陶瓷內壁,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汗水混著臟水,順著她的鬢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地上。
一個,兩個……手臂酸痛得抬不起來,腰背如同斷裂。她感覺自己像一架麻木的機器,重復著這骯臟、冰冷、永無止境的循環(huán)。惡臭早已侵入她的每一個毛孔,鼻腔和口腔里充斥著那股令人作嘔的混合氣息,連呼吸都帶著餿味。饑餓感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她空癟的胃袋。
早飯是冰冷的、硬得像石頭的雜糧窩頭和一碗幾乎看不見米粒的稀粥。她縮在柴房角落,用凍得麻木的手捧著窩頭,小口小口地啃著,堅硬粗糙的顆粒刮擦著喉嚨。每一次吞咽都伴隨著胃部因為饑餓和寒冷而產生的劇烈絞痛。她看著碗里渾濁的湯水,里面倒映出自己那張被汗水、污漬和絕望浸透的臉——枯黃、麻木,眼神空洞,只剩下求生的本能還在支撐著這具軀殼機械地動作。
就在她麻木地啃著窩頭時,柴房的門被粗魯地推開。
“小蹄子!滾出來!”張婆子站在門口,叉著腰,一臉的不耐煩,“前頭大廚房缺人手!算你們夜香院幾個走運!去幫著抬東西!手腳麻利點!別給我丟人現(xiàn)眼!”
幾個婦人麻木地站起來,林小滿也趕緊咽下最后一口刮嗓子的窩頭,跟著走了出去。能短暫地離開這臭氣熏天的地獄,哪怕只是去抬東西,也是一種喘息。
穿過幾道垂花門,空氣似乎清新了一點點。大廚房所在的院子,熱氣騰騰,人聲嘈雜,彌漫著食物烹煮的復雜香氣,與夜香院如同天堂地獄之別。十幾個粗使婆子、小廝正忙進忙出,搬運著米面、蔬菜、整扇的豬肉。
“你們幾個!去!把外面剛送來的那幾麻袋粗鹽抬進庫房!”一個管事模樣的胖婦人,系著油膩的圍裙,頤指氣使地指揮著。
粗鹽?林小滿心頭微微一動。她跟著其他人走向廚房側門外停著的板車。車上堆著幾個鼓鼓囊囊、沉甸甸的麻袋。她和一個粗壯的婦人合力抬起一袋。入手沉重,麻袋粗糙,里面的鹽粒摩擦著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抬進庫房。庫房高大陰涼,里面堆滿了各種食材。角落里,一個穿著體面些的、像是賬房先生模樣的瘦削中年人,正指揮著兩個小廝清點一堆堆用油紙包裹得方方正正、蓋著紅色大印的東西。
“王先生,這是新到的三引鹽,您點點?!惫苁屡謰D人對著那賬房先生賠著笑。
引?林小滿放下麻袋,耳朵下意識地豎了起來。在古代,“引”是鹽的重要計量和專賣憑證單位。
“嗯?!蓖跸壬娉值攸c點頭,推了推鼻梁上的水晶眼鏡,拿起一本厚厚的賬簿和一把油光水滑的算盤。他手指翻飛,噼里啪啦地撥動著算珠,動作熟練,帶著一種文人的優(yōu)越感。
“三引鹽,每引合官定三百斤,計九百斤。入庫登記……”他一邊撥算盤,一邊對旁邊負責記錄的小廝報數。
林小滿的目光落在王先生翻動的賬簿上。她的位置,恰好能看到他正在計算的那一頁。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各種鹽引的進出,數字繁多。
一個極其微小的細節(jié),像針一樣刺入她麻木的神經。
王先生口中報的是“每引三百斤”,但他在賬簿上登記時,手指劃過的那一行數字旁邊,用極小的字標注著一個數字——“295”。
林小滿的心臟猛地一跳!銀行柜員對數字的敏感幾乎是刻在骨子里的!每引三百斤是官定標準,但實際入庫重量旁邊的標注是295斤?差額5斤!雖然微不足道,但累積起來呢?而且,這標注是什么意思?是實際重量?還是……損耗?或者其他?
