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紙上結(jié)著厚厚一層冰棱花，屋里那點微弱的爐火氣息被徹底壓了下去，只有嗆人的苦澀藥味揮之不去。兩根當(dāng)歸，如同點燃生命之燈的最后一滴燈油，讓秋姨娘連日的高熱和撕心裂肺的咳嗽終于暫時平息下來。她倚靠著堆高的破被，氣色雖仍是死灰般憔悴，但渾濁的眼神里終于有了些許微弱的亮光?？菔莸氖执钤诎谎厣?，指尖緩慢而吃力地捻動著粗糙的麻線，試圖幫晚娘打些糊口用的絡(luò)子。
屋子里唯一能幫忙跑腿的，便是春桃。她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jì)，個頭干瘦，細眉細眼透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畏縮和木訥。是主母王氏當(dāng)年發(fā)善心，從外頭莊子上買來的小丫頭，因笨拙不討喜，才撥到了秋姨娘這偏僻角落，一待就是幾年。她話極少，手腳卻勤快，此刻正踮著腳站在凳子上，費力地拿著破舊蒲扇，對著屋里那口小得可憐的泥爐扇風(fēng)。爐上坐著個豁了口的瓦罐，里面滾著小半罐清水，藥渣早已不知翻熬了幾遍，水已寡淡得看不見顏色，但那股濃重苦澀卻已滲入屋里每一道縫隙。
“晚娘……”秋姨娘低低地咳了兩聲，氣虛得厲害，“水……快開了么？”她眼睛看著春桃忙碌的背影，話語卻是向晚娘問的。
晚娘正坐在小杌子上，膝上攤著一堆剛替府里丫頭們洗好、需補綴的舊衣服。手指凍得像胡蘿卜，僵硬地在針線間穿梭，針尖刺入粗布的阻力很大，虎口處被磨得生疼?！翱炝?，姨娘，春桃姐正扇著呢?！彼^也不抬地回答，心里卻在發(fā)沉。家里連燒火的劈柴都快沒了。春桃扇了好一會兒，那小火苗才將瓦罐里的水燒出一點可憐的白氣。
就在這時，破舊的氈簾被猛地掀起一角，一股強勁的寒意裹著濃郁冷香兇猛地灌了進來，激得屋內(nèi)的主仆三人都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
一個穿著嶄新靛青細棉襖、外罩寶藍色比甲的壯實婆子站在門口，身上一絲煙火氣也無，只有冷風(fēng)中帶來的、主母王氏房里常用的那種清遠檀香的氣味。她是王氏身邊得臉的錢婆子。
錢婆子站定在門檻外，并不踏進這充滿藥氣和寒酸的內(nèi)室，只抬高了下巴，眼神銳利又帶著慣有的審視掃視了一圈，目光在春桃身上停留片刻。隨即，臉上扯出一個刻意堆起的假笑，嗓門亮得毫無溫度，對著秋姨娘的方向：
“喲，秋姨娘可在這兒呢！我們太太那兒正有事要尋她老人家說話?！?她眼皮朝春桃一撩，“春桃這小蹄子，笨雖笨點，看著還結(jié)實些。太太那邊的廚房這會子缺人手，偏趕上年前采買備宴，忙得腳打后腦勺！崔媽媽她們幾個，累得腰都直不起來。太太心軟慈悲，說‘別叫那些老人兒熬壞了身子，尋個手腳便利的丫頭頂頂替替，不過幾天光景’?？汕桑钪@邊秋姨娘這里清凈，也用不上那么些人伺候，老太太心善，發(fā)話讓春桃過去幫襯幾天灶火，也是主子恩典。”
這番話說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仿佛是天大的恩惠施舍下來。
話音一落，屋里的空氣仿佛被凍得更結(jié)實了幾分。
秋姨娘捻著麻線的手指驟然停住，猛地抬起頭看向錢婆子。灰敗的臉上那點微弱的光瞬間像被掐滅了，只剩下驚恐和難以置信的愕然，嘴唇哆嗦著，卻因體虛氣短，一時發(fā)不出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