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念頭猛地鉆進來，帶著某種孤注一擲的決絕。她想起了去年替姨娘拿繡品去裝裱時，在東城那家老牌大當(dāng)鋪后面，隔著一條黑黢黢、滿是冰碴子的窄巷，看見一個縮在屋檐下、面前鋪著塊破布的瘦老頭。老頭破布上零星擺著些風(fēng)干的山貨草根，其中就有幾捆帶著泥土氣息、根須虬結(jié)的“當(dāng)歸”！那是姨娘方子里最重要也最貴的一味藥！她記得老頭旁邊擺著個小木牌，上面模糊寫著“山貨易物，柴米油鹽也使得”。
當(dāng)歸！那是正藥！
晚娘的心臟狂跳起來，像是被那念頭驟然點著了。她不再猶豫，用盡全身力氣，向著林府最近的后角門方向跑去。小小的身影在空曠冰冷的庭院里穿梭，像一只被寒流驅(qū)趕的孤雁。
當(dāng)她終于喘著粗氣，跑到那熟悉的冰冷窄巷口時，心卻猛地一沉。那老頭常待的角落里空蕩蕩的，只有幾塊凍硬的石頭！
絕望如同冰水兜頭澆下。晚娘不死心地在巷子里來回跑了兩趟，冰冷的巷子盡頭是封死的墻。眼淚再也憋不住，順著凍僵的臉頰滑落下來，砸在衣襟上，瞬間被寒氣洇出深色的印記。沒有當(dāng)歸，姨娘可怎么辦？
就在這時，巷子另一頭，通往正街方向的拐角處，傳來一陣熟悉的含混吆喝：“……柴米油鹽……紙頭布角……也能換點……山貨藥材……”
是那老頭的聲音！他換了地方！
晚娘心頭熄滅的火焰瞬間死灰復(fù)燃，用袖子胡亂擦掉臉上的淚痕冰渣，拔腿就朝著聲音的方向奔去。
巷角豁然開朗處，一個背著半人高籮筐的枯瘦老漢正費力地把籮筐卸下來。籮筐里塞滿了干草樹枝和一些山貨，最上面赫然壓著幾捆顏色深褐、氣味濃烈的當(dāng)歸！老漢凍得直跺腳，一張臉布滿深刻的風(fēng)霜溝壑。
“老爺爺！”晚娘沖到老漢面前，聲音因為劇烈的奔跑和激動而急促嘶啞，小手凍得通紅，卻牢牢攥著那十枚浸了汗的大錢，連同那個剛換回來的、鎖好邊的牡丹繡帕，一起高高舉了起來，“我有……有錢！還有這個繡品！牡丹，鎖邊最好的！換您的當(dāng)歸！我姨娘要救命用的當(dāng)歸！”
老漢被這突然沖過來的、眼含淚光的小丫頭嚇了一跳。他渾濁的老眼先是落在晚娘手里的錢上，只有幾個大錢，他撇了撇嘴。但當(dāng)目光移到那只緊緊捏著的牡丹繡帕一角時，老漢的眉頭微微動了動。他放下籮筐，伸出布滿老繭和凍瘡的手指，小心地捻起那帕子細細翻看。
那牡丹繡得確實不俗，絲線飽滿，色澤鮮艷，尤其邊緣的鎖邊，針腳細密如魚子，平整異常，絕非一般閨閣女子的敷衍之作。在這樣粗劣的素布上能有如此工整扎實的功底……老漢抬起眼，重新打量眼前這個凍得瑟瑟發(fā)抖、眼神卻亮得驚人的小丫頭。
“丫頭……”老漢的聲音沙啞含混，指了指籮筐頂上捆扎結(jié)實的當(dāng)歸，“這點兒錢，買根須子都不夠?！?他頓了頓，看著晚娘瞬間慘白下去的小臉和眼里迅速堆積的絕望，又掂了掂手里的繡帕，“……但這帕子上的活兒，值兩根當(dāng)歸?！?/p>
兩根當(dāng)歸！
晚娘的眼眸瞬間爆發(fā)出驚人的光彩，連聲道：“好！好！謝謝老爺爺！換！我換！”
老漢沒再廢話，解開籮筐上的草繩，小心翼翼地取下兩根分量十足、還帶著新鮮泥土濕氣的當(dāng)歸，用一小塊還算干凈的粗草紙包裹了，遞了過去。晚娘像是捧著這世間最珍貴的瑰寶，小心翼翼地將那包當(dāng)歸連同那張粗草紙一起，緊緊捂進了自己最里層的小衣襟，貼著溫?zé)岬钠と狻Ｄ菨庥舻乃幭慊祀s著泥土的腥氣，竟讓她覺得比任何暖爐都要熨帖。
她將攥得汗?jié)竦你~錢遞上，連同那牡丹繡帕，一起塞進老漢粗糙的大手里。做完這一切，她朝著老漢深深鞠了一躬，轉(zhuǎn)身便往回跑。
寒風(fēng)依舊呼嘯，刮在臉上生疼。她跑得飛快，冰冷的空氣灌進肺里像刀子，腳下踩在結(jié)冰的路上不斷打滑。然而此刻，她的心卻像是揣進了一個小小的、滾燙的火爐。衣襟里那兩疙瘩硬硬的當(dāng)歸，隔著薄薄的衣衫，散發(fā)出堅實而微暖的藥香，混著那股草木泥土的生野氣息，奇異地支撐著她凍麻的雙腿，頂開撲面而來的刺骨寒風(fēng)。
她穿過狹窄的后角門，跑過掛滿冰溜的檐廊。拐過那個堆著雜物的彎角，她一眼就看見了那間依舊冰冷的耳房。屋門虛掩著，風(fēng)嗚嗚地往里灌。她的心突然揪緊了，更加快了腳步。
“姨娘！姨娘！” 她撞開門，聲音急切地帶著喘息。
昏暗的光線下，秋姨娘依舊蜷在那薄薄的破被里，臉色灰敗，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似乎聽見了女兒的呼喊，她的睫毛極輕微地顫動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卻沒能發(fā)出聲音。
“姨娘！藥……是當(dāng)歸！正藥！” 晚娘撲到床邊，手忙腳亂地解開衣衫，像是打開一個藏著神藥的寶匣，將那個粗草紙包急切地捧到姨娘眼前。
她小心翼翼地掀開那點帶著體溫的草紙，兩根深褐色、沾著濕潤泥土的粗壯根須暴露出來，濃郁的藥香瞬間在冰冷的屋子里彌漫開來。
秋姨娘渾濁的眼珠緩緩轉(zhuǎn)動，聚焦在那兩根根須上。她枯瘦的手從被子里艱難地伸出來，指尖顫抖著，極其緩慢而溫柔地落在了晚娘凍得通紅、甚至裂開了幾道小口子的小手上。那動作像是在確認女兒的溫度，又像是在汲取一點力量。
晚娘咬緊牙關(guān)，把快要溢出的眼淚死死憋回去，小手緊緊回握住姨娘冰冷的手指。這一刻，她仿佛感覺到自己小小的、凍僵的身體里，有什么東西也在緩慢而頑強地扎下根須。那根系并不華麗，甚至帶著泥濘寒苦，卻已深深埋入了生活的凍土之下，無聲而執(zhí)拗地向著那渺茫、未知但也可能透出微光的天穹，奮力延伸開去。
耳房里，當(dāng)歸的味道漸漸壓過了殘藥的苦澀，成了這冰冷冬夜里，唯一帶著一絲生氣的溫暖信號。爐火微弱地跳動了一下，映照著床上交握著的一大一小兩只手。