她下意識地心算起來:三引鹽,官報九百斤。如果每引實際只有295斤,那么三引實際只有……885斤!差額15斤!這15斤哪里去了?是損耗?還是……
就在她腦中飛速運轉的剎那,王先生似乎察覺到了什么。他抬起頭,那雙透過水晶鏡片看過來的眼睛,帶著審視和不悅,精準地落在了角落里、穿著夜香院粗布衣服、臉上還帶著污漬的林小滿身上。
“看什么看?夜香院的賤骨頭!這里也是你能亂看的?滾出去干活!”王先生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冰冷和嫌惡,如同驅趕一只誤入廳堂的蒼蠅。
旁邊那個管事胖婦人也立刻呵斥:“發(fā)什么呆!抬完了還不滾?等著賞錢嗎?臟兮兮的,別污了庫房!”
林小滿猛地低下頭,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破肋骨。她趕緊抱起地上另一個麻袋,倉惶地退出庫房。后背仿佛被那兩道冰冷嫌惡的目光刺穿了。
回到夜香院,那令人窒息的惡臭重新包裹了她。但這一次,惡臭之下,一股冰冷的戰(zhàn)栗感卻從她脊椎骨一路蔓延到頭頂。王先生賬簿上那個微小的“295”,像一顆燒紅的炭,燙在她的記憶里。
每引少5斤。三引就少15斤。如果蘇府每月進鹽幾十引、上百引呢?一年呢?這龐大的差額哪里去了?是損耗?還是……被克扣了?這克扣,是下面辦事的人干的?還是……更高層?
她想起余老頭臨終前那充滿恐懼的囈語:“……禍事……天大的禍事……蘇府……快逃……”
一股寒意,比夜香院的井水更冷,瞬間攫住了她。……
日子在餿水桶和硬毛刷子之間緩慢而沉重地爬行。林小滿感覺自己正在被這無休止的、骯臟的勞作一點點消磨、吞噬。身體像一架磨損過度的機器,手臂酸痛腫脹,腰背僵直,指關節(jié)因為長期浸泡在冷水和堿性清潔劑中,布滿了裂口,又紅又腫,稍微用力就鉆心地疼。夜香院特有的惡臭,如同烙印,深深浸入她的皮膚、頭發(fā)、衣服的每一根纖維。無論她如何用力搓洗,那股若有若無的、令人作嘔的氣息始終如影隨形。
更折磨人的是饑餓。夜香院的下等仆役,分到的食物是最差的,量也是最少的。冰冷的、摻雜著大量麩皮和沙礫的雜糧窩頭,稀得能照見人影、幾乎沒有米粒的菜粥,偶爾能見到幾片發(fā)黃的菜葉,便是難得的油水。這點食物,根本無法填補繁重體力消耗帶來的巨大虧空。胃袋總是空空如也,發(fā)出令人尷尬的鳴叫,伴隨著一陣陣因饑餓和寒冷而產生的劇烈絞痛。長期的營養(yǎng)不良,讓她本就瘦小的身體更加形銷骨立,面色蠟黃,眼窩深陷,走路都感覺輕飄飄的,像一陣風就能吹倒。
張婆子的藤條和辱罵,是這地獄里永恒的背景音。
“小蹄子!馬桶邊沿沒刷凈!眼瞎了?”
“動作慢得像蛆!沒吃飯嗎?廢物!”
“水濺出來了!找打!”
“瞧你那副死樣子!喪門星!”
藤條抽打在背上、手臂上,留下火辣辣的紅痕。林小滿咬著牙,一聲不吭,只是更用力地刷洗著,將所有的屈辱、痛苦和那深入骨髓的饑餓感,都發(fā)泄在那粗糙的刷柄和冰冷的馬桶壁上。沉默,是她唯一的盔甲。
只有在夜深人靜,拖著幾乎散架的身體回到那間冰冷的、散發(fā)著霉味和臭氣的柴房時,她才會小心翼翼地摸到角落,掀開掩蓋的草屑,將那個冰冷的、沉甸甸的灰黑色包袱抱在懷里。指尖隔著粗糙的布料,能感受到里面那塊青色方磚堅硬冰冷的棱角。余老頭臨終前那驚恐的面容和“快逃”的囈語,便會在死寂的黑暗中反復回響。
這蘇府,這看似富麗堂皇的深宅大院,底下究竟埋著什么?這塊沉重的玉璽,又意味著什么?她感覺自己像一只掉進巨大蛛網的飛蟲,無形的危機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而她孤立無援,連掙扎的力氣都快被耗盡。
這天下午,日頭西斜,將夜香院污濁的地面染上一層虛假的暖金色。林小滿正麻木地刷洗著一個新收回來的恭桶,刺鼻的氨水味熏得她眼淚直流。張婆子叉著腰,在一旁唾沫橫飛地數落另一個婦人動作慢。
就在這時,院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伴隨著一個刻意拔高、帶著討好意味的尖細嗓音:“張媽媽!忙著呢?”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王媽媽——那個當初帶林小滿進府、一臉刻板的管事婦人,正站在院門口。她用手帕捂著口鼻,眉頭緊鎖,顯然極其厭惡這里的味道。她身后跟著兩個穿著體面些、像是內院管事媳婦模樣的婦人。
張婆子一見王媽媽,臉上那兇狠的刀疤似乎都舒展了一些,堆起諂媚的笑容,小跑著迎上去:“哎喲!什么風把王媽媽您吹到我們這腌臜地兒來了?快請進!快請進!外面風大!”她一邊說,一邊狠狠瞪了林小滿她們一眼,“都愣著干什么!手里的活計停了?還不快給王媽媽請安!”
林小滿和其他婦人趕緊放下手里的刷子,站起身,低著頭,聲音參差不齊地喊:“王媽媽安。”
王媽媽用手帕捂著鼻子,嫌棄地掃視著整個院子,目光在那排馬桶和刷桶的婦人身上掠過,最后落在林小滿身上時,似乎停頓了那么一瞬。她尖著嗓子道:“行了行了!沒工夫看你們刷這些腌臜東西!府里后花園的錦鯉池要清淤,缺人手搬淤泥!你們夜香院,出兩個力氣大的!”
張婆子眼珠一轉,立刻指向林小滿和旁邊一個同樣瘦小的婦人:“你!還有你!跟著王媽媽去!手腳麻利點!別給我夜香院丟臉!”
林小滿心里一沉。清淤?搬淤泥?這比刷馬桶更耗體力!她感覺自己現(xiàn)在走路都發(fā)飄,哪里還有力氣去搬沉重的淤泥?但張婆子的命令就是天,她不敢有絲毫違抗,只能低低應了一聲:“是?!?/p>
跟著王媽媽離開夜香院,空氣似乎都清新了許多。但林小滿的心卻沉甸甸的。她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后面。穿過幾道月亮門,眼前豁然開朗。
蘇府的后花園,即使在冬日,也顯出一種精心雕琢的富貴氣象。亭臺樓閣,假山奇石,雖然花木凋零,但那些虬勁的枝干和覆蓋著薄雪的太湖石,依舊透著一股清冷雅致。空氣里飄散著淡淡的、清冽的梅香。這與夜香院相比,簡直是兩個世界。
錦鯉池很大,水面結了一層薄冰。池邊已經圍了不少人。幾個穿著短打、精壯的男仆正拿著鐵鍬、木桶等工具。池水被抽掉了一部分,露出底下烏黑發(fā)臭、沉淀了不知多少年的淤泥。那股泥腥混合著水藻腐敗的味道,雖然難聞,但對林小滿來說,竟比夜香院的味道好接受些。
“你們倆!去那邊!幫著把挖上來的淤泥裝桶,抬到后角門外的糞車上去!”一個管事模樣的男人指揮道,語氣同樣帶著對下等仆役的輕慢。
沉重的木桶被塞到林小滿手里。她咬著牙,和另一個同樣面黃肌瘦的婦人一起,走到池邊。男仆們一鐵鍬一鐵鍬地將那烏黑粘稠、散發(fā)著惡臭的淤泥鏟進桶里。淤泥很沉,帶著冰碴和水,很快就把木桶裝得滿滿當當。
林小滿屏住呼吸,和同伴一起抓住桶上的粗麻繩,用力抬起!一股巨大的重量猛地壓下來,勒得她本就布滿裂口的手指劇痛,雙臂的肌肉瞬間繃緊到極限,酸痛感如同電流竄遍全身!她瘦小的身體晃了晃,差點栽倒。
“走穩(wěn)了!別晃!撒了仔細你們的皮!”管事在旁邊呵斥。
她死死咬住牙,額頭上青筋暴起,用盡全身的力氣穩(wěn)住腳步,一步一挪地朝著后角門的方向走去。腳下的鵝卵石小徑濕滑,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淤泥的腥臭味直沖鼻腔,手臂的酸痛和胃里的饑餓絞痛交織在一起,讓她眼前陣陣發(fā)黑。
一趟,兩趟……汗水浸透了她的粗布衣衫,冰冷的貼在背上。體力在飛速流逝,雙腿如同灌了鉛,每一次邁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感覺自己的靈魂和肉體正在分離,肉體在機械地執(zhí)行著命令,而靈魂則在無邊的疲憊和絕望中漂浮。
就在她第三次抬著沉重的淤泥桶,踉蹌著走過一處假山旁的抄手游廊時,一陣壓抑著怒火的爭執(zhí)聲,隱隱約約從旁邊一間門窗緊閉的書房里傳了出來。聲音不大,卻因為四周環(huán)境的寂靜而顯得格外清晰。
“……糊涂!簡直是糊涂透頂!”一個略顯蒼老、卻帶著久居上位者威嚴的聲音響起,充滿了震怒和失望,“鹽引!那是國之重器!是能隨便動的心思嗎?你知不知道外面現(xiàn)在有多少雙眼睛盯著我們蘇家?!那姓趙的御史的折子,都遞到御前了!‘江南鹽政糜爛,豪商巨賈勾結鹽吏,侵吞國稅,中飽私囊’!句句誅心!你……你竟敢還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
“爹!您息怒!”另一個年輕些、帶著焦急和辯解意味的男聲響起,“不是您想的那樣!兒子……兒子也是為了咱們蘇家的周轉!鹽課司那邊……今年的‘孝敬’又加了三成!庫銀吃緊??!況且……況且兒子做的很小心!那賬面上……王先生是幾十年的老賬房了,做得天衣無縫!每引只動那么一點點,積少成多,神不知鬼不覺……”
“放屁!”蒼老的聲音猛地拔高,帶著雷霆之怒,“天衣無縫?神不知鬼不覺?你真當那些鹽課道臺、轉運使都是瞎子?都是傻子?他們背后是誰?是朝廷!是皇上!你以為王先生那點伎倆能瞞過京里派來的能吏?!我告訴你!‘295’那個數,就是最大的破綻!一旦被有心人抓住……”
295!
這個數字如同一個炸雷,猛地劈進林小滿混沌的腦海!她抬著桶的身體劇烈地一晃,桶里的淤泥潑灑出來一些,濺在她冰冷的褲腿上!
“??!”和她一起抬桶的婦人發(fā)出一聲低低的驚呼。
“干什么吃的!抬穩(wěn)了!”管事在不遠處怒斥。
林小滿趕緊穩(wěn)住身體,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破膛而出!書房里的對話還在繼續(xù),但她已經聽不清了。耳邊只剩下“295”這個數字在瘋狂回響!
蘇老爺!是蘇老爺的聲音!那個蒼老威嚴的聲音!他在震怒!因為鹽引!因為賬目!因為“295”!
她之前的猜測是對的!每引官定三百斤,但實際入庫只有295斤!差額5斤!是蘇府的人在搞鬼!是那個少爺!為了填補所謂的“孝敬”和庫銀虧空!而王先生做的假賬,留下了致命的破綻——“295”!
余老頭的警告……“禍事”……“快逃”……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遍全身,比錦鯉池里的冰水更冷!她感覺自己無意中撞破了一個足以讓整個蘇府萬劫不復的秘密!
就在這時,書房的門“吱呀”一聲被猛地拉開!
一個穿著寶藍色團花錦緞長袍、面容英俊卻帶著明顯陰鷙和怒氣的年輕男子(蘇家少爺)沖了出來,顯然被里面的訓斥氣得不輕。他身后,一個穿著深紫色福字紋綢緞常服、須發(fā)花白、面容威嚴清癯的老者(蘇老爺)也沉著臉走了出來,手里還捏著一本厚厚的賬簿,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蘇少爺一眼就看到了游廊上抬著淤泥桶、濺了一身污點、正驚恐地低著頭的林小滿和另一個婦人。他滿腔的怒火正無處發(fā)泄,立刻找到了宣泄口。
“狗奴才!眼睛長在頭頂上了?抬個東西都抬不穩(wěn)!弄臟了游廊,仔細扒了你們的皮!”他厲聲呵斥,聲音因為憤怒而有些尖利。
林小滿和同伴嚇得渾身一抖,趕緊跪下,頭埋得低低的,連聲請罪:“少爺息怒!少爺息怒!奴婢該死!”
蘇老爺的目光也掃了過來,帶著上位者的審視和不悅。當他的目光落在林小滿那身夜香院特有的、沾滿污漬的灰褐色粗布衣服,以及她因為長期勞作和營養(yǎng)不良而顯得格外枯瘦單薄的身形上時,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尤其是看到她那雙暴露在寒風中的、布滿凍瘡裂口和污漬的手,緊緊抓著粗糙的桶繩時,那威嚴的眼中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或許是嫌惡,或許是憐憫,又或許只是一絲上位者看到螻蟻掙扎時的漠然。
“好了!”蘇老爺的聲音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制止了兒子的暴怒,“跟兩個粗使下人置什么氣!還不快滾去把你自己捅的簍子收拾干凈!”他訓斥兒子,目光卻并未在林小滿身上多停留一秒,仿佛她只是這華美庭院里一塊礙眼的污漬,根本不值得費神。
“是,父親?!碧K少爺強壓怒火,狠狠瞪了跪在地上的兩人一眼,拂袖而去。
蘇老爺也沉著臉,拿著那本賬簿,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幾個管事立刻誠惶誠恐地跟上。
管事這才跑過來,對著還跪在地上的林小滿和同伴劈頭蓋臉地罵道:“不長眼的東西!沖撞了老爺少爺!還不快滾去干活!再出差錯,仔細把你們打發(fā)到最苦的礦上去!”
林小滿和同伴如蒙大赦,趕緊爬起來,重新抬起那沉重的淤泥桶,踉蹌著繼續(xù)往后角門走。膝蓋磕在冰冷的鵝卵石上,疼得鉆心。但身體上的疼痛,遠不及她內心的驚濤駭浪。
295!蘇府的鹽引賬目!巨大的虧空!蘇老爺的震怒!少爺的陰鷙!還有……那本被蘇老爺緊緊攥在手里的賬簿!
一個模糊的、極其大膽的念頭,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纏繞上她